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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简要的意志

    1造师节

    因为火灾的原因,同样没通过造纸师认证的齐眉,在暑假报了一个写造培训学校。她问简墨要不要一起去。简墨问清了写造学校到底培训什么后,便没了兴趣。欧阳也请简墨去他家玩了几次,简墨倒没有拒绝。对于一个造纸师来说,多接触些人和新鲜事物总是十分有用的。

    老板娘童小琴嫌假期生意不好,甜品店暂时歇业。图书馆里的小说看得差不多后,简墨便找了一份临时工来打发时间:在齐眉上课的写造培训学校附近卖冰激凌。

    每天都可以看到简墨的齐眉内心十分不解:连主任看起来不是那么小抠的一个人,不会连零花钱都不给谢首吧?还是阿首想不开,希望早点财务独立?虽说这次没有人拿到造纸师认证,不能享有造纸配额。但对于造纸已经达到凝形阶段的谢首来说,成为造纸师,赚到不菲的收入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如果简墨知道齐眉心里怎么想的,肯定会说她想得太多了:连蔚不是没给他零花钱,而且给的还不少。只是一旦闲下来,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慌起来。

    那是因为自己才诞生在这个世界的生命,自己却连一天都没有陪伴过他。造生不到五个小时,就离开造师独自生活的纸人能去哪里呢?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每天来看他,又不去见他,你是想干吗呢?”戴着浅咖色爵士草帽的中年男人靠在墙上,问盯着街对面的冰激凌小贩的年轻男子。

    “我只是想知道造父每天都在做什么。”简要轻轻关上窗户,目光转向对面的中年男子,眼神平静而认真,“今天学什么?”

    “今天学——”中年男子顿了一下,笑了,“做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简要挑起眉毛表示不解,“虽然我的天赋里有厨艺这一项,但这不是眼前最着急要学的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十五日,嗯——造师节?”

    “对。按照传统习俗,你需要给小墨做一顿饭或者一件衣服,用衣食的回馈感谢他赋予了你生命。在动物界里,这叫作反哺。”中年男子站直了身体,拿下头顶的爵士帽挂在一边的衣帽钩上,手上浅白色的斜十字疤痕被简要收入眼底,“不过,现在的造纸师们更喜欢聚在一起,让他们的造纸相互展示超凡的才艺,或者献上昂贵的礼物,以此炫耀攀比。不过我想小墨应该不会喜欢这个。”

    “为什么要是生日蛋糕?”简要问。

    “因为小墨的生日是七月十六日,明天。”

    “哦,那不是你在六街捡到他的日子吗?”简要淡淡地指出。

    “看来你的学习进度不错,这么快就查到了……我很好奇,你还查到了些什么?”简东从柜子里取出模具,颇有兴致地望着简要。

    简要抿了抿嘴唇,表示拒绝透露更多。

    简东也不强求,只耸耸肩,望了一眼窗户外大汗淋漓兜售冰激凌的小贩:“小墨的生日,确实是七月十六日,造师节的第二天。”

    “我有一个疑问。”简要站在案台前,看着简东往玻璃碗里倒材料,“纸人收养一个原人孩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正常且合法的。可你一直告诉我造父,他是一个纸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简东笑道,“有点难度。不如作为你的毕业考题,如何?”

    将裱好的蛋糕小心地放进盒子里,仔细包装好,简要脱去围裙。

    今天是他离开造父独立生活的第六十五天。

    其实独立生活对他来说并不是多难的事情,他只在造父家附近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观察了一天,就了解到如何挑选商品,如何讨价还价,如何在餐厅点餐,如何付款,如何向陌生人搭讪,然后他买了两套衣物和一个行李箱,按照造父说的,去了一家生意比较好的旅馆住下。

    第二天他在旅馆吃早餐的时候,又观察到其他人如何用餐,如何交谈,这些都很简单,只不过在买手机的过程中露了怯,因为销售员问他用的什么手机卡,而他根本不知道手机还需要手机卡这个配置。不过这个问题被他三言两语掩饰过去了。销售员很热心地指点他买了新卡,并且帮他安装好,开通了基本服务。

    接下来三天,他待在旅馆里,熟悉了手机的基本使用,并且借助手机网络查询各种常识和信息。有了网络这三天里,简要大脑里的信息快速膨胀起来。他甚至还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评论自己住的这家旅馆的早餐如何单调乏味。

    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后,简要开始了专业学习。他的学习很有计划,当然也可以说是他的计划早就被列好了——都在他的诞生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他的造父认为他需要擅长什么,他就向那个方向去学习。没有老师,他就去书店,去图书馆,上网购买他需要的书籍、教程,根据他学到的东西,他去对应的网站、论坛,用不同的社交账号去结交可能给他帮助的大咖……

    一个月后,当他结交的专业大咖已经很难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自己的账号有升级成各论坛大咖的趋势时,简要便知道自己“纸上谈兵”这个阶段的学习已经到极限了。

    这个时候,简东出现了。

    简要当然不会忘记自己造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如果没有他,他肯定和其他纸人一样,在化生池里苏醒,然后被造纸管理局的属员取走诞生纸,登记信息,然后送回造父身边。

    可简东打破了这个惯常的流程。

    简要在第一时间被告知了自己是纸人,以及诞生纸对纸人的意义。在简东的引导下,他做出了隐藏诞生纸、放火烧掉可能暴露自己的一切痕迹,并逃出诞生纸管理局的决定。

    通过这么多天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简要并不后悔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但要说自己多么感激简东,却也不一定。因为从第一次见面,这个男人就没有掩饰自己的“别有居心”。简要知道对方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造父——简墨。

    简东与他造父简墨的关系,在简要查到六街的时候就一清二楚了。

    在他眼里,简东与简墨的关系非常奇特。说简东对简墨不好,绝对是假的。六街人人都知道简东又当爹又当妈,上到赚钱养家,下到衣食住行,虽然给儿子的东西档次有限,但却样样精细,处处俱全。

    不过,让简要注意更多的地方,是简东在各个方面对简墨的培养。

    作为六街一个普通孩子,能自己鉴定、挑选、加工魂笔材料,设计制作的魂笔,甚至在六街高端市场占据一席之位吗?能写出文采斐然、令造纸课老师都惊艳的原文吗?能未受过任何正式教育,第一次考试就拿到四门满分的成绩?能在欧阳的生日晚宴上,用虽不娴熟却没有任何错误的社交礼仪,应对第一次踏入的高级社交场合?

    制作魂笔也就罢了,可其他知识,对于一个从小长在六街的孩子,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连展露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如此,简东教这些又是为什么?

    如果把这些教导解释为,一个拥有丰富知识阅历的人在幼儿教育方面的本能,也勉强能说得通。可相比这些知识层面上的教导,更令人奇怪的是,简东在简墨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塑造上所花费的心思——让简墨从小自认是纸人,并切身体会作为纸人可能受到的一切歧视和欺辱。

    如果简东因为自己是纸人,所以希望养子的情感立场偏向纸人,这很好理解。但关键在于,简东虽然让简墨从小感受到作为纸人的痛苦,却又没有让他形成纸人身上的狭隘观点——一切错误都是原人引起的,一切罪责最终归咎于原人。相反,在让简墨了解到纸人处境的同时,简东也没忘记让他看到许许多多的原人,也同样遭受着不弱于纸人的磨难和无奈。

    否则,作为一个自认为是纸人的孩子,会在看到原人女孩受欺压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手相救吗?会和原人小孩成为至交好友,两人联手成为六街孩子轻易不敢招惹的对象?

    简要甚至察觉到一些可疑的痕迹:封三姐弟极可能是简东精心挑选后,推到简墨面前的。其目的就是让简墨同时感受到纸人和原人两个族群,长久以来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纠葛。

    六街人不会意识到简东这些举动的意义,但简要知道,在简东十六年来的刻意引导下,简墨的眼光和格局,已经超越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纸人和原人——因为他从小就站在更高的位置,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世界更客观更真实的一面,因此自然而然会用另一种思维看待纸原关系,不同于任何一个纯粹的纸人或者原人。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他的造父现在只是一个背景后台全无,至于实力——做最好的估算,就算有幸达到造纸师的顶端成为异造师,也不过是泛亚数万异造师中的一个。

    简东,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纸人?如此煞费苦心对我造父潜移默化,究竟目的何在?

    简墨卖完所有的冰激凌回到家后,连蔚告诉他,有人匿名给他送来了一个十寸的大蛋糕。

    连蔚见他盯着精美的生日蛋糕一脸迷茫,好心提醒:“今天是七月十五日。”

    “七月十五日,又怎么了?”简墨可以肯定,自己从没有提过七月十六日是自己的生日。而且不是特殊情况,谁的生日蛋糕提前一天吃啊。

    “七月十五日,造师节。”连蔚有点无奈,只得直接给出答案。

    简墨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过过造师节的简墨,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的特殊性。但连蔚一提醒,他立刻明白了:蛋糕是简要送过来的。他知道明天是自己的生日,所以才特地把造师节的饭食做成了生日蛋糕。

    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和冲出门去看看简要在不在的强烈冲动,简墨不得不装出一副难过的表情:“这是谁买来安慰我的吗?”

    他努力给这个蛋糕找一个说得过去的来历。毕竟在其他人的认知里,自己的初窥之赏还没有造生就已经葬生火海了。

    “或许是齐眉,也可能是欧阳吧。”连蔚的思路被他带跑,“不过为什么会是生日蛋糕呢?你的生日快要到了吗?”

    简墨连忙点头:“明天。”

    “难怪,这算他们提前给你庆祝了。”连蔚指着蛋糕,笑着说,“既然是生日蛋糕,你不请我吃一块吗?”

    十寸的蛋糕不是一餐能够吃完的,两人只好把剩下的部分放进冰箱。

    连蔚回到自己的书房,看着书桌边堆成一座小山的包裹:都是今天送到的。

    或许是因为灯光并不明亮的原因,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忧愁。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一年就快过去了。”

    简要送来的生日蛋糕不仅让简墨美餐了一顿,同时也安抚了他一直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既然还能准备生日蛋糕送来,想来现在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了。

    晚上,简墨站在阳台上向外面张望了几次,可始终没有看到他期待的那个身影。这让他无比失落,也更加愧疚。

    只是时光若能倒转,同样的事情,简墨依旧会做。

    一个充实的暑假很快过去了。简墨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看到别的同学正在上交作业本,这才想起他的暑假作业还没有做。

    好吧,齐眉和欧阳没有提醒他也就算了,为什么天天看着他“不务正业”的连蔚也不提醒一下他?他真的是年级主任吗?

    愿意借作业给简墨抄的人肯定不少。只是简墨看了下作业的厚度,干脆放弃了。不写又怎么样?有连蔚在,难道学校还会把我开除了!

    简墨突然觉得有后台的感觉真好。

    他正这样嘚瑟,收作业的组长径直从他前面过去了,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

    欧阳见简墨盯着组长手中的一摞作业本一脸不解,很好心地解释:“天赋者写不写作业都没关系。你看齐眉,她身为班长不也一样没写。”

    简墨无意中再次暴露了自己身为六街人常识的贫乏。

    踩着上课铃的余音,英语老师走进教室。欧阳低声“咦”了一下:“英语课换老师了?”

    还在郁结于丢了面子的简墨,哼了一声,表示一点都不想关注。反正不管换成哪个老师,也管不着他上课干吗。

    英语老师扫了一眼下面的学生,目光落在低头无聊地翻着一本软面抄的简墨身上,嘴角微微勾起:“这位穿白衬衣的同学对老师有什么意见吗?”

    简墨听见声音,心猛地跳了起来。他忙抬头一看:台上的年轻男子,穿着蓝白拼色的棉质短袖衬衫,夹着花名册的文件夹摊在左手手掌上,小指上一枚简约素雅的银色戒指,散发着温润典雅的银光。

    笑得真好看。

    简墨僵坐在桌位上,盯着这个新任英语老师,一言不发。

    新任的英语老师似乎也没打算为难他,只是笑容更柔和了些:“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既然没什么意见,那就好好上课吧。自我介绍下,我叫简要。”

    简墨的简,重要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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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来的简老师能力不俗。虽然带了教案,但是整堂课都没翻一下。他讲述的内容来源于课本又不限于课本,穿插了各种民俗典故、笑话俚语,时不时点一两个学生起来互动一下。虽然只是第一堂课,但整个教室被他带动得笑声不断。所有学生对新老师的好感度都唰唰上涨,一个个满脸相见恨晚。

    对于一个班级来说,这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对于简墨来说,这显然有点难熬。说起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个月了。

    理智上知道简要独立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可理智归理智,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可能:智商高不代表就能事事平安如意,吃亏倒霉的也不见得都是蠢货。简要刚刚造生,万一遇到坏人,还不是有可能吃大亏!

    不过现在,简要没有丝毫征兆地成了石山中学的老师,并恰好当了自己所在班级的英语老师——说不是简要事先谋划的肯定没人信。能够在四个月的时间快速融入社会,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简要这四个月的生活大概……还算顺利吧。

    只是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世界吗?取得足够的资质进入石山中学,对于一个刚诞生四个月的“新生儿”来说,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

    简墨突然莫名感觉有些怅然和失落。简要这几个月是怎么度过的,怎样一点一点走到今天……他作为造父居然一无所知。简墨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造纸的成功,还是失落自己不被孩子需要。

    “我看过你们的成绩单,貌似谢首同学已经连续两次取得了英语课的满分。那么,本学期由他担任英语课代表,大家没有意见吧?”简要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

    嗯——嗯?

    英语课代表?!

    简墨回过神来,带着一脸抗拒地看向简要:“我——”

    “既然大家没有!那就这么定了。”简要笑眯眯地盯着简墨,眼睛里一片阳光灿烂,“课代表,下课后来一下我的办公室。老师有事情交代你。”

    非常凑巧,办公室里一个老师都没有。

    “主人。”

    简墨赶紧左右看看,没人偷听,回头瞪了他一眼:“别乱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呢。”

    “可是别的纸人……”见到简墨凶残的眼光,简要从善如流地改口,“那——父亲。”

    这称呼倒是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但是对比两人的外貌年龄,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其实叫什么都不重要。但为了将来少些麻烦,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对外最便利的关系。”简要显然看出简墨的尴尬,微笑着解释,“反正您总有一天是要认回我的,到时候我得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待在您身边吧?您怎么向其他人解释,我一个上得了讲堂、下得了厨房、打得过特警的社会精英,会待在一个毫无背景的少年背后呢?”

    简要的语气轻松幽默,考虑的问题也合情合理,姿势神态也完全表现出对自己这位造父的敬重。但简墨依旧感受到了,在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有种誓达目的的决心和不容商议的强势。这与四个月前那个茫然无措,不得不接受被赶走命运的简要完全不一样。

    他的纸人长大了,简墨微微有点心酸,但总的来说,还是高兴的。

    “很抱歉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查了您的来历。”

    简要见简墨没说什么,便跳过这个话题,丝毫没有愧疚地道歉,“一直查到了六街。虽然目前得到的信息还很少,但对于您之前的担忧和困扰,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您现在大概不知道,简墨这个身份在六街——已经被宣布死亡了。”

    简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消息,怔了一怔:“什么?”

    “‘您’的尸体被木桶区巡警带走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简要意味深长地说,“倒是一位和您很亲近的邻居,据说已经失踪了几个月,他的姐姐一直在找他。”

    六街的人把自己和三儿弄混了?

    简墨立刻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六街认识自己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弄混呢?

    简要像是知道简墨在想什么,接着说:“我当时也很奇怪。后来打听过,所谓的目击者,只是看见巡警把一个用白布盖着上半身的十几岁少年抬上了车。但是,因为人是从您家那条巷子拖出来的,而且衣服身形与您相仿。巡警也没有否认别人的猜测,所以现在六街的人都认为您已经死了。”

    他那天本来是打算回了自己家后,再去三儿家里看看的,结果中了陷阱,后来就再没有机会去了。

    “你没有进我家吧?”简墨没有料到简要竟能够查到六街,不由得有些后怕。

    “怕打草惊蛇,没有进去。”简要观察着简墨的表情,“有什么问题?”

    简墨犹豫了一下,怕自己不说反而撩起简要的好奇心,非要跑去一探究竟,便将造生节那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郑重对简要要求:“在没有绝对安全保障前,以后不要再去六街。”

    见简要垂眼不语,像是在思考什么,没有立刻回答自己,简墨顿时生出面对熊孩子的担忧和焦躁:“那里有异级!不是你我现在能够抗衡的,不要冒无谓的风险!”

    “您以后还去吗?”简要对简墨的要求不置可否,只是抬头问道。

    “不去!”简墨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也不去。”简要像是得到某种保证,笑容舒展开,“没关系,您放心。我会从其他方向来查的。”

    “查不到也没关系。”简墨知道现在的简要不是他几句话能够糊弄的,赶忙补充道,“安全第一。”

    简要貌似很听话地点点头。

    简墨微微舒了一口气,略放了一点心,然后才反应过来:简要的性格谨慎,听到了自己的描述,自然不会“自投罗网”。他根本就是借自己的担忧,让自己做出不再去六街的保证。

    “您父亲那边,我也查过了。”简要大概感觉到简墨有点恼羞成怒的小情绪,立刻转移话题,“那天早上六街有人看见您父亲出门,但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迹。您父亲工作的工厂,当天他也没有出现,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是吗?”简墨的注意力被转移,然后苦笑了一下,“那么他就是在去工厂的路上失踪的了。”

    “应该是这样。”简要回答。

    没有消息,应该就算是好消息,至少他爸多少还有活着的可能。而三儿是简墨亲眼目睹被射杀在巷子里的,所以他知道,自己连再看一眼最好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从小生活在六街,就算得罪了什么人,也不过是六街那些普普通通的家伙。至于我爸,也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敌……很多原人确实看我们不顺眼,但他们也都是平常的人家。最大的攻击力无非是一张嘴和两个拳头。”简墨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搞不明白,我们家是什么时候招惹上那种层次的敌人的——潜藏的狙击手,异级纸人留下的陷阱,特级的搏斗高手。看起来完全是不取我性命誓不罢休的架势!最糟糕的是,我连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都搞不明白!”

    简要认真听着造父沮丧地说完这些话,思考了几秒钟道:“这件事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头绪。但您想过没有,或许这件事情本身,与您或者您父亲是否得罪什么人没有关系。也就是说,不管您或您父亲是否做了什么,那些人终究还是会找上你们。”

    简墨怔了一下。如果不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引来追杀,那就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触犯了别人的利益,碍了别人的事。

    他不是傻子,简要这一提,简墨最近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某件事情自然而然翻上来:“你是说,我不是纸人而是原人这件事情——是我的身份有问题吗?”

    “这是可能之一。”简要注视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您父亲到底是把一个原人弃婴当成弃纸儿误捡回去了,还是他原本就知道您是原人小孩,却还是故意把您当纸人小孩抚养。”

    “如果是前者,那就算了。如果是后者,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父母是谁?家庭背景如何?他为什么一直告诉您您是纸人?是单纯为了更合理地掩盖您的身份,还是另有原因?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简墨之前并没有把自己被误认为纸人的原因,归咎到简爸的刻意误导上去。此时简要缜密的分析,让他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哽住了,这是赤裸裸地暗示简爸对他别有用心。

    简墨放在膝盖上的指节按紧了。他深呼吸了两次,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说,那个杀手,是因为我的身份来的?”简墨开口道。

    “这个可能很大。但是,身份有问题的,绝不仅仅是您。您的父亲简东,”简要的目光冷静,“同样身份成谜。”

    “据我收集到的资料,十六年前您父亲搬入六街两三天后,您就出现了。尽管邻居们都以为您是您父亲在六街捡到的。但我认为,并不能排除在此之前您已经在您父亲身边,只是未曾公开露面的情况。”

    “六街以前从未有人见过您父亲。而他跟周围人宣称的过往经历,我查过了。”简要看着简墨,平静地说,“全都是假的。”

    简墨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低沉的声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世界上,或许根本没有简东这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简要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简东很可能是一个因为自己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而现在,这个人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在自己身边继续待下去,所以连只言片语也未留,就离开了。

    简要未置可否,但他的眼神分明在回答简墨:是。

    简墨猛地闭上眼睛,翻滚的血液在他的胸口上下攒动,好像一锅已经煮沸的水,即使强忍着烫伤的危险去按,也很难将跳动的锅盖按住。

    这是一个比直接告诉他“简爸被人杀死了”,还要令他难以接受的可能性。

    “这些目前只是猜测而已。”

    简墨坐在简要对面的姿势没有改变,甚至后背还挺得更直了一些,但他的指节却已经在大腿压得泛白,“我爸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充其量技术比一般人好一点。他没你想的那么神秘厉害。”

    简要似乎对自己的分析也并不是那么确定,赞同道:“这些确实都是我单方面的推测。不过既然要分析缘由,自然是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哪怕是最不合情理的方向。反正现在还没有您父亲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必要那么武断地下定论。那群杀手的来历我会继续想办法查……也说不定我们在找到杀手来历之前,就已经找到您父亲的下落了。到时候您再亲自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简墨不知道简要这番话里安慰的成分有多少,但他听完确实感觉好了很多,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没想到自己这个当“爹”的还要“儿子”来安慰。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揉了一下他黑色的头发,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

    简要的眼眸一亮,眼底的神采又多了几分,仿佛收到了意外的礼物。

    他继续道:“因为之前的清街,六街变得萧条了很多。差不多有一半居民不是被抓就是逃走了……木桶区的警长夏尔也在不久前调职了。新上任的警长是个聪明人,对六街的恢复表现出支持的态度。他应该也很清楚,没有六街,他和他手下的收入要少很大一截。”

    原来夏尔也走了。尽管对于六街人来说,夏尔是个需要时刻提防的大魔王式的人物,但现在简爸不在了,三儿不在了,自己不在了,连他们都惧怕的人如今也不在了,简墨忽然就产生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感。

    六街,即便能够再回去,也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六街了。

    “咳咳。”简要故意轻咳两下唤回简墨的注意力,继续说,“我综合考虑了一下,反正您的身份来历不明,不如重新给您编造一个——某个低调隐世大家族的子弟怎么样?这样我作为您的管家、保镖或者左右手,就都好解释了。”

    简墨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在写小说呢?我这个样子跟大家族有哪一点像?”

    他面前的青年有些羞涩地一笑:“可能现在还早了点,但我们可以以此为目标规划起来。我保证,等到您从石山高中毕业的时候,就会拥有一家不错的……小公司。”

    这个世界的造纸师都不穷,等级越高的造纸师越有钱。

    他在这一年的学习中也逐渐了解到一些:普级造纸师主要靠批发劳动力致富,特级造纸师更多依赖特级纸人的天赋积累财富。而异级纸人能为自己造师提供的,就不仅仅是金钱了。

    简墨知道自己给简要的天赋属性有多强悍,因此并没有觉得他的承诺不切实际。相反,简要的提议,他很心动。

    从六街死里逃生回来的时候,他就越发感觉自身力量的渺小。因为他的无能,他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的造纸,找不到简爸的下落,也查不到敌人的来历,更别提为失去的好友报仇。

    简墨认真思考过:要做到这些,他必须要有属于自己的,至少是能够为自己所用的强大势力——建立这个势力首先需要足够的财力,然后是各式各样的人才,接下来再不断将财力和人力优化整合,并向他所需要的各个领域渗透,最终发展成他想要的一股力量。只有拥有这样一股势力,他才能够不再被迫隐姓埋名地生活,才能够为自己,为关心自己的人建立起一道保护墙,才能找到简爸,找出敌人,才能为三儿复仇。

    但简墨也很清楚,他的起点太低,要走完这个过程,非常非常难,中间必定要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和重重考验。可是,简要想要的生活,却未必是这样沉重而充满磨难的。他不能无所顾忌地将他拖下这一摊浑水。

    还没等他继续考虑下去,就听见简要欢快的声音说:“既然我做了您的管家,您总得给我发薪水吧,一个像我这样的高级管家起码年薪百万。嗯,您是我的造父,就给您打个对折,五十万怎么样?”

    简墨噗的一声笑出来:“你觉得我一年能赚到五十万吗?”

    简要继续自卖自夸地向简墨兜售自己:“其实很划得来的。只要您雇了我,我会把您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当当不说,还能为您进行理财投资。只要您答应雇用我,我一年后给您一百万如何?”

    “你当我脑子有坑是不是?给你五十万,你给我一百万,还白送我一家公司。到底是我雇你还是你雇我?”简墨苦笑道。

    他知道,这五十万与其说是简要要的薪水,不如说是他们构建未来势力的第一笔启动资金。简要用这样一套体面的说辞,无非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有了这笔钱,再加上管家的身份,后期无论简要为他带来多少财富和资源,似乎都说得过去。但实际上,以简要的天赋,撇开自己,哪怕是想一夜暴富,也并非绝无可能。当然,他也明白,这份说辞的另一层目的,是让自己再没有将简要赶走的理由。

    “简要,不管你信不信,当初……我并不是真心想赶你走。这些你已经调查过了,应该清楚我没有撒谎。既然现在你已经有了合适的身份,不会让其他人怀疑到那天造纸管理局发生的事,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对你避而不见。”简墨试着展露父亲般“慈爱”的笑容,轻轻摸了摸简要的头发,“你是自由的,不要因为我荒废你的人生。”

    简墨说这番话的时候,简要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那张脸虽然微笑依旧,但莫名的,简墨就觉得,那看似完美的表情下潜藏着深切的不安和紧张的戒备。

    他到底在不安什么?戒备什么?简墨不解,但接着脑海里蓦地又浮起那天清晨,熄灭的路灯下不肯离去的孤单身影。他猛然意识到:也许当初强行赶走简要所留下的后遗症,远比他预估的要严重得多。在这件事情上,简要只怕对他毫无信任可言。

    发觉了问题的严重性,简墨开始着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但这时,他的手被简要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您是不是觉得,作为我的造父,就可以随便安排我的人生了?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想把我赶到哪里就赶到哪里,说要如何便要如何?您有丝毫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新晋的英语老师轻轻一笑,带着淡淡的自嘲,“当然,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不敢发表任何想法,也没有任何能力的稚嫩新纸。或许,即便发表了意见,也不会被您放在心上。”

    简墨愕然望着简要。对方眼中他熟悉的羞涩和虔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傲慢和讽刺,让人顿时感到压力十足。

    “但现在——不一样了。您还是一个只能在校园里掀掀风浪的高中生,而我已经掌握了您赋予我的全部天赋,对这个世界拥有远超过您的操控力,并将一天比一天强大。所以——”年轻的英语老师抬起下巴,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面,斩钉截铁道,“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该怎么定义,应该由我说了算。”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的管家,您就是我的少爷。”

    “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没有任何分辩的机会,简墨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被赶出办公室,后面还轻飘飘地跟着英语老师提醒的声音:“少爷,别忘记准备我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