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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事与喜事

    翁玉娘死的悄无声息,丧事也办得简简单单。

    李祜碍于身份,并没有去吊丧,也没有参与下葬。

    李良也不许他去,觉得会沾染上晦气。同时他也从心底看不上翁家这样的下等人家。

    他有太宗后人的高傲。

    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李祜还是在门口,望着送葬队的离去。

    他看见卢从义远远缀在最后,黑色的革带上缠着一根细麻绳,颜色分明,看起来有些显眼。

    此后,杭州城又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

    该热闹的坊市,依旧热闹。人们仿佛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惨案,忘记了有个娇痴的少女,在城中的街巷中,走过每一块青砖,跨过每一个雨后的小水洼,路过每一家让女郎心仪的店铺。

    再往后,没几日。李祜又听说了一件事。

    这事,还是从前去吊丧过的方修华口中得知的。

    听说翁玉娘死后,曾经退婚的那户女郎人家,又上门,要求与翁家大郎前去衙门销毁悔婚书,重新定亲。

    而即将于翁家进行纳彩的女郎家里头,激烈反对。

    两户人家为了能和翁家结亲,险些闹上衙门。

    翁官媒在当官的人眼里,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些平民百姓眼中,却是个香饽饽。

    谁家没有几个亲戚呢?

    谁不想让自家的郎君、女郎,嫁娶个好人家?

    只要搭上翁官媒这条线,就意味着往后家族里头的亲事,就压根儿不用犯愁了。

    翁官媒同其夫人一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似乎都忘了,自己的女儿死于井中——他们倒是也不忌讳什么,继续用着井里头的水。

    不过这也是因为当时的杭州城,取水不易。杭州城下的地下水,乃是钱塘江的河道,水质又苦又恶。是以杭州的州治所是在凤凰山麓下,城中居民在西湖东面,依山而建城,靠着在山周打井,取用日常用水。

    但这让李祜想起了自己当日看到的送葬队伍。

    翁家人走在最前头,脸上带着悲伤,但身上,却总萦绕着一股轻松的气氛。

    翁玉娘的身故,对于翁家来说,真的是一件大好事。

    他们摆脱了一个现在的、未来的,拖累。

    李祜心中只觉得悲凉。

    一个花季少女,还是初中生的年纪,遭逢不测。她的亲人,却还因此窃喜。

    悲伤,或许是有的。

    但并不多。

    方修华说完这些后,也摇着头,坐在一旁喝茶,沉默了许久后才离去。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正确的。

    指责翁家人吗?照顾一个残废如此的女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恭喜翁家人吗?那枉死的翁玉娘,冤魂的满腹委屈,又向谁诉说?

    李祜在屋内枯坐了许久,将曾经给翁玉娘添妆的那枚玉佩从盒子里头取出来,在身上藏好,独自出了门。

    翁玉娘葬在杭州城外,宝石山不远的地方。

    那里不是上佳的风水之地,是平民百姓们的坟葬岗。

    李祜到了之后,正打算分辨新坟,却见卢从义站在最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踱步走去,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花香混合着酒香的味道。

    卢从义没有回头,嘴里却说道:“我阿翁酿的一手好酒。当年就是凭借这手艺,才将我大母娶回家的。我年少时,倒也学过一些。只不得他的精髓。”

    卢从义将酒沿着新建的坟墓,小心翼翼地洒着。让酒液,一点点地渗透进坟土中。

    “翁家的大娘说过,她出生在玉簪花盛放的季节。是以名字里带了个玉字。生平也最喜玉簪花。我无处可寻祭奠之物,唯有将这亲手酿制的玉簪花酒赠予她。”

    卢从义把空了的酒壶放在地上,撩起袍子下摆就地一坐。

    望着坟堆。

    “这壶玉簪花酒,是我当日送给大娘添妆之物。大娘死后,翁家把添妆的物什都还给了原主。我心想,自己留着也没用,索性叫大娘在地下阎王爷面前边喝边诉苦,也好畅快些。”

    卢从义扭过头,望着一言不发的李祜。

    “大郎你可知晓,当日我见到大娘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吗?”

    “身上一丝不挂,蜷缩在一所乡学门口的老樟树下。乡学中的师生将她当做是怪物,以石击之。她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手不能挡,足不能行。”

    卢从义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可知大娘额上那道大伤口是怎么来的吗?我没来得及赶上,正好瞧见乡学之师以巨石砸中她的额头。”

    李祜长袖下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头,后槽牙也不自觉地一点点咬紧。

    卢从义喃喃道:“我本有向学之心。想着苦读经书后,去京师参加科举,脱离了家中这小吏身份。到时候有了官身,或许翁家就会同意我与她的婚事。”

    “听闻她的婚事后,也想过,若日后我俩各自嫁娶,兴许这不过是一段年少时的无疾而终的爱慕。”

    “也曾窃思过,若大娘在夫家过得不顺心,和离归家。而我尚未婚配,兴许翁家也会同意我与她的婚事。”

    “倘若大娘还在,我与她,会有许多的可能,许多的未来。起码,起码还能相见。”

    “可如今,大郎,她死了。”

    “她死了啊,大郎!”

    卢从义的声音悲怆又苍凉,听得李祜心酸。

    卢从义说出自己的心声,心里好过许多。他收拾了下自己的心绪。

    卢从义对李祜正色说道:“我已想好了。经书,我不读了。科举,我也不考了。往后就听从家中安排,继承我耶耶典狱小吏的位置。我不想,这杭州城,再出现第二个大娘。”

    卢从义还有个对象能诉说,还有个未来计划能实行。而李祜心中的悲凉之意,却是无从说起。

    如今的他,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如此地危险。对他的人生安全,充满了各种威胁。

    倘若那次,方修华没有出现。也许他现在的下场,也比翁玉娘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必须要变强。

    起码,得有自保的能力。

    这种意识从最初穿越时的左右摇摆,变得坚定起来。

    李祜不想死,不想变成残废。

    他想在这个时代,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变强,变得更强,不说强过所有人,却也需要站在金字塔的顶尖。

    李祜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玉佩,在坟前挖了一个深坑,把玉佩埋进去,将土盖得严严实实的。

    他嘴里似乎还残留着胶牙饧甜丝丝的味道,混合着巷风吹过时浅时浓的木樨香。

    还有路过的,娇笑着的少女身上,浅浅的玉簪花熏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