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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生死相依

    大锁死后的当天夜晚,老刀在矮鬼的引领下,先是看了地道两边的洞口,接着又和夏香玉谈了话。考虚到第二天要开一场有公社主要领导参加的隆重的社员大会,便决定让大队副联主任和另一名女干部,当夜就睡在夏香玉家里,以防她夜里潜逃。

    第二天夜里,香玉趴在西河滩大锁的新坟上,一会儿胡乱地抓着那刚挖出来的潮湿的新泥,一会儿痛心地拍打着那黄土里才离世不久的故人,她深陷在一个用“一生证明”的男人与她突然诀别的悲痛中,而不顾一切地放声哭诉着——

    “……我的天那,你怎么突然就这么走了啊,你走得太急了,你走得太慌忙了啊。昨天中午我本想过去看看你,我担心你撑不下去,可刚到家就跟死丫头吵了架那。我又气又急,没顾得上做饭,又去了舅舅家,就那半天功夫,你就……你怎么就不能等一等我呀。那链霉素太紧缺那,又是舅舅厚着脸,到公社卫生院找关系弄来的啊,我急着呀往家里赶,想早一点……万万没想到,我还没到家那你就走了啊。我顺着河堆骑着车子,快到老人莹我一眼看到一座新坟,新坟上没有一根哭丧棒,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那。我还骂了自己尽想不吉利的,我还安慰自己,不会的不可能的,兴许是别的生产队的光棍……我一到家就爬过去……没了人儿那……再看看里里外外杂乱的样子,顿时就觉得天塌下来了,我的天就真地塌下来了,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我还是看到你躺在那儿张着嘴喘息那,你忽然咯出一大口鲜血,一头就栽在床边的地上了呀……那床底下有一件旧衣服上粘上了血,我再细看看,那像是一个‘血字’呀(像‘牛’字)……别人一定看不出那是个‘字’,而以为是你心里难受胡乱抹上去的,只有我明白你的心思啊:你用鲜血写的那个字,再添上一笔,就是个‘生’字呀,可那最后一笔……只能永远……永远地留在你的魂灵里了呀……我的心快要碎了啊。你对我说过,人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一生’就没有过去,你是说到做到,用你的‘一生’证明的啊。

    “大锁啊,我要是知道你走得这么急,我就不去我舅舅家那,我无论如何要陪着你,哪怕不说话,我的天啊……

    “大锁啊,我把舅舅给我的药……带来了,可是用不上了——再也用不上了啊……我把它埋在你的身边,就算我给你打了针那,让你吃了药了啊……

    “大锁啊,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该瞒着我的呀。我曾经追问你怎么就成了什么‘迷人精’了,你一听……就像陡然添了病症,两手捂着胸口,喘得上不来气了啊。起初,我还以为你真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自己害怕了,又一想,是不是你的神经受到刺激了。后来才明白:一是你心里实在憋屈得慌,又无处诉说呀;二是怕我为你难过,更怕我这火辣辣的脾性控制不了自己,在外头跟别人说出什么过激的话,而引火烧身啊。大锁,我后来明白了就再没敢再跟你提说——那是你的一块心病啊。再说,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太多了,老天爷啊,这人世间的公道到哪去找啊。大锁啊,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那,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那,你不是什么‘迷人精’,你屈死了,你冤死了啊……”

    原来,大锁的表姐在听到大锁被打成“迷人精”又被遣送回老家的消息时,一下子如雷轰顶。几天后,她在夜深人静时做贼似地溜到大锁家,她一边给大锁拿出一些吃的东西,一边追问他被打成“妖魔”的原因。大锁三言两语就敷衍了过去。表姐又问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情况,他也还是用谎话宽慰了表姐。表姐临走时,大锁再三叮嘱她不要再来,说会牵连到她的家人,尤其是正在读书的孩子。他让表姐放心,说有人照顾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没有说表姐也就没有追问。后来,表姐打听到她一个堂姐的儿子在县里的什么科里工作,便赶忙去求堂姐帮忙。过了一段时间,表姐终于知道了大锁的相关情况。表姐想到大锁说有人照顾他的话,心里寻思,那个人十有八九是香玉,因为他们两个人有那段“旧情”牵连着,除了她,还有谁能在这么个人生关口,还那么重情重义呢。于是,表姐就在芳三溪的十天四个集日——一、三、六、九,有事没事地去赶集。因为芳三溪是距离香玉家最近的大集镇。没到十天,表姐终于在集上“遇”到了香玉,她环顾周围,见没有熟人,便把香玉拉到一个僻静处,悄悄地把大锁被遣送回家的原因告诉了她。表姐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想给香玉留下一点精神抚慰吧。

    原来,两年前,李大锁从部队转业到一个偏远却又复杂的穷县,做了“人武部”部长。“人武部”的宿舍区,当时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人们都把那里叫“井台子”。一方面,因为那里是出水的地方;另一方面,因为围绕那水龙头,还建起了供人们洗涮的圆形水泥台子。

    好多女人,大多在中午或晚上,端着盆或拎着桶,去那里洗衣服。李大锁每隔三五天就要去那里洗一次衣服。他常常是去得迟,离开早。

    有一次,有人问他:“李部长,你的衣服洗得这么快,又洗得干净,你是不是用什么特殊的高级肥皂啊?”

    李部长举起手里的肥皂盒,笑着说:“让你猜对了,我用的肥皂,五十元钱一块的……”

    好多女同志一听,“呼”地一下叽叽喳喳地跑过来,一看才知道上当了:李部长在跟大家开玩笑呢,他用的肥皂也是最普通价格最便宜的那种。有人便缠着他,要他说出洗衣服既快又干净的秘诀。

    他说:“哪有什么秘诀,只不过是我偷懒罢了。我是觉得,这身上的衣服尤其是上衣,领子和袖子上的灰尘多一点,洗的时候,就把那两处多搓揉几下。别的地方,我是有时间就搓几把,没有时间就算了。”

    李大锁在闲暇时爱给部下出谜面,他把那带有“深意”的谜底隐藏起来,让人很难猜得出来。而越是猜不准大家就越想猜,从而激发起特有的乐趣。

    由于李大锁在工作中坚持原则不徇私情,因而免不了会得罪人。后来赶上了运动,人武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便抓往李大锁说的那两句关于洗衣服的话,故意歪曲其本意,无中生有地将“谜面”中的敏感词语,毫无逻辑地跳跃式地牵扯到一起,企图扎成一个死结套住他。但不知在哪个环节没有通过,但又没有完全否定。有人考虑到他善于伪装而把“深意”掩藏于“谜面”中,于是就给他定了那么个似罪又不是罪的滑稽罪名——“迷人精”。

    另外,材料上还清清楚楚地写着:“李大锁,男,一九三二年六月出生,未婚。”

    那天,香玉从芳三溪回来,几乎一路上都是偷偷地哭着的:“大锁啊,都是我害了你呀。你要是结了婚,有了媳妇,你就用不着自己去洗衣服那。你不去洗衣服,你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也就不会遭人污陷那。老天啊,好人怎么没好报啊……”

    趴在大锁坟上的香玉,越想越心痛,越哭越动情:“大锁啊,还有好多事你都是瞒着我的呀,特别是‘老婆’的事,你瞒着我十几年那。以前你瞒着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看着我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找了个傻子上门,你心里过意不去,就一直等着我啊;后来,你看我不愿意跟傻子离,你还在等着我啊,等得久了,你就不再等了,你在守着你自己——守着你自己的那颗心儿啊……

    “大锁啊,我现在才明白:在这处处都有诱惑的人世上,守着自己的那颗初心,要比等着一个什么人,更难为的啊。你表姐一次又一次写信催着你逼着你,你就一次又一次地编着谎蒙骗她了啊。当你表姐说要把你的事告诉你爹时,你一定急了慌了吧。当你听说你爹想看看儿媳妇更想看看他的孙子时,你心里是何等的难过啊。可心里再难过,你还是要想法子去欺瞒你的爹,欺瞒你的表姐。结果,你不但蒙骗了他们,也蒙骗了我呀。你表姐手里那照片上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你战友的妻子吧,你怎么就说得出口,请人家帮你这个忙啊——这是人世间的什么样的忙啊?大锁啊,到头来,你的亲人得到的是一场空欢喜呀……

    “大锁啊,你现在对我说句实话吧,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是‘旧情人’,还是‘老相好’,还是……?大锁,你不要为难了,我不用你回答——你已经用你的‘一生’回答我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呀。在你爹入殓时,你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后来才明白,我当时的胡思乱想竟然就被我猜中了啊:正因为我本该是你的‘妻子’,本该是你爹的‘儿媳妇’——是你爹天天都能看得见的‘儿媳妇’呀,却到临死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媳妇’啊。而你的‘妻子’我,却‘不能来呀’……‘不能来’为他老人家送终啊。大锁啊,你不用说了啊,我完完全全明白,你早就把我当做你的‘妻子’的呀,你是一直把我当做你的‘妻子’的啊……可你还时不时地说你有老婆啊,大锁啊,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那,我更明白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大锁啊,你临到最后的日子,千不该万不该,还死死地瞒着我呀。你一定是怕我知道了心里难受,又不是吧,你一定是想让我在你死后,少一点痛苦吧,冤家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啊。你瞒着我我也就装着不知道啊,你知道你再说到你有老婆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我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怕我说破了,你心里会更难受的呀……

    “大锁啊,你不是光棍汉——你有妻子你有女儿啊。我知道你不光牵挂着我,更惦记着女儿啊。可你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没有叫过你一声爹呀。你是多么想光光明明地看她一眼,你是多么想亲亲切切地跟她说上一句话呀,可你没办法做得到啊,你的心里是多么的煎熬呀。到头来,她不但用‘歹心邪念’污辱你这个亲生父亲,还恨恨地打了你的脸……唉,我的老天爷哟怎么这么作弄人啊。尽管你心里受不了,可你还是没有怪罪你的女儿呀,你还是没有怨恨你的女儿啊,你还给我托了梦儿那,梦中你女儿把一盒炖好的老鸡汤端到你面前,还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爹了,你高兴得合不拢嘴啊。大锁啊,你真是一个好父亲,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啊……

    “大锁啊,我有一件大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了啊,我已经定好了日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日子吗?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我俩十五年前,在那个乱坟岗的野树林子里幽会的日子呀,那可是刻骨铭心的日子啊。大锁啊,我看着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担心你的日子不多了啊……我不能让你带着遗憾离开我,离开你的女儿啊。大锁啊,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怕你会阻拦,我一个人做了主那,我决定在那一天的夜里,突然给你一个惊喜:我把那剪好了的红‘囍’展开,然后就把它贴在你床对面的墙上。你看了一定会又惊又喜——不,你心里一定会很高兴却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说你有老婆的啊,我的冤家哎,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我不能让你再‘心疼’了呀,我要笑着——我要满脸地笑着揭开你那‘谜底’了啊。接下来,我们俩对着那大红‘囍’:先拜天拜地,再夫妻对拜了啊……

    “大锁啊,你苦苦地等了我十五六年啦,你怎么就不能再等几天呀。前几天我去赶集,那红纸已经被我‘偷’回来了啊——我付足了钱我还要偷着买啊。那大红‘囍’已经被我偷偷地剪好了,就藏在我的枕头底下那……

    “大锁啊,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丈夫’那,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啊,我多么想当着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叫你一声‘丈夫’,可我没这个‘脸’那。别人家的男人去世,妻子儿女都在身边哭着守着了啊……我多么想守着你,把我心里的话哭出来呀——就哭那么一会儿也心甘啦,可你没有留给我啊,你好狠心啊。别人的棺材前,都是儿女捧着哭丧棒跪着爹的啊,为爹领路为爹送行的啊。你的棺材前没有一个人啊,孤零零的一条‘光棍汉’,自个儿闭起眼晴走了——不……不是啊,听说你是睁着眼走的,你一定是死不瞑目……我的天啊……

    “大锁啊,我的丈夫啊,你是我的丈夫呀又不是我的丈夫啊,你是我的情夫呀又不是我的情夫啊,你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呀?天底下呦,所有的夫妻,不管是恩恩爱爱,还是同睡一张床各做各的梦,临了哟都是合葬在一起的啊。大锁啊,我俩这一生一世是没有这个缘份了啊。我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经常来看看你了,来摸摸你了,来跟你说说话了啊。我一死,我俩就永远到不了一起了呀……”

    ……

    几天后——原本是香玉决定跟大锁“结婚”的日子,夜深人静时,香玉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大锁以前常吻着的那一缕头发,用剪刀绞了下来,连同她爬进地道时常穿的那身衣服和鞋子,还有那件特殊的“麻袋上衣”、“护膝”……都烧成了灰,然后埋进了大锁的坟里……

    那藏在枕头下的两张红‘囍’,一张烧给了大锁,另一张被香玉贴在了自己的床头……

    ——此乃后话。

    虽是天人茫茫永相隔,却又生死重重相偎依。

    他们用“一身”与“一生”,书写了爱与情的经典——充满了太深的爱与未了的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