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造物者之歌 » 第8章 初窥之赏

第8章 初窥之赏

    1初窥之赏

    简墨在写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全部意识如同被抽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从椅子滑落到地上的动静不大,但足以惊起全场测试学生的注意。监考员立刻快步跑了过来,大力按揉他的人中,却没有弄醒他,只得对另外两名监考员交代一句,背着简墨出了考场,直奔医疗室。

    另两位监考员对望一眼,默默摇头:每年都有这么几位昏倒在考场的,已经不新鲜了。其中一人叹气道:“心理素质真是太差了。”

    一人走过去,收拾了简墨摔倒时带到地上的东西,然后将桌上的诞生纸拿起,准备收起来,却发现上面的字迹干净,结尾完整,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写完了?这手法——”

    连蔚赶到医疗室的时候,简墨正挂着葡萄糖,人还没有醒。

    医疗室的医生对面带焦色的连蔚道:“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血糖低了点。可能中午没有吃饭,情绪又有些紧张,让他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连蔚只好谢过医生,把简墨带回家。看着在床上昏睡,面色有些发白的少年,连蔚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给他拉过一床毯子盖好之后,就离开了。

    晚上给这个孩子准备一桌好吃的犒劳犒劳吧。

    简墨在睡觉,而且睡得很酣畅,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连蔚进来过好几次,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感觉自己正飘在无尽的宇宙中央,周围有许多星星点点的荧光在浮动,有的明亮如皓月,有的微弱如萤火,有的灵动如精灵,有的旋转如陀螺……远远近近,如幽暗的海上漂流着的发光藻类。

    从小到大,梦见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真实的星空虽然同样浩渺无际,却给人空灵寂寞之感。而这一片星海,却让他感觉到蓬勃的生机,就仿佛那些星星是有生命的。

    他每一次梦到这星空,总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如果自己开口说话,星星们是会回应自己的。

    当然,他不会傻到真的去做这种事情。

    就让他静静躺在这片幽暗的星海中,安静地发会儿呆吧。

    忽然,简墨感觉到某处有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而且已经看了很长时间。强烈的被视,以及如有实质的触碰感,让他十分在意,却并不怎么紧张,而且莫名觉得这目光并没有恶意,反而像是刻意让自己发现一样。

    是谁?

    蓦地睁开眼睛,视界里是他在连蔚家的房间。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外面的路灯灯光透过淡蓝色兰花窗帘,在玻璃窗周围氤氲成一片朦胧的光雾。

    简墨的呼吸停了一拍,随即有些失望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做梦。

    那个梦——

    不,真的有人!

    简墨“噌”地坐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阳台:一个年轻的男子,黑发黑眸,正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微笑地看着他。

    “你是谁?”简墨盯着他。

    明明是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他却生不出一点点警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

    年轻男子笑意更盛,他宛若一位贵族,优雅地歪了一下头:“我是谁?不是应该由您来告诉我吗?”

    最普通的白衬衣,袖子折到七分,方领留了最上面一粒未扣。年轻男子的打扮很寻常,但不论是他刚刚随意靠在栏杆上的姿态,还是说话时的抑扬顿挫,都如同受过严苛训练一样得体,给人美好的视听享受。简墨不由联想到用瘦金体写出的《秾芳诗》,傲骨峥然,隽秀不失。

    年轻男子从容走到简墨的床边,半跪下来,捧起简墨的手,合眼低头,额心轻轻地贴上。

    造物向神灵膜拜,生命的牵引在胸口跳跃。

    孩子向父母昵亲,灵魂的传承在眉心印结。

    骑士向主人誓忠,长剑的信仰在左肩闪耀。

    简墨莫名地没有推开这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

    他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年轻男子走到自己身边跪倒的姿势,娴熟自如地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而自己这般望着他的情形,又似乎在脑海里也演绎过多次。对方表现出的亲近,自己心里居然一点反感都没有,反而觉得很欢喜,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

    简墨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轻予信任和容易亲近的人。相处了大半年的欧阳就是例证,他不会随便给予别人了解自己底细的机会。可这个人——难道自己被人下了药,否则怎么会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是能够信赖的?

    望着年轻男子头顶的发旋,简墨心里突然闪现一个可能,心头一颤,随即又摇头否定。

    过了一会儿,年轻男子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将简墨的右手在身侧放平,默默切脉。

    这动作——简墨眨了下眼睛,好像也在哪里见过。

    一分钟后,年轻男子抬头向简墨轻柔道:“您脑力消耗太多,加上没有按时进食造成低血糖,脑部有些供血不足,不是大问题。”

    顿了顿,他又有些担忧地注视着简墨,委婉地补充:“只是,‘赐你永生’这种赋予,对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是严重超负荷的。如果不是初窥之赏的增幅作用,只怕对您将来有很不好的影响。”

    简墨耳朵猛地抖动了一下,某个足以点燃核弹的关键词,仿佛终于划过期待已久的导火索,肾上腺素如同火花“刺刺”地急速上升:震惊夹杂着狂喜,交缠着对某个重大猜测不断否定又肯定的激烈情绪,如同顺着地心裂缝飙升而上的沸腾岩浆,扑向整个世界。

    下一秒,他就已经站在床下了。

    不敢置信的惊喜瞬间传染到全身,明明之前只是躺在床上睡觉,但此刻简墨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紧紧盯着年轻男子的脸庞,一秒都舍不得移开,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笑意刚在嘴角被抑制住,就从眼角汹涌而出:“你是——”

    年轻男子一双明亮的黑眸围着简墨打转,笑容里闪烁着孺慕的虔诚,专注而纯净。但这种纯净和他的年龄十分违和,它让简墨联想起婴孩对待父母的某种本能:强烈渴望着占有父母的全部注意力,同时又凭着敏锐的本能观察父母对他的态度——小心翼翼地触碰,并毫不留情地企图占为己有。

    一旦想明白了某个事实,简墨对自己莫名而起的亲近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

    因为这是他的纸人啊!

    他笑得真的很好看啊。

    简墨忍不住伸出手,好奇地触摸年轻男子的脸、脖子、肩膀,柔韧有弹性,他完全可以感受到脉搏在温热的皮肤下强有力地跳动,感受到肌肉、骨骼,纠缠交错的纹理,感受到有序的呼吸,以及心脏的搏动,源源不断地把新鲜的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着自我意识和行动力。

    这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生命!

    年轻男子并没有拒绝简墨的触摸,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流露着喜悦和享受的沉醉。直到简墨企图扒开他的衣服观察,脸上才犹豫地露出了为难之色:“我的身体让您满意是我的荣幸。但是作为同性,您是不是应该稍稍克制一下您激动的心情,不然我会觉得有些小小的困扰。”

    听到年轻男子半带揶揄的诉苦,简墨表情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嘴角却止不住一弯再弯。

    他知道,这确实就是他写造的纸人。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造纸的全过程,但那种仿佛源自灵魂的亲切感和信赖感让他清楚地知道——这就是。

    不是血脉的羁绊,却比血脉更加深厚牢固。

    克制了还想探究自己纸人的冲动,简墨的思维终于回归到理性的运转路线上。他把他的纸人拉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简墨好奇地问。

    “感觉。”年轻的新纸回答。

    “撒谎!”简墨心想,我又没装定位,你怎么可能这么精准地知道我的位置。

    “感觉,只是一部分。”年轻新纸被自己的造父戳穿谎言,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反而像是有些懊恼自己露馅了,“化生池都有编号,我对着编号找到了自己的档案,然后查到了您的资料。”

    “你就这么跑出来了?没有人拦你。”简墨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严加管理的造纸管理局不可能没人看着,更何况是天赋测试这么重要的时期。

    “没有。”年轻的新纸笑容有些羞涩,仿佛在检讨自己手段的拙劣,“我放了一把火,所有人都慌着救火去了,没人注意到我。”

    “放火?”简墨目瞪口呆地望着一脸无辜的纸人,满脑子就一句话回荡:这种刚诞生就搞大事情的能力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此刻,第一次造纸的简墨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初诞生的纸人,怎么能迅速拥有如此清晰的自我意识。他的造纸如何在睁眼的那一刻就了解了自己的处境:知道化生池是什么,知道初窥之赏是什么,还会根据编号查找造父的资料?

    2简要

    楚中市的造纸管理局乱成了一团麻。

    自这栋颇有些年头的宏伟建筑落成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重大灾难。

    资料室不知道被哪个混蛋扔了一根烟头,引发火灾。火势蔓延得极快,很快就波及旁边的几处建筑。其中一处,正是天赋测试所用的化生池。

    值守人员在零点记录过一次测试结果后,便跑出去吃夜宵。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坏,避过了火灾,却也要承担抢救不及时的罪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零点的记录中,所有的诞生纸都过了融生阶段,不然这次天赋测试只怕要作废重考。

    “我不想自己的诞生纸落到别人手中,只好带了出来。但是诞生纸单少了我一个就太明显了,不如将那一批全部毁掉。”年轻的新纸笑容温柔,坦诚地解释。

    造生结束后,诞生纸会发生质的改变,水溶不浸,火烧不焦,普通手段无法损伤,如同是被神灵保护了起来。但在造生步骤结束之前,诞生纸和普通纸张差不多,受到任何形式的损伤,都会造成造纸进程的终止。

    年轻新纸一把烧掉了其他诞生纸,等于烧掉了其他生命诞生的希望,虽然“他们”目前还只是“胚胎”而已。

    简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愧疚,但看着一脸懵懂的新纸,却又说不出责备的话:他的纸人刚刚出生,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眼里的半成品诞生纸,就像小朋友嬉闹中扯断踩烂的花花草草,既没有伤害的恶念,也没有愧对的负疚。

    年轻新纸似乎没有察觉简墨心中一掠而过的纠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如珠似宝地呈给简墨。

    简墨见他如此慎重,也郑重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自己今天在测试现场所写的那张诞生纸。

    熟悉的笔迹,亲切的气息,他忍不住在纸上轻轻摩挲。当修长的手指碰触到字迹的一刹那,青蓝色的墨迹里无数金光破土而出,如同萤火虫一样围绕着字迹,上下左右欢快地飞舞,无视诞生纸的阻隔。

    黑暗的房间里,简墨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他梦中出现过的幽暗星海,神秘而浩渺。

    这确实是他写造的诞生纸,已经完成了全部造纸进程的成品诞生纸。占据简墨眼眸的惊喜逐渐被疑惑取代。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自己接下来的流浪做准备,但现在,他的初窥之赏竟然站在了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写造出纸人?纸人不能写造是公认的事实,简墨不认为自己会是个例外。

    莫非——

    写造课上,简墨曾经听余玲老师讲过,异级纸人之上有一个特别的等级——神级。

    普、特、异、神四级划分,是造纸管理局在夏历5079年二次纸原战争前就明确了的标准,虽然不知道是谁制定的,但是至今都没有改变过。

    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异级上面还要设立一个莫名其妙的神级。毕竟拥有异能的纸人已经是超出原人能力上限、穷尽原人想象力极限的存在了——那更高层次的神级纸人岂不是可以毁灭全世界?

    造纸管理局对外的解释是,为了给造纸师拟造一个需要追逐的最高目标,这样造纸界才会有不断进步的动力。

    可神级纸人到底是什么?

    连蔚给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纸的纸人。

    无论在东方神话,还是西方圣经中,造物都是神圣的能力。能够写造纸人的造纸师实际上是代神灵司其职——造纸师即神。如果被写造出来的纸人也能造纸,则等于拥有了神灵的能力。而制造出这个等级纸人的造纸师便是在造神,即神造师。

    从夏历5053第一个纸人被李青偃带入这个世界后,就不断涌现出风格各异的造纸流派。除了广为人知的传统派、现代派,还有众多声名显赫的写造流派,以及名动一方的造纸师和造纸团体。

    他们有的不断发展壮大,影响了越来越多的造纸师,比如造纸师联盟,成为造纸师行为标准、价值观念的缔造者;有的雄踞一方,如十二联席,成为某片地区或某个领域不可违逆的裁决者;也有的逐渐走向没落,或隐藏在民间小众传播,或最终湮没在时间长河之中。

    但是,不论是哪个时期、哪个组织,都没能创造出所谓的神级纸人,甚至连一丁点门槛都没有摸到。

    所有人都认为,神级纸人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虚幻目标。

    自己说不定是传说中的神级纸人这个念头,只在简墨脑子里一掠而过,因为它实在是比“他其实不是纸人”还要不靠谱的猜测。如果他的造师真的达到了神级,他还可能被遗弃在六街吗?

    如果他不是神级纸人,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原人。

    他爸是纸人,才会在六街捡回他。被遗弃在六街的几乎不可能是原人的婴孩,因为原人夫妇如果无意要孩子,即便是偶然怀上也可以选择打掉。除非是某些极少数的情况,比如因为某些残酷的现实不得不抛弃他……

    所以,或许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对男女,是自己的父母。

    从知道何为纸人何为原人的那一天起,简墨就无数次想过:为什么自己不是原人。他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其实也有可能是一个原人。

    只有自己是原人,才有成为造纸师的可能,才能将他无数喜爱的人物变成真人。现在,这个幻想居然变成了现实——他不但是原人,还是能够写造出特级纸人的造纸师!

    这真的是难以置信!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简墨却并没有多少狂喜。或者说,伴随着他的喜悦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茫然无措,又像惶恐不安。

    这种感觉,就如同有人突然告诉你:你不是地球人而是火星人。也许作为一个火星人,会比地球人拥有更多生存优势,可却倾覆了他对自己的定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熟悉的世界,他熟悉的那些人,以及最重要的——他自己。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人还是那些人,我却不是我了——这算什么事?

    这个极其深奥的哲学问题简墨非常不想去思考,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某些观念和情感开始趋向混乱,这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简墨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握紧银链上的魂笔吊坠。木质吊坠上装饰的银线,在朦胧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让他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简爸说,这根银链是在他襁褓里发现的。他当时还在想,自己的造师虽然遗弃了他,但总算还有点良心,给自己留了一个念想。现在看来是有点天真,他在六街生活十六年,就没有见过一个身边戴着纪念品的弃纸。

    这条银链,应该是他的亲生父母留给他的。

    他们是谁?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像三儿的父母一样,生活得很困窘,所以才遗弃了他。他们有没有来看过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了?

    只一分钟的时间,简墨脑子里就飞过了无数个猜测。但他素来有个好习惯,幻想时再漫无边际,必要时也是能及时抽离,冷静地面对现实。

    放开银链,简墨心里有了决定:不管自己到底是谁,去想那些现在根本没办法搞清楚的事情毫无意义!还不如想想被打乱的下一步该怎么做。

    简墨抬起头,将诞生纸还给年轻的纸人:“诞生纸你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年轻的新纸望了简墨一眼,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顺从地将诞生纸又收回怀里。收回的时候,简墨惊讶地发现那诞生纸并不是被放在衣内,而是如同石沉水中,毫无阻碍地没入了胸口,最后消失无踪。

    刚刚,他就是这么把自己的诞生纸从身体里拿出来的?

    简墨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和刚刚一样平滑结实,没有什么伤口。

    年轻的新纸笑了起来,抓起简墨的手,让他五指伸开,然后快速垂直插向自己的胸口。简墨几乎忍不住要惊叫起来:他的手竟然毫无阻隔地没入了对方胸口,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纸卷。

    简墨下意识握住,收手,再张开:那张他亲笔书写的诞生纸就这样平摊在他的手心。

    年轻新纸微笑着说:“只要您心里想,就可以从我身体里取走它。但除了我自己和您以外,谁都做不到,哪怕是把我解剖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诞生纸可以藏在纸人的身体里!况且他清楚记得,原文里并没有这一能力的赋予,倒有点像是异能,这是怎么回事?

    简墨这个时候才开始意识到:他的造纸似乎一出生就知道许多,这些甚至不在《造纸基础》以及他所知的范围内。

    作为一个才诞生不到两个小时的纸人,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他的纸人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您不用疑惑。高阶纸人自造生成功就会觉醒‘本能’。许多常识从我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会存储于我的记忆里,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您。”

    “‘本能’?‘本能’是什么?”简墨疑惑地问。

    纸人有些为难:“这个我也不清楚。只是到了某个特定时刻或者场合,我就会想起需要知道的事情。”

    简墨暗想:又不是动物,还本能呢。莫非就像阅读器中某些小说里的“血脉传承”?他小时候可从来没有感受到什么“本能”。好吧,他现在也知道自己不是纸人了。

    “那高阶纸人又是什么等级?”

    他其实好奇的是:他的造纸是怎么知道,或者说怎么认定自己是高阶纸人的?如果有高阶纸人的话,那一定也有低阶纸人,这个划分标准是怎样的?纸人的一切不都是造纸师设定的吗,那么纸人群体什么时候拥有自己内定的划分体系,而这种体系又是怎么传承的?难道也靠“本能”?还有,将诞生纸藏在自己胸口,这也算是“本能”吗?

    年轻男子表情有些沮丧,似乎对一再无法回答自己造父的问题十分羞愧:“这个我也不清楚,您将来观察我的表现再看吧。”

    强求一个新生的纸人回答这种问题,简墨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也不想一再地暴露对造纸常识的缺乏。想了想,简墨总算问了一个比较正常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纸人仰头,乖巧得让简墨觉得他根本是在刻意卖萌:“我正在等您给我命名啊。您创造了我,名字自然是由您来定。”

    一番交流下来,简墨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忽然之间有了一个新生的纸人。这个新生的纸人表面年龄看起来大他近十岁,心理年龄却为零。压力真大啊!

    “就叫简要吧。”他想了一会儿说。简墨的简,重要的要。

    经历了震惊、狂喜、错乱、疑惑等一系列复杂又激烈的情绪后,简墨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即将面临的现实问题。

    现在他已经确定自己不会有纸人身份被识破的风险,因此也不需要跑路,首要问题是如何安置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要公开简要的身份吗?

    不,简要既然带着诞生纸逃出了管理局,一旦身份公开,没有私人造纸权的自己,势必要将简要的诞生纸上交。更不用说,那一批诞生纸都毁坏了,怎么独独他的初窥之赏毫发无伤地逃出来了?到时候,简要放火的事情很可能捂不住。

    简要的身份不能公开!简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不仅不能公开,简要甚至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木桶区与石山区虽然是两个行政区,但六街距离这里并不算远,否则当初他也不可能光凭两条腿逃到连蔚家。也就是说,追杀他的那一伙人,随时有可能找到这里来。

    以前他孑然一身,逃就逃了,死就死了。可他的纸人——

    简墨看了简要一眼,后者冲他笑得一脸纯真。

    他的孩子才刚刚诞生。

    尽管造生节受的伤已经全好了,但那份无路可逃的绝望和让人崩溃的痛楚,他仍记忆犹新。

    不,这一切绝不能发生在他的纸人身上。

    远离自己,或许一开始会很艰难,但至少简要是安全的。

    简墨低着头沉思了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可这个决定却让他不敢去看纸人的眼睛。

    他一言不发地将自己为跑路准备的钱找了出来,装在连蔚给他的包里,接着打开衣柜,衣服鞋子翻看了一遍,又叹气地关上,都太小了。

    简要不明白自己的造父到底想做什么,一脸茫然地看着简墨在房间里到处乱抓。

    最后把卧室里的零食也都扫了进去,一把递给了他的新生的纸人。

    简要接过沉甸甸的背包,不明所以地看着简墨。

    简墨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挤出一个笑容说:“简要,我现在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负担的学生。就算出去打工,收入也很少。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我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安全,你待在我身边很容易受牵累,具体情况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细说。”

    “咳,我在写造你的时候,特意赋予了你不少能够独立生活的技能。所以即便你一个人,这些技能也足够支撑你生存下去。你别哭啊!你……简要,你听着!这些钱你先去找一个小旅馆长住下来,再买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如果节省点用,大概能支撑你三四个月。这段时间你要好好观察周围,尽快学会如何和人打交道,如何融入这个社会,接着你就可以找一份工作,想办法养活自己……”

    简墨越来越说不下去了。

    他的视线闪躲着自己刚刚诞生不过两小时的“儿子”,后者完全没有了刚见到简墨时的神采飞扬从容自信,不能置信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和无措。当确定造父不是在开玩笑的时候,那张比自己还成熟的脸上清楚地流露出委屈的神色,看上去很有点滑稽。但简墨此刻的心头却堵得慌,完全笑不出来。

    让简要留下来,或许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情。他可以跟连蔚说明这是他的纸人,但不能公开来历。简墨相信连蔚不会介意收留简要一段时间。

    可连蔚虽然是特造师,之前也有点权势,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个高中主任,和楚中市造纸管理局对抗,最后谁赢谁输,简墨一点把握都没有。天赋测试刚结束,一个天赋如此之高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就算连蔚愿意为简要编造身份,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胡乱猜测,这风险简墨不敢冒。

    明明是期盼已久的造纸,简墨却不得不将他赶走。继遭遇六街来历不明的强大敌人后,简墨再一次深入骨髓地感觉到自己到底是多么的无能。

    简要直直地站在楼下的路灯旁,满眼恳求地看着淡蓝色小兰花窗帘的窗户。直到东方发白,路灯全都熄灭了,他才慢慢离开,一步一回头。

    简墨站在窗帘后面,直到简要的背影再也看不见。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成了六街原人孩子最憎恨的那一种人。想到这一点,他从小到大极少流的泪,差一点儿就给逼出来了。

    3被破坏的天赋测试

    “队长,虽然这场天赋测试的诞生纸毁了大半,不过记录倒是留下来了——您看这里,”副队长将一本册子放在轻音面前,一脸不可思议,“就是连蔚收养那个少年。”

    轻音看向副队长所指的名字。

    谢首——

    15:00-15:03,融生。

    15:04-16:09,孕生。

    16:10-22:52,赋生。

    22:53-??,凝形。

    无记录,造生。

    “赋生?”目光微微一凝,轻音琥珀色眼睛里的冷淡被一丝充满戾气的暗红色取代。站在一边的副队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起某些恐怖的画面,他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还真是——有趣。”她一字一顿地说,语气里分明没有有趣的意思。

    “我也是大吃一惊。”副队长笑得有些夸张,像是刻意挤出来的赔笑,“我原以为,连蔚那种性格,肯定不会做这种暗地为别人打通关节的事情。”

    “你是蠢吗?既然知道连蔚不可能做这种事,就没想到别的可能?”轻音讥讽道,“一个纸人,值得曾经的十二联席之一为他费这番手脚?”

    “队长,您的意思是——这个谢首本来就是原人?”副队长怔了一下,“说得也是。可一个纸人伪装成原人还好解释,一个原人伪装成纸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呵呵,是啊,想做什么呢?”轻音细白的手指划过那行表格。

    明明是弧度美好的指甲,却让人感到充满杀气的锋利。副队长咽了下口水,他很熟悉这位异级队长的某些习惯,这分明是心情很不好的征兆。

    “搞不明白也没关系。”轻音缓缓说,“你只要知道,今后这个人不再是无辜的纸人,而是我们的敌人就行了。”

    “敌人?”副队长面露难色地说,“虽然说谢首的测试记录是石山中学最快的,可也不代表他一定能够通过造纸师认证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看见队长那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面孔转向自己。

    “我先前还在好奇:连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轻音瞟了副队长一眼,“现在看来,谢首显然不是纸人,并且离造生只有一步之遥,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的初窥之赏必然造生成功。所以我基本确定,连蔚是一名辨魂师。他早就发现谢首是一名天赋者,而且能得到连蔚如此重视,恐怕他的天赋很不普通!”

    “连蔚是辨魂师?比异造师还稀罕的辨魂师。这,这可能吗?!”

    “凡公开了身份的辨魂师,多在三大局里,这已经是泛亚不成文的规矩。”轻音不耐烦地说,“但连蔚多年前就位列十二联席。李家又不差他这么一个辨魂师使唤,自然不会为此找他的麻烦。”

    她顿了一下:“既然知道了这点,将来对付谢首和连蔚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尤其是连蔚,他虽已辞去席主多年,但身边护卫恐怕不少。这段时间,先集中力量收拾了那几条李氏的走狗。那个会画影图形的异级和他的造师梅络,也别放过。”

    “是。”副队长吞吞吐吐地说,“不过,社里不是说过,为了避免树敌过多,未通过造纸师认证的天赋者不列入制裁。那个谢首……社里恐怕不会让他上名单。”

    “副队,我之前跟你说的话都是耳边风吗?他现在和造纸师有什么区别?莫非一定要等他通过了造纸师认证,我们再来动手?”

    “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副队长识相地停止发问。

    “你是不是觉得,谢首现在还只是天赋者,没什么威胁?”轻音问,“可他迟早都会成为造纸师。而一旦成了造纸师,他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副队长感到队长的眼神充满冰冷和肃杀。

    “我的造父在初成造纸师时,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可是后来,却完全变成了恶魔。

    “无论是谁,一旦发现生命能够按照他的想法诞生,便会完全沉迷于这种掌控的快感。造物者的傲慢和优越感,从这一刻起会不断侵占他的心智,改变他的思维方式。不管他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将来,他一定会变得和其他造纸师一样。非天赋者不过是卑微的蝼蚁,纸人呢,只是人形的物品——想怎么样都可以,莫说尊严与自由,连活着的资格都只看心情。”

    副队长显然知道队长说的那个人是谁。也知道队长一旦提起这个人,若是再不妥协,后果就是自己承担不起的了。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轻音的眼珠转过来,盯着副队长。

    “记住了。我只是看那男孩还年少,一时不忍心。既然要动手,在他羽翼未丰的时候动手最好。”

    “你在别的事情上糊涂,我不会怪你。”轻音暗红色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他,“向副社长汇报我的一举一动,对我的命令推三阻四……”

    “队长,我——”副队长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都被看在眼里,满心骇然,牙齿都打起架来,“我、我……”

    “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只要他不碍我的事,我也不在意这些小事。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了——”

    副队长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要是造纸师,无论他看上去有没有威胁,都是我们的敌人!不管是简墨还是连蔚,要从根源上断绝他们造纸的可能,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们统统抹除掉!这么做看似无情,但从大局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

    轻音表情变得虔诚和狂热起来,“社长说过,变革是痛苦的。不要因为一些小小的不忍而错过了最好的制裁时机。这种微不足道的仁慈确实让人内心感到安宁,但给了更大的恶生长的时机和空间。我们必须防微杜渐,将所有恶扼杀在萌芽状态,才能实现我们宏伟的事业,为未来创造一个纯净美好的世界。”

    造纸管理局部分诞生纸被焚毁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连蔚听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

    通知的人安慰他,简墨造纸进入凝形阶段的成绩被记录下来,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话并没让连蔚感到宽慰,反而如火上浇油,让他暴跳如雷。

    “放狗屁!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小子的天赋有多高!初窥之赏只有一次,那群玩忽职守的家伙赔得起吗?”

    简墨情绪低落地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连蔚对着电话吼完这一句。原本满心沉郁的他,却在愧疚片刻后隐隐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窃喜。

    我的纸人把造纸管理局烧了,可是你们一个人都没有发现。他有本事吧?不过可惜,我虽然什么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能说。这种锦衣夜行的感觉,真是挺令人遗憾的。

    只是脑海里小兰花窗帘下的那个背影让简墨这份小小的得意没持续多久便消失了。连蔚脸色作难地告知他这个“噩耗”时,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流露出“震惊”和“难过”,一脸“没有胃口”的模样在早餐桌前坐下。然后简墨发现,自己是真的有点吃不下去。

    自己在这里吃香喝辣的,他“儿子”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躲着哭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东西。既然天赋属性那么高,自己拿钱买吃的,应该不成问题吧……应该是吧?

    简墨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按了按胃,觉得里面像有什么在翻滚。

    有没有哪本书可以告诉他,纸人刚造生的时候会不会自己买东西啊?花钱总会吧?不会不知道钱这个东西是怎么花啊?好歹是高阶纸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应该也在“本能”的范畴内吧?简要不会被坏人骗得一无所有,然后拉去割肾了吧。

    简墨沉郁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学校放学。

    欧阳以为简墨因初窥之赏被焚而心情不好,表示十分理解:“那个乱扔烟头的家伙真是应该被拖出去枪毙。旁边就是几百张诞生纸在造生,居然一点警惕性也没有。还有那个值班员,搞什么鬼,不吃夜宵会死吗?

    “阿首……你不要太沮丧了。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你会超过初窥之赏的等级。造纸管理局不是已经提出补偿条件了吗?达到赋生阶段的考生每人有三次免费造纸的机会。如果通过了造纸师认证,还能享受到一次与特造师面对面讨教的机会。这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简墨瞟了欧阳一眼,随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关心。

    这个家伙,天赋测试看来已经安全过关了。

    至于补偿三次免费造纸这件事情,连蔚早上已经告诉过他,并且还问他什么时候再进行一次写造。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有简要在,他的造纸能力已经不需要再证明一次。尽管与自己的纸人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简墨对于造纸的某些想法,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以前热爱小说的他,非常盼望将自己喜欢的角色都带进真实的世界。那些精彩绝伦的人物如果能够出现在他面前,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但当简要这么一个大活人真的站到他面前,简墨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将一个人带到这个世界上,这种分量并不是他轻飘飘一个“喜欢造纸”就能够负荷的。

    简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说里的二次元人物。

    在小说里,人物的喜怒哀乐也好,生离死别也好,造成的影响不过是读者情感上的变化。这些感情再强烈,也不过持续几小时便烟消云散,最多未来在某个时刻触景生情,回味一番。

    可当这个人物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他本人所感受的喜怒哀乐,承受的酸甜苦辣,都不是虚拟假设。微笑是真的,哭泣也是真的。快乐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流的汗是真的,流的血也是真的。自己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时,并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更不用说,这个世界的现状对他们又不那么友好。作为导致这一切的根源,他无疑是需要负责任的。

    就像原人父母将婴儿带到这个世界,造纸师也应该帮助造纸们学会如何在这个世上生存,帮助他发掘自己生命的价值,并让他感受到自己生存于世的意义。简墨绝不希望有一天再见到简要时,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要造生他,怨恨自己让他在这个世界只感到痛苦和愤怒。

    是以简要离开后,简墨就决定了,在他拥有能够保护第一个孩子的能力前,绝不再造纸。

    当然对着连蔚,简墨又是一番说辞,比如上次的原文还有不足之处,他需要再调整一下。初窥之赏的增幅作用已经错过了,要好好考虑下一次写造原文的天赋难度等等。连蔚虽然对这些借口不以为然,但造纸师自己不愿意写造,谁也强迫不了。

    石山中学高一学生天赋测试的诞生纸,在这次大火里全部付诸一炬。根据这次天赋测试的记录,在大火前就进入赋生阶段的仅有十八人。简墨的造纸是唯一进入凝形阶段的,也就是说单看眼前的数据,他是这一年级中最有可能通过造纸师认证的学生。

    现在,曾在纸人赌局上押简墨是纸人的学生,远远瞥见他的身影就绕路走开,实在绕不开,也只得僵硬地摆出一副友好的表情和他打招呼:“谢同学好啊,今天到得好早啊。”

    简墨和以前没有任何两样,只是冷淡地看一眼,道一声“早”便错身离开。

    得到回应的人反而受宠若惊。尽管对方只是一点热度都没有的回应,但也足够让他们心里一松:看样子谢首是不打算计较之前的事情了。

    此后,石山中学的学生对简墨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简墨一向被评为“目中无人”的孤僻不合群,如今被认为是“天性使然”。甚至有不少男生公开评价谢首说“此人其实相当爷们儿——有仇必报,却又没有得理不饶人,值得一交”。

    这话如果被简墨听见,大概会嗤之以鼻:既然有仇当场就报了,何必再得理不饶人。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挑衅者都改变了自己的态度,比如带头挑事的祝鸿飞。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被简墨恨毒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三五不时地在其他人面前嘲讽简墨,说他的造纸不过到了凝形就摆出一副已经是造纸师的姿态,真是脸皮太厚了。

    某一次祝鸿飞开嘲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当事人也在场,洋洋得意之际被简墨拎出来揍了个严实。自此以后,他就再不敢点名道姓地说任何简墨的坏话了。

    天赋测试后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直到简墨再次以写造第一、四门满分、四门不及格的成绩升入高二。简墨才知道,通过天赋测试被确认有造纸天赋的学生,哪怕九门全部不及格,也一样升级。

    对于简墨的不骄不矜,连蔚相当满意,他甚至大方地让简墨在市立图书馆里泡了一个夏天——看小说。尽管图书馆的小说数量相当有限,并且年代“久远”,但简墨毫不介意。当然,主要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位不确定是叫梅络还是叫梅格的老人,不知什么原因,简墨再没有遇到他。能够将简要的原文完成得那么理想,除了连蔚一直以来的教导督促,这位老人的帮助也不小。他本想当面好好感谢他一次,可惜没有老人的联系方式,只得作罢。倒是为简墨办了临时借书证的副馆长,在得知简墨的初窥之赏搞砸了后,还特地安慰了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