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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不住的女儿

    “我不知道你会跳舞。”格洛丽亚说。

    “我从小时候就不太擅长这个,之前类似的活动都是能躲就躲的。”

    “怪不得他们那么惊讶。”安穆夏耸耸肩,向上伸了个懒腰,顺势踮起脚尖轻盈地转了个圈,手臂垂落时如同水母在海水中摆动腕足,她又向前做了两个连续的分腿跳,灵动如山野间活泼的鹿,裙摆如花苞般在半空中绽放又收拢。

    “四肢有力但并不柔软,比起协调性,爆发力和反应力更为突出,这是战士的身体。”安穆夏平稳落地,行了个优雅的谢幕礼。

    “虽然我也不是专业的,但我之前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是个跳芭蕾舞的天才。哦,芭蕾是……你能不能直接读我的脑子?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你知道?”格洛丽亚有些惊讶。

    “会有感觉,轻微的痛感,像被针戳了一下。”

    “抱歉,我当时只是想做个尝试,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冒犯别人的隐私是十分不妥当的行为,我已经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格洛丽亚郑重道。

    “嗯,原谅你。”安穆夏感觉有些好笑,对方像第一次尝试恶作剧就被大人抓包的乖小孩。她努力端正表情,让自己的声音也严肃起来:“咱们这不是情况特殊嘛。快点,这次是我允许的。”

    “我开始了。”格洛丽亚声音闷闷。安穆夏感受到一闪而过的刺痛,随即脑海里响起格洛丽亚情绪又重新明亮起来的声音。

    “这可真是太了不起了。”她说。

    在那一瞬间里,格洛丽亚接收到了来自安穆夏曾经观赏过的上百场芭蕾舞演出的记忆。

    仙女的提篮里装满了草莓和水,幽灵躲藏在树后低语,王子和公主在高塔举行婚礼,雇工和农场主的女儿私定终生。她看到一只白皙纤长的手牵住她,仅仅是“看到”,没有任何触感。她看见自己在那只手的引导下踮起脚尖旋转起来,听到那只手的主人说:“穆夏,耐心点。”

    在莫达纳大陆,舞蹈,以及其他的艺术都还停留在相当基础的阶段。因为除了陨星城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人的生活还是贫穷而疲惫的,行动的第一要义都是为了“实用”,舞蹈是狩猎前乞求神明赐予好运气的仪式,歌唱是为了记录或传播历史和新闻。

    她没想到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舞蹈可以变得这么丰富,它模拟人物,叙述情节,抒发情感,它……格洛丽亚很突兀地想起了坐在观礼台上的翡翠宫王室,它也取悦统治者,这倒是一个相似点。

    “那个教你跳舞的人,现在应该很担心你吧。”格洛丽亚说。

    安穆夏愣了一下,回答道:“她已经死了。”

    她很快地低了一下头。

    “所以我想应该不会再担心了。”

    实际上,在穿越之前的那个世界里,安穆夏才是负责担心人的那一个。

    长久以来,安穆夏一直认为,“二”在社交关系中是一个相当牢固的数字。因为私密性提供了足够的磨合空间,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和意见,也因为独占带来的满足感,彼此互为所有物的认知错觉。这种羁绊虽然不可能永久,但当它存在时,便能轻而易举构建出一处不容旁人踏足的小世界。

    安穆夏并没能建立起这种关系。

    建立起这种关系的两个人,安穆夏最重要的朋友,安然,和一个人渣。他们两人都是舞团里的顶梁柱,开始谈恋爱也算是顺理成章。安穆夏没能察觉到任何的不对劲,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安穆夏只记得安然的最后一场芭蕾舞剧,她刚好手头没有工作,偷偷买票入场,准备给安然一个惊喜。那场舞剧是《关不住的女儿》,最古老的芭蕾剧目之一,风格明快,诙谐有趣,讲述的是一位少女和祖母居住在庄园里,祖母想要少女嫁给磨坊主的傻儿子,少女却对俊俏的雇工芳心暗许。开场就有几位舞者扮演成一窝毛茸茸的鸡从鸡舍里溜达出来,安穆夏很难得有那么轻松的心情,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这部剧,还是被逗得忍不住直笑。

    之后男女主角甜蜜互动,祖母从中作梗,却阴差阳错加速了这一对小情侣感情升温。众人正围绕五月花柱载歌载舞,忽然天降大雨,只好急忙将收割完的玉米运回储藏室,祖母为了防止少女溜出家门见情郎而将其锁在了储藏室里,没想到男主正藏身在玉米堆里……

    接下来是一段相当直白的感情戏,男主从怀里掏出手绢为女主拭泪,亲吻女主修长的手臂和裸露的脖颈,意外也是在这时发生的,安然在自己身上和手绢上都下了毒,男演员抢救无效死亡,安然三天后在病房里醒过来,她失去了自己的一双眼睛,被起诉故意杀人,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安然完全不说话了。

    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就盯着窗外。如果不是被好几个人同时看护着,没人怀疑她下一秒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沟通无效,安然像是被看不见的沼泽完全淹没了,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进入,没有任何声音可以抵达。“二”是社交关系中最坚固的数字,安穆夏被隔绝在外面的世界里,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渐渐地,她不再去探视安然。她没有忘记她,她只是不能承受那种折磨,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折磨。当安然的死讯传来时,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怆,却没有感到一点意外。

    天色将暮,莱茵学院广场中央已经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穿着各式礼服前来参加仪式的毕业生们将入口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名御林铁卫披甲执剑,正在附近维持秩序。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在聚集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心不在焉,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消息准确吗?”戴着鹅黄丝织手套的贵族小姐执象牙小扇掩住半边脸,压低了声音问身侧的侍女。

    “为什么还没出现?”这是留着精致发型,外套华丽的男士在用手杖不耐烦地戳着地面。

    索德萨特·蓝顿也在等,虽然先前格洛丽亚已经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他的邀请,但是,没准呢?说不定在他们分开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对方会改变主意。桑端来野樱桃酒和一些香喷喷的小面包,他也在等,如果格洛丽亚不出现,或许他才是所有人中损失最大的那一个。

    “哇,这个小面包口感真不错。”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桑一个哆嗦,险些打翻了盛满食物的盘子。

    “里面加了芙蒲汀,月亮的乳汁。”他干巴巴地答了一句,几乎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不拔剑劈向旁边的人。

    从来没有人能在不让他注意到的情况下接近他到如此地步,虽然很少有人知道,桑的身手很好,如果不使用魔法对战,在陨星城能击败他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另一个不动作的原因是,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格洛丽亚。怎么可能?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没有人注意到?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安穆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托某人的福,一群人在翡翠宫门口等着堵我。”

    她伸手把桑拉到僻静无人处,桑这才注意到,格洛丽亚脸上戴着半副面具,盖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一块巨大的,奇怪的黑布将她全身笼罩在内,也遮住了她那标志性的红色长发。

    虽然这样确实看不出她是谁,但御林铁卫又是怎么放她这样一个装束奇怪的人入场的。桑纳闷道。

    时间倒退到不久之前,从街上返回房间之后,安穆夏发现她之前购买的商品已经被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组织的每一桩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保密的,您完全可以放心。”影贩子信誓旦旦。

    他极力表现出一种谦逊的态度,说出来的话却狂妄。

    “在陨星城里,还没有我们送货送不到的地方。”

    安穆夏解开那只黑布包裹,里面放着两个小巧的金色笼子,里面各有一只糖槭树蟾蜍。

    一只背对着她,蔫头耷脑,看起来颇为深沉,另一只眼珠子转动,朝她蹦了蹦,很高兴地“呱”了一声。

    恩,是被她舔过的那只。

    但是她现在关注的焦点不在这两只蛤蟆身上。她抖开那块黑布,摊在桌子上,黑布质地柔软,不属于她知道的任何布料,光线落在它上面就好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含住了。这块布属于影贩子所穿斗篷的同款材质,安穆夏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他们组织的标配物品,不对外流通,但影贩子打消了她的担忧。每一位影贩子都有自己的本事,这身斗篷也是这位影贩子的独家宝贝,有助于他做生意时到处行走。

    安穆夏本来是想买他身上穿的那身,影贩子虽然拒绝了,但提出可以卖给她一块原材料。两只糖槭树蟾蜍,安穆夏不觉得肉痛,这块布真的让她倾家荡产了,还是安穆夏胡搅蛮缠让他看在两只蛤蟆的份上给打了个折。

    好在这钱花得很值。安穆夏将黑布披在身上,在扎堆聊天的侍女面前走了个来回,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也是这块布让她从一众居心叵测的贵族中成功脱身。她在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跳芭蕾,没人分给她一个眼神,安穆夏自在极了。

    她就这么低调地混进了广场,这里果然也有不少人等着守株待兔。安穆夏将他们打量了个遍,很遗憾,还是没有合适的。

    “最合适的果然只有你,桑同学。”安穆夏一巴掌拍在了桑的肩头。

    “什么?”

    “跳舞。”安穆夏握住桑的手抬起,另一手扶住他的腰。她往旁边移动一步,桑身体本能地跟她动了起来。

    “你个子比我矮,但反应很快,能跟上我的动作。”安穆夏眨了下眼睛,含混其词道:“我跳舞时情况比较特殊,必须要完全处于主导位,虽然这么说比较冒犯,但我需要我的搭档像提线木偶一样配合我。”

    “不管是身体还是身份,都只有桑同学最合适。”安穆夏手上略一使劲,桑就被拉到了她的面前,她微笑直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我拒绝呢?”桑说。

    “那我就告诉蓝顿同学,是你把我会出席舞会的消息卖出去的。”安穆夏脸上笑容更大。

    “卖了不少钱吧,要不要再讨论一下分成问题?”

    另一边,一道魁梧的身影迈入会场,立刻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

    “是‘恶棍’齐尔入场了。”

    “恶棍”齐尔,陨星城最讨人厌的家伙之一,莱茵学院礼仪课导师的噩梦。不同于在场其他人衣冠楚楚,他只穿着一件裁去袖子的学院长袍,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赤裸的胸膛上布满疤痕,棕色的长发如雄狮鬃毛。他品行恶劣,以折磨和欺凌弱小为乐,是不折不扣的恶霸。任何舞会他都是最后到场的,从来不带舞伴,都是从现场挑选受害者。

    他并不是蠢货,所以挑的对象都出自没什么背景的小贵族,他们多半和桑一样作为勋贵子女的侍从在莱茵学院学习,而就算他们被挑中,他们的主人也多半不愿意为了他们去得罪“恶棍”。

    “恶棍”到场,舞会也差不多要正式开始了。索德萨特·蓝顿叹了口气,他朝不远处的两名御林铁卫打了个手势,作为学生会主席,他需要负责舞会的开场。

    他没瞧见桑,但也不太担心,那小子机灵得很,不至于在“恶棍”手里栽了跟头。

    舞曲奏响,和安穆夏猜想的一样,莫达纳大陆的舞蹈很简单,完全不难掌握。蓝顿也牵起自己的舞伴,一位与他差不多身份的西方伯爵之女。

    他忍不住遗憾道:“萨瑟兰同学还是没有出现呢。”

    “萨瑟兰小姐已经来了呀,”伯爵之女回答,“你不知道吗?”

    “什么?”蓝顿大惊,往周围看去。

    一身盛装的格洛丽亚·萨瑟兰果然出现在了跳舞的人群之中,红发跃动如火。她是那样耀眼的存在,引得所有人忍不住侧目。

    相比之下,她的舞伴倒是不那么引人注目,一副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使大家都猜不出他是谁。他穿着最朴素的院服,却有着相当凌厉的气质,脚下舞步利落熟练,与萨瑟兰有着相当的默契。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他虽然穿着毫不花哨,但佩戴的胸针和袖扣都相当精致,一看就造价不菲,可见其拥有者也只是看起来不起眼,一定不是普通身份。

    只有索德萨特·蓝顿,看着那道身影令人心惊的眼熟,频频走神,终于一脚重重地踏在了舞伴小姐的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