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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黑衣少年的声音微微一滞,苏约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平静看着许蝉衣,再也不说第二个字。片刻之后,许蝉衣的神情有些落寞。

    苏约只是摇了摇头,直接向着南方掠去,踏江而去。这里是龙象宗的最南之处,离开这条大江,就等同于离开了龙象宗到了永盛城的地界。

    阴云散尽,风声呜咽。

    半个时辰之后,许蝉衣身上的符箓化为破碎的银光,她咬牙站了起来,揉捏着自己酸涩的双手手腕,一瘸一拐,向着外宗的药圃方向走去,身上的气机缓缓燃烧,与陈龙泉的厮杀,她倒没有受什么伤,只不过被这银光符箓捆缚的有些久了,身躯都觉得陌生了。

    许蝉衣神情阴沉,脚步逐渐恢复正常,当气机能够在经脉之中正常流通,她的速度便越来越快,直至化为一团黑影,踩在树头不断飞掠,最终停住身子,站在一株三四丈高的大树树梢,向下俯瞰。

    层层云影,落在十八座药圃的上方。秋荔圃内的血腥气息,已经被掩埋的干净,可能是符箓的原因,登高望远,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许蝉衣的目光望向白草圃。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人猛地推开。许蝉衣用力很大,她气势汹汹推开院门,两旁木门发出了“砰”的声响,险些就被推碎,而迈入院门之后,许蝉衣的脚步忽然怔住。她神情古怪,看着破旧茅草屋内亮着的窗口。

    灯火摇曳,那里探出一枚头颅,同样面色古怪的望着许蝉衣。

    三更半夜,有风吹过。

    一男一女,在白草圃的万千草屑飞掠之中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找你……来喝酒。”许蝉衣的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到白草圃,其实她的心底就是想印证什么。

    苏约平静看着许蝉衣,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年的身上很及时的换回了那件白衣,离开大江南去之后,他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身法,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药圃,那件夜行黑衣已经被自己丢在了荒野之中,燃成了灰烬。

    他思忖半天,道:“正事办完了?”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在许蝉衣眼中的苏约,只是一个药圃小厮,遇事不惊,知晓一些宗内的秘闻,记性很好。所以他绝不会忘记,今夜许蝉衣是要去秋荔圃的。

    女子怔了怔,才慌乱道:“嗯……办完了。”苏约捧着古卷,他默默将书卷放下,然后取出了许蝉衣寄存在自己这里的酒。

    “进来说吧,免得别人看见生疑。”

    许蝉衣踏进白草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苏约的身上,苏约知道她在想什么。每走一步,她都在把自己与旷野杀人的那道身影进行比对。

    “我没有听到秋荔圃有杂音,你动手了没,古三就直接乖乖交待了?”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好奇问道:“算了,宗内斗争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实在怕死。”

    许蝉衣坐在苏约面前,她幽幽道:“你一个药圃小厮,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苏约哑口无言,笑道:“是啊……说的也对。”他拎起酒壶,取出两个瓷盏,给许蝉衣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两个瓷盏可是珍贵物事,他药圃小厮的身份自然买不起,前段时间许蝉衣拎酒来的时候,来顺便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茅草屋的角落。

    瓷盏就是其中的一件。

    “你不是不喝酒么?”许蝉衣再一次开口。

    苏约无奈道:“庆祝你立功咯,我以前尝过酒的味道,只不过那是劣酒,肯定没法跟你带来的比。”他继续絮絮叨叨,“我没喝过酒的,所以待会你体谅我一下,我也尝不出好和坏,捏着鼻子就当是陪你消遣了。”

    苏约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但事实上,他只是习惯沉默,并不是喜欢沉默。许蝉衣来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喜欢说话,原来絮絮叨叨说一些话,也很开心。

    不怕孤单,只怕无趣。

    苏约真的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酒,他的面容有些微红。苏约的酒量的确不行,他在许蝉衣的面前,是一个活的很真实的人,他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卸下过伪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但是在她的面前,他可以。

    什么话都可以说。

    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

    唯独,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以及有关衍约秘典的秘辛。这是他无论多么迷恋当前的现状,都不会去触碰的底线。

    许蝉衣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瓷盏,她按住瓷盏缓缓向前推进,推到了苏约的面前。

    苏约怔怔看着女子,许蝉衣伸出另外一只手,拎起那壶酒坛,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顺延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在月光之下连绵生辉,像是羊脂白玉,香气四溢。

    苏约的大脑一片空白,有些微醺。时间好像就凝固在了这一刻,月光之下,白草圃中,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个对视的人,少年的脑海里生出一种原生的冲动,他想伸出一只手,去触碰许蝉衣那张酡红面颊。

    然后一道带着酒气的,细腻柔软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

    “苏约,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龙象宗?”这道声音,如一道雷霆,将苏约瞬间拉扯回现实之中。他是一个活得太小心翼翼的人,任何一句敏感的话,都会让他生出警惕。

    苏约的面色瞬间就变了,他看着许蝉衣,声音发涩,“什么意思?”

    许蝉衣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烦闷道:“没什么意思,就是问一问。”

    她顿了顿,立即道:“我想离开这里。”

    “有时候,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个太过死板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但他不愿意做出改变,我曾经试过去改变他,但最后都失败了,受伤的只有我自己。”许蝉衣喝了酒,声音变得沙哑,她痛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首。

    苏约一下子酒醒了,他看着这个坐在自己面前,揪着自己发丝的女孩,忽然发现,这天下间的所有少年少女,都只不过是没有长大的花朵,在圣山宗门之中修行的人,也会受到七情六欲的苦恼,苏约不知道许蝉衣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想象到,像许槐安这样的父亲,宽以待人,必定严以待己。越是亲近的人,反而会受到最多的伤害。在南域各大圣山宗门之中,几乎找不到像许蝉衣这样心思澄澈的人,苏约虽然没有去过中州天都,但他觉得,恐怕把这位许大小姐扔到皇城,也没什么太大的阻碍。

    有时候看许蝉衣,哪像是南域女子?简直一位小活菩萨,她爹是一位大活菩萨,小恩小惠记得明白,大是大非却拎不清。

    “他很好,但也很不好……我其实劝过他的,离开龙象宗。”许蝉衣的胸膛一阵起伏,道:“离开南域。”

    然后是长久的无力。

    她抬起头来,仰靠在木椅上,望着穹顶的孤月,缓缓道:“我娘死的很早,这么多年,都是父女相依为命,他的境界那么高,五品武夫天下哪里去不得,因为龙象宗主当年的恩惠,他执意要留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南域啊,虎狼环伺,他哪里能改变整个宗门?”

    苏约心底一恸,许槐安执掌龙象宗之后,要守住青云山,然后彻清门脉。其实他也想带着宗门离开南域,只不过与萧全看到的远方不一样。

    想离开南域,绝不是投奔北域的徐擎座下的莲华山。而是把自身“魔宗”的标签洗去,南域自两千年前琢琅王镇压魔渊暴动始至今,南域魔修猖獗,谁知道南域这些个宗门没有暗地修炼魔气?只有洗去这种标签,不再让中州的权贵者,生出厌恶的心态。

    萧楠“昏睡”之后,许槐安开始下令,不许滥杀无辜,不许私杀耕牛,要护住宗门内的附属小山头,还有一些南域的山野荒民,这一条条律令颁布之后,引起了宗门内的巨大波荡,南域的修行者,不少旁门邪道大多都是饮人血,吃人肉,现在居然连牛也杀不得了?

    甚至有人在嘲讽许槐安,说他是济世的大圣人,想在南域开座书院。

    苏约一开始也觉得好笑,但是从许蝉衣的口中说出来,他便不觉得好笑了,因为她的父亲,真的是这么想的。

    仔细代入进去,能够带着龙象宗,离开南域,离开这片荒芜之地,这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办法。

    获得南域敕令的认可,脱离本身冥顽不化的标签。然后走向一个和平的,不需要饮血吃人没有魔修的地界,接受大汉皇族的认可,春风秋雨的洗礼,这就是许槐安带领龙象宗要做的事情。

    也是苏约自己默默在为自己做的事情。苏约忽然觉得,许蝉衣的父亲其实很聪明。

    这件事情,是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想要“脱胎换骨”,那么必然要经历痛苦,想要从野兽变成人,那么就要把自己的獠牙利爪都剔除干净。这些嘲讽着许槐安的人,一边不愿意改变,一边又做着踏入天都的美梦。

    苏约幽幽道:“我也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我活的不开心。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的是南域外面。”

    许蝉衣笑着抬起头来,她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苏约的脸,“像你这厮,要是到了外面,一定会大放光彩,虽然脸蛋不够好看,但是才华实在横溢。”

    苏约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他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得不好看,是一件坏事,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他很想修行一部能改变外貌的秘典,至少让自己的长相,能够配得上许蝉衣。

    “本大小姐要是哪天逃离龙象宗,一定带上你。”女子一拍酒桌,大大咧咧道:“记住这句话啊,酒后吐真言。”

    苏约怔怔看着许蝉衣,他一本正经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

    许蝉衣哈哈大笑,没理苏约的那根手指,而是双手按住小木桌,缓缓站起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苏约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瞳孔对焦的厉害,那张白皙发红,像是水蜜桃的面颊,离自己不过是毫厘了。

    那双迷离的,醉醺的,双眸,倒映在苏约的瞳孔深处。

    她轻声吐气,柔柔道:“该说的,都说了。我没什么秘密了,现在轮到你了。”许蝉衣缓缓侧过面颊,两人的唇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那个人,是不是你?”她悬停着一丝的距离。

    苏约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住了,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无数个念头,如刀一般,穿插在脑海里,痛苦的搅拌。

    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那张唇就在面前。

    一个毫无保留的许蝉衣,也在自己面前。

    苏约觉得这个选择很痛苦,自己坚守了很多年的“秘密”,一个坚持了七年即将抵达尽头的计划,还有一个改变的,可能是救赎的机会。

    最终。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感性,都被血液深处,骨子深处的冷静所击败。

    他故作惘然的开口道:“谁?”

    许蝉衣的眼神变得很失望,她双手按住苏约的肩头,缓缓向后跌坐而去,酒也醒了三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喝多了,你不要当真。”

    苏约如坐针毡,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许蝉衣失魂落魄的起身,摆了摆手,“走了啊。”

    苏约继续坐在那里,大脑空白,血液沸腾缓慢降温。他再一次嗯了一声,目送着女子离开白草圃。

    向来万年如冰山般冷静的苏约,当年他毒杀那个九品小道士杀人越货的时候都未曾慌乱,现在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整座木桌按得倾塌,他另外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掌心,气劲翻飞,掌心生出猩红的血痕。

    庭院内空空如也。

    而他拎起那壶残留的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