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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儿子,对不起

    当天夜里,陈申一人扛着个巨大的粗布口袋气喘吁吁地走在山路中。

    “骑的时候也没感觉啊,这羊咋这么沉!”

    陈申抱怨着,身上的大口袋自然是老赵头那心肝宝贝,白羊。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走到村子这么南边的地界,这南边一过乱石滩,就多是山,路最不好走,之前惫懒的陈申就一直抱怨老赵头在南边放羊的主意。没想到,今日还要背着个死羊走这么远。

    陈申于是打定主意,自己只会把羊背到,然后今晚就再也不干活了。一定要好好歇着。

    只是毛蛋躲着那地方实在是难找,南边地广人稀,而且出于陈申身份的特殊,这村子南边仅有的几家住户,没人来招惹他,但也不会有人来热心指路。于是陈申只能凭着毛蛋以前说过的话乱找一通,最终,还是在不愿透露姓名的龙哥指引下,才找到了毛蛋。

    陈申看着眼前这精致的二层小楼,一把把背上的口袋丢到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就是这?”

    龙哥点点头。

    陈申再度审视着这座小楼,是木楼,陈申这些年跟着老赵头耳濡目染,也是识货的。小楼建材是举世罕见的的三昧梧桐。梧桐小楼建筑手法粗看不算复杂,但陈申越看越是赞叹。明明是几株树龄极高的巨大梧桐搭建而成,但却给人浑然一体之感。

    此时已经深夜,皓月当空,小屋的树木纹理居然泛着些蓝白月光,有熠熠生辉之感,像是月宫下凡的火星自然发亮。却又像是温润冷萃的蓝玉镜子,让人见之便心旷神怡。

    小屋四角飞檐之下,是四只苍翠欲滴的碧玉铃铛,这盛夏晚夜,若是偶尔的清凉晚风出来,便就像是娇羞的女子一般,小声叮当。

    好一个仙气缭绕的梧桐小楼。

    但再看小楼之前,一丈半宽,半丈余高的巨大黑石窝在小楼之前。石头峻黑,即使今夜月光大明,但依然如同石中饕餮一般,将落在身上的月光吞了个一干二净,黑沉如墨。

    石头正面,是狂草体的几个大字,笔画恣意狂荡,信马由缰,显示着书写之人的个性。字体并非篆刻,而是某种近似血液的深红颜料写就。黑红相映,给人无处不在的霸道之感。

    内容也简单,只有四字。

    生死不息

    “看什么呢,进去啊!”一旁的龙哥一巴掌打在陈申头上,打的陈申向前跌出好几步。

    陈申指着那石头上的字:“龙哥,这是你写的?”

    龙哥摘下身上的黑色披风,露出了精致妖冶的面容,居然是个绝色的女子。

    只是龙哥那眼睛让人不敢直视,并不是白色的眼白,圆圆的黑眼仁。龙哥的眼白居然是鲜红颜色,而眼仁就像是毒蛇一般,居然是是竖着的,在夜晚中还莹着淡淡的微光。

    饶是陈申和龙哥十多年的朋友了,被这双眼睛看久了也不禁暗暗发毛。

    “我住这,不是我写的是你写的?”龙哥凑得离陈申很近,说话时的气息陈申都能感受到。

    并不与常人说话一样,是湿热的气息,而是阴冷的感觉。就像是冬天刮骨的朔风一般,隐约之中,还带着点血液一样的铁腥气味。

    陈申后退一步,打个哈哈说道:“我又不像毛蛋一样,我这第一次来。没想到龙哥你居然住在这么精致的地方啊,我还以为……”

    龙哥微微一笑,嗓音有些空灵,就像是在一个幽深的冰窖说话一样

    “你以为我们都住山洞里?”

    陈申哪敢说“可不是嘛,我一直以为你们都住山洞里的。”,连忙改了话茬,说道:“唉,我只是觉得龙哥应该住在更霸气的地方,这小楼好是好,就是有些太过秀气了。不符合龙哥你这霸气侧漏的伟大形象啊。”

    这话好像是说到龙哥心坎上了,那危险的竖瞳微微张开,有些椭圆的形状了。

    “我也这么想,这破木头房早上起来吃个人都怕摔腾的散架了,早就想要我家老头那九转镔铁府,他死活不给。”龙哥一边开门,一遍颇为遗憾的说道。

    陈申眼皮一跳一跳的,九转镔铁?建了一个府邸?

    陈申咂咂嘴说道:“龙哥,村南边我来的少,你和我交个底,是就你家这么有钱还是南边都这么有钱?”

    龙哥边走边说:“来的路上你也看到了,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人多,我们就这么几户人家,个个家里都舍得。”

    陈申点点头,说道:“有道理。”

    龙哥接着说道:“再说了,村子里真穷的也就你和毛蛋家了,就那卖烧鸡的查老大,家里整得比我老头都玄乎,只是怕人说闲话,站在外边看不出来罢了。我们南边没那么复杂,都能摆在台面上。”

    龙哥走到门边,一手伸在脖子后面解下束发的绳子,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散落开来,面色有些不耐烦,说道:“别废话了,背着羊进来。让小苏苏伤成这样,其他人的帐慢慢算。你这份,今天晚上就清了。”

    陈申打了个寒颤,但还是硬着头皮背着羊进了小楼。小楼开着窗,窗外的月光洒进来,颇为明亮,居然不用点灯就能将小楼的布置看的一清二楚。毛蛋躺在二楼,龙哥自己的房间。

    毛蛋身上被一层层的黑色纱布包裹着,整整让毛蛋胖了两圈,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房间里。右眼直到嘴角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还是鲜红一片。毛蛋紧闭着双眼,眉头皱成一团。俊朗的面容满是痛苦,口中低声的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

    陈申有些不忍的微微侧头,低声说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龙哥坐到毛蛋身边,拿起一块毛巾在床边的铜盆里浸满了水,又拧了一把,擦着毛蛋脸上的汗。

    “倒在我家门口的时候,身上就像蜘蛛网一样,伤口密密麻麻,血流不止。但看起来不像是被人割的,就像是从身体内部崩开的。一句话没说就晕倒了。我给他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了,然后喂了药,就一直发烧到现在。”

    陈申也坐了过来,小心的抬起他的左手,按着脉象。

    “嗯?脉象正常?”

    龙哥点点头,说道:“我家老头过来看了。说身上的伤很重,但是不麻烦,砸药就行。麻烦就是神魂也出了问题,像是被什么烧坏了,而且那东西现在还在烧着,所以昏迷不醒,而且看小苏苏的情况,他一直在做噩梦。”

    陈申若有所思,“伤了神魂,能伤神魂的就那么几种,三昧,离魂,勾连……”

    龙哥摇摇头,说道:“老头说了,都不是。说是活物,所以老头不敢轻举妄动,说是只能等苏苏自己处理”

    陈申没再说话,思考了起来。

    龙哥小心的擦拭着毛蛋眼角渗出的泪水,不知道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李奢最好一辈子当西首,否则就凭这些年结的梁子,她几时卸任,几时死。”

    龙哥的声音中并没有如何咬牙切齿,只是小楼四角的铃铛突然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就像是狂风刮过一般。

    突然,一旁的陈申倒飞出去,嘭的一声,就像是石头碰石头一般,陈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小楼的墙壁上。

    陈申也不生气,毫不在意的站起身来,又坐回来。

    “本来想着你和老赵头走得近,我和苏苏也能沾点光,现在倒好,我就吃他一头羊,我老头千把岁的人了,被骂了一宿。家里的家具都被搬了一少半。”

    陈申小声嘟嘟囔囔道:“老赵头说那黑羊肚子里都有崽了…..你这一头顶别人两头。”

    龙哥又一巴掌盖在陈申头上,骂道:“那苏苏呢,苏苏招他惹他了?就让他帮这么个小忙,还被这么算计?你连个屁都不敢和老赵头放?你和老赵头亲还是和苏苏亲?苏苏他娘养了你八年你不当回事,跟老赵头才几天啊真把老赵头当爹了?”

    陈申抬起头来,也不生气,也不辩解,而是嘿嘿一笑:“那要不你弄死我得了。”

    龙哥也知道自己话说的过分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说道:“老赵头就没说怎么解决?”

    陈申说道:“他说这是毛蛋自己的手段,可能毛蛋自己也不知道,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还说毛蛋一飞冲天的架势有点像他爹。”

    龙哥皱眉道:“朱雀?”

    陈申点点头,说道:“老赵头现在也不和我多说什么乐。就说了这些。”

    龙哥看着有些疲惫的陈申,也冷静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爹也说了,虽然苏苏现在的模样看着凶险,但老赵头答应过的事,还没出过意外。就是我有些心疼小苏苏。实在是我们南边不收人。要不哪用得着被旁人这么折磨。”

    陈申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龙哥假装漫不经心的问道:“为了请老赵头帮忙,你许他什么了?”

    陈申愣了一下,也没回答龙哥,而是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这次的白羊,老赵头说是他送的,咱蒸还是烤啊?”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龙哥看着陈申背着羊有些佝偻下去的背影,想起了毛蛋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龙哥,咱们三个里,我儿子小陈看起来又懒又不要脸,实际上他是最心苦的。”

    自己那十分不靠谱的老爹也在一次喝醉后说过:“这陈小子,要不是当年老赵力排众议让他当了东狩,早就被外头的人逼死了。”

    村西边,毛蛋的家。以前从来不午休的李奢今天破天荒的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其实,以她这个境界的人,一般来说只要自己不想,是一定不会做梦的。但她却很明确的知道自己在梦境之中。

    身处梦境的李奢站在一株顶天立地的大梧桐树之上,这梧桐七彩流光,比五坝村都不知道大多少倍。李奢脚下的一根较小的枝丫都有百八十丈宽,长更是不知绵延几百里,一眼望不到头。

    一声嘹亮激扬的高鸣从李奢头顶传来,李奢抬头一看,不知几千里也的一只赤红大鸟带着焚烧一切的烈焰罡风飞过。这鸟顶天立地,双目如日中天,背上却是幽兰的月光脉脉。双翼并无定型,像狂风大作下张牙舞爪的火焰,又像是烈日下烧着了的刚猛旋风一般,玄妙异常。

    “朱雀现世……预示着妖族复兴吗?”李奢喃喃自语道。

    大鸟的视线并未在李奢身上停留,而是直奔树下,如同一道红色的奔雷。

    李奢循着大鸟的行进路线望去,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才看到一只小蚂蚁。

    李奢眨了眨眼,定睛一看,那蚂蚁多了几分熟悉之感。

    还不待李奢看个清楚,轰隆一声巨响,就像是天帝打翻了东土大陆一般,汹涌的气浪袭来,将这与天地同寿的巨大梧桐都打得摇晃了起来,李奢竭尽全力,几番挣扎才没有被卷到梧桐树下。

    等到李奢稳定了身形,那光彩流转的神鸟朱雀已经飞上了梧桐树顶,双翼收起,像是小憩了。

    李奢再去看树下那蚂蚁,果然已经被打翻在地,蚂蚁身上一圈红色亮光。与朱雀翅膀上的神炎同宗同源。

    很显然,哪怕是李奢的师父,被这至烈至刚的天地真火点燃,也会没救。

    李奢回想起刚刚看向那蚂蚁的熟悉感,心中有了揣测,便小心翼翼的跳下了梧桐枝,但这梧桐实在是太过巨大,等到李仙子快要接近那燃烧的蚂蚁时,蚂蚁身边已经围了几个人。

    看体态,高大魁梧,应该是两个男人,都是带着硕大的兜帽,看不清面容。二人衣着统一只是颜色各异,一人黑色兜帽,而另一人则是白色兜帽。

    李奢断了自己凑近的想法,虽然明确知道自己是在梦境中,但栩栩如生的硕大梧桐和那天上神鸟,这玄之又玄的场景,让已经几世为人的李奢不得不小心。

    李奢虽然距离那两人极远,但很奇怪,居然能隐约听到二人的对话。

    更加魁梧一些的白色兜帽说道:“你居然能出来?”

    左边那更高一点的黑色兜帽说道:“这也算是神界,严格来说是你的神魂闯进来了。”他看看地上燃烧着的蚂蚁说道:“这就是你儿子?”

    白色兜帽叹了口气点点头。

    那黑色兜帽说道:“我时间不多,这个分身也就只能存在一炷香,你到底是咋惹树上那位祖宗了?让它下这么狠手对你儿子?”

    另一人语气中满是懊恼:“以前和大鸟说好了,等我儿子出村后,若是遇上了要命的事,救他一命。”

    黑色兜帽问道:“然后呢?”

    另一人蹲下来,想要触碰地上燃烧的儿子,却又犹豫了一会把手缩了回来。语气中满是不甘:“不知道孩子在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就把大鸟的一缕神念招去了。好像让这大鸟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人,他就生气了,莫名其妙就把我儿的神魂掳到这不死梧桐树来。”

    那白兜帽咬牙切齿的说道:“这没脸没皮的大鸟,不想见他就自己去打死他啊?拿我儿子撒气是怎么回事!”

    黑兜帽也不避讳,直白地说道:“我帮不上忙,”

    白兜帽摆摆手说道:“只要大鸟不出手,谁也帮不上忙。”

    白色兜帽犹豫再三还是伸手要触碰那朱雀神炎,被黑色兜帽一把抓住,骂

    “你疯了?”

    黑兜帽叹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一些,说道:“你别冲动。”

    白兜帽笑道:“我没你那觉悟,素素已经走了,儿子再没了,我也不活了。”还不等黑兜帽阻止,白兜帽就又将手伸入那朱雀神火之中。

    他转头对黑兜帽说道:“替我给嫂子带好,就当我辜负了你们。”

    黑兜帽沉默不语,沉浸在悲痛之中,分身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的身形渐渐透明,随后就像是一把沙子一样,随风而逝。

    白兜帽对着天上大吼道:“大鸟,你要是不放过我儿子,老子和他一起死。这世上其他有你血脉的人早就被老子杀光了!等老子死了,你就等下一个千年再降世吧!”

    说罢,白兜帽的全身已经爬满了朱雀神炎。

    “去他妈的天下苍生,老子不管了!”白色兜帽身上的火焰就像是又添了一把新柴,汹涌扩散。

    远处的李奢终于把蚂蚁终于看清了,是昏迷不醒的毛蛋,而一旁的白色兜帽烧尽,李奢看到那人的相貌。再看看地上躺着的蚂蚁。有几分神似。

    她不知道这个玄妙至极的梦在隐晦的暗示这什么,或者就是干脆直接将远处的真实情况展现到了她面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梧桐树下的这件事情,但她很不喜这种被动入局的感觉,于是,李奢用力一咬舌尖,手指掐了一个清心破障法决,便从床上醒了过来。

    她听着门外的异动,应该是那毛蛋的爷爷终于登门了。

    强行离开梦境的李奢并没有发觉,自己并不是这不死梧桐树上唯一的袖手旁观者。在更高更远的梧桐树枝上,有明暗不定的几个身影还在默默观察着这里的异动

    村南边儿,龙哥的小楼里。毛蛋就像是做着这辈子最长的的噩梦,

    梦中的情景很简单,自己首先是从一个极高极高的地方上掉落了下来,下落的过程就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当时就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他清晰的感受着自己身上已经血肉模糊了,骨头断裂成一块一块,身上许多处断骨就像是青草一样,密密麻麻的钻出他的皮肤土壤之中。

    奇怪的是,即使是这样他的意识犹然清醒,能感受着身上的每一处锥心的痛苦。

    随后便是一个无比灼热的东西接近了他,毛蛋清楚地感知着,虽然是背对着那个高温物体,但自己的眼球以及身上的一切水分都被烤化了。

    紧接着便是不知多久的炙烤,就像是自己经常烤野兔一样,穿在木棍上,也舍不得放油,就这样转着圈来烤着。只不过这次烧烤的主角从野兔变成了自己,而渐渐地,那痛苦又不一样了。更加剧烈,更加入骨,就像是用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毛蛋的体内,一次次轻飘飘地挑断毛蛋最痛的痛感神经,在一瞬间便挑断千万次又长好千万次,循环往复。

    紧接着,是从毛蛋内心深处爆发而来的痛苦,自从失去母亲后再没哭过的毛蛋在嘶声力竭的哭了。空空如也的眼眶里不甘与痛苦的情绪汹涌而出,他一遍又一遍的体会着这辈子最大的创伤——母亲离世的痛苦。甚至记忆中母亲的死状也越来越狰狞、凄惨。

    这无休止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毛蛋的痛苦犹如在一百八十层地狱一般。

    “儿啊,为自己好好活!”

    被巨大痛苦包围的毛蛋只剩母亲这最后一句遗言的慰藉,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

    而冥冥之中,不知是不是毛蛋麻木了,他感到心中的痛苦轻了一些,隐约中,他感受到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和一句模糊的“儿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