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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开学的日子。妈妈昨天晚上给我蒸好了白馒头,说蒸的太早了害怕发霉,天气热,馒头放不住。

    一共是二十三个,五天时间,一天两顿,每一顿吃两个,一周有二十个也就够了。为了怕把我饿着了,多装了三个。

    妈妈从木箱子里取出来一个大瓷缸,说她出嫁那天娘家的陪嫁物,这些年一直舍不得用,我拿去吃饭喝水。

    白瓷缸有八寸高,有五寸宽,的确是大瓷缸,一次可以泡一个馒头。

    大姐拿来她曾经背过馒头的帆布包,把馒头和瓷缸一起装了进去,二姐往帆布包塞进了一双筷子,三姐把我上小学的书包拿来放到帆布包旁边,那里面有我洗脸的毛巾小脸盆。

    一个红绸被子和褥子床单,昨天霞的爸爸去乡政府给霞送缝纫机时,已经捎到了霞住的地方。

    霞的爸爸昨天去给霞租了个土窑洞,每天学裁剪毕,在那个土窑洞住宿做饭。一切准备妥当了,我就等着霞,她和我今天一起去,我们约定好的。

    “汪汪汪,汪汪汪……”家里的大黄狗叫着,一定是霞。

    我快步跑出去,霞被大黄狗挡在了院外的毛驴圈旁。她穿着大红上衣蓝色裤子,两个毛辫子被压在了肩膀后面的花布背包下。

    “狗,死狗,咬啥呢,赶紧去!”

    大黄狗垂下了尾巴,让开了路,我把霞接进了中间的土窑洞。

    “女大十八变,霞越来越乖了。”大姐抚摸着霞的头发笑着说。

    “姐……”霞看了看大姐,笑了笑,低下了头。

    “霞!”

    “霞!”

    二姐三姐叫着霞的名字围了过来,霞被三个姐姐包围在中间。

    “霞,你可不准跟别人,做我弟媳,昂。”二姐拉着霞说。

    “姐,”

    “姐,”

    我和霞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想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去,去,云,我和霞说话,你走一边去。”二姐招呼我赶紧去,霞看看二姐,看看我,用手把弄着两个毛毛辫子,低下了头。

    我走出了窑洞,站在了院子,听见二姐高声说:“霞,我弟弟眼睛小,人长的丑,但心眼好,也聪明,你看墙上这么多奖状。我笨呀,上了二年级就讨厌学习,觉得回家放羊好,现在想起来真后悔,还是我弟弟聪明……”

    二姐拉着霞没完没了地说着,大姐和三姐插不上话,就都从土窑洞出来了,大姐帮妈妈做饭去了,三姐扫起了院子。

    “云刚把新衣服穿上,你就不要扫了,回来给灶台放火来。”妈妈冲着三姐喊。

    三姐放下手中的扫把,回到了灶房。

    “进来,弟弟。”二姐喊我。

    “弟弟,你说你看上霞吗?”二姐问我。

    “姐,我们还是娃娃,你咋就……”我生气的对二姐说。

    “对,姐,云说的对,我们都是娃娃。”霞用眼睛看看我,看看二姐。

    “对个辣子粑粑,你就说你看上霞,还是看不上。人家霞漂亮,特点好,你个小眼睛,就给我盯好看紧,我可舍不得让别人引去……”

    二姐教训着我,还准备数落我,爸爸从院子进来了。二姐拉着霞一起回到了灶房。

    “三个女人做饭着,咋还没熟呀!”二姐冲着灶房喊,霞转过身给我吐了个舌头。

    二姐性格开朗,说话口不遮拦,妈妈常常说,这个性格不好,容易得罪人。二姐对妈妈的劝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依然大大咧咧,想说啥就说啥。

    “吃饭了,弟。”大姐喊我,我刚出去给家里的鸡撒了一把秕谷。

    饭,是鸡蛋臊子面。这种面,只有来亲戚或者过节才能吃上,今天我要去上学去住校,妈妈特意做的。

    “霞,吃饭。”妈妈招呼着霞。

    “我刚在家里吃了,阿姨,饱着呢。”霞微笑着对妈妈说。

    “饱个啥,山里人都说,过一个山沟,得一碗饭呢,你都翻了七八个沟呢,早消化了,吃!”二姐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碗面塞到霞手中。

    “再吃点,孩子,山路远,你和云还要走三十多里路呢,吃点走路有精神。”妈妈再一次劝着。

    “阿姨,我……”

    “我啥我,吃饭!”二姐打断霞的话,递给她一双筷子。

    霞朝我看着,端着碗筷。

    “我给你碗里倒一点,云。”霞向我走来,我赶紧吃了两口,准备腾出位置接她的面。

    “还没有过门,就知道关心我弟呢。”二姐冲着我们笑,霞脸通红通红的,成了天空的霞。

    “吃你的饭,那里那么多话。”大姐训斥着二姐,二姐闭上了口。

    霞被二姐说的,转过了身,端起碗拿起筷子,吃下了那碗面。

    饭吃毕了,我把书包塞进帆布包,背上它,和霞走出了庄院,妈妈和三个姐姐把我们送到了小溪旁。

    “乖弟弟,你可要给我看好霞,不要叫别人引去了。”二姐冲着我喊。

    “闭上你的嘴,不说话把你急死了。”大姐训斥着二姐。

    我们沿着小溪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就看不见妈妈和三个姐姐了。

    “对不起,霞,二姐她就那个个性,今天她说的太多了。”

    “你想多了,云。”霞低着头,脸依然通红通红的。

    小溪水哗哗地向前流着,谁也不知道它流了多少年,又要流多少年,也许连小溪水自己也不知道。天空的一朵云,落到了小溪水里,似真似假,若隐若现。

    我们默默地走着,一前一后。曾经我们无话不说,没有心事,没有秘密。曾经我们年少,不知道惆帐。今天,我们看着小溪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眉毛里有了青春的惆怅。

    “云,我本来昨天跟我爸爸一块要去的,但我找了个借口,没有去,我答应过你,要送你的。”霞终于打破了沉默。

    “云,让我背一会背包,我昨天把东西都捎去了,今天背着个空背包,我想既然是送你,就应该替你背包包。”霞转过身,伸出手,要取我肩膀上的帆布背包。

    那个包包,太沉了,第一次背如此多的东西上山路,我还是有些吃力,我的胯骨隐隐作痛,曾经的日子,三爸把我的胯骨打折了,想起来就生气,还是叫他恶鬼比较好。

    我正胡思乱想着,听见她要背我的背包。我抬起头,看见她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自然,宁静,美丽,两双美丽的大眼睛,清澈明朗,如这脚旁的溪水。

    “傻子,你又在想啥,一言不发的,要闷死我吗?”她用手掀着我的肩膀,取下了我的背包。

    我想阻拦,但那样她会不高兴。这点我是知道的,当一个人心甘情愿想着为另一个人做件事时,就不要阻拦她,应该成全她。

    “你为我挡了五年流浪狗,陪我一起走过了最难走的路,今天就让我陪你走走这段坑坑洼洼的路。”

    她背着我那个沉重的包包,气喘吁吁地走着,我背着她那个小背包轻轻地跟在她的身后。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道咋说。

    “还是我来背,霞,路坑坑洼洼的,下面是悬崖,我来背。”我望着小溪顺着断崖流下,感到了极大的恐怖。

    “你拉着我的手,你走前面,我们从上面的土路上走。”

    我拉着她的手,走到了一条小径上。

    “云,这路太难走了,这是一条羊踏出来的小路,你以后要小心,可惜我们没有钱,现在通班车了,如果坐班车二十分钟就到了,这样走我们得三个多小时,还要不停地走,脚步要快,沿途还不能休息。昨天我爸爸就是坐班车去的,票价一元钱。”

    “是呀,那天去乡政府开会,我和我的爸爸急急忙忙地走着,衣服都湿透了,走了三个多小时,刚赶上开会。”

    “听我的爸爸说,给你家给了十斤杏胡。”

    “是的,拿回来第二天,妈妈挖土窝窝,大姐捡拾荒草,我放杏胡种子,二姐放土填妈妈挖的土窝窝,两天就种上了。”

    “大家都夸那个书记,说讲话讲的好,我家也准备种杏树呢,不知道给你们的小麦种子晓怎么样?”

    “我妈妈已经把地块都选好了,准备把羊圈的粪一起上到那块地,我想应该好着呢。”

    “但愿如此,这样你以后上学就有白馒头吃了。云,这里地势平缓,我有点累,缓缓。”

    “嗯。”

    我们卸下包包,放在小径旁的绿草地上,我坐在了一块岩石上,她坐在了我对面的一块岩石上。我看见她额头上有了汗水,她脱下了大红上衣,露出了洁白的衬衣。

    “热,还是太热了,连一点风也不吹。”她微笑着对我说。

    “一会儿我背,不准你背。”

    “遵命,我的先生。”她冲我扮了个鬼脸。

    “云,自从我不上学了,给我介绍对象的特别多,我一天到晚烦透了。”

    “那你咋想着呢?”我问她。

    “这个,不告诉你。”她冲着我笑。

    “不告诉,你说那事干吗?”

    “就想说,我烦,难道不能说吗?”她撅着嘴,嘟噜道。

    “那你就好好说,我听着。”

    “哎,不说了,还是小时候好。”她低下了头,看着脚下的花布鞋。

    我们都渴望着长大,长大了,却发现,还是小时候好。

    “云,我想给你做饭吃,可我害怕别人说闲话。”她玩弄着两个毛辫子,低着头。

    “还是算了吧,我背下馒头着呢。”

    “天天吃馒头那怎么行呀,馒头过几天会发霉出毛的,你要拿到太阳光下晒干。”

    “大姐说过,过第三天就会出毛,叫我每天中午都要把馒头拿出来晒太阳。大姐说过,她上学的时候,经常吃发霉的,有时候忘记晒了,有时候忙得顾不上,有时候天阴没有太阳。”

    “唉,听我爸爸说,学校有大灶,你要么上灶去吧。”

    “不行呀,你知道的,我家里人口多,地不长庄稼,吃饭都成问题,没有钱呀。”我无奈地说着心中的无奈。

    “钱,我爸说李阿姨家姑娘彩礼钱六千六百六十六元六角,用那些彩礼钱可以买进来两头毛驴和八千斤小麦。我爸说,也有要彩礼钱六七百的,那就是男娃娃要是个吃国家饭的,干公事的干部。我们这些女孩,就像毛驴,都是有价钱的。我爸说那些话的意思我明白,他想卖我。”她低垂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

    “哎,那我一辈子都得打光棍。”

    “不,云,你好好学习,我等着你。”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还得四年,你能等我,大学毕业,我都二十三了,那个时候你都二十四了,那么长时间,你会等我吗?”

    “云,你一定要相信我。”她站起来,蹲到了我对面,用手摇着我的肩膀。

    “霞,我们不说那些了,我们还小。”

    “嗯嗯。”她点点头,把头埋在了我的胸前。淡淡的香气,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哀愁。

    “我们该走了,霞。”

    “嗯嗯。”她抬起头,我背起我的帆布背包,把她的小花包套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笑了笑,站了起来,我们重新一前一后,沿着小溪前行的方向向前走去。

    天湛蓝湛蓝的,太阳散发着炙热的光,没有一丝风,偶尔吹来一点风,被小溪两岸的山挡在了外面,终于走到了一个宽宽的山谷,小溪水将两岸的小草滋润的绿油油的,绿中泛着光亮,一群群蜻蜓飞来飞去,我的胯骨剧烈的疼,汗水湿透了新白衬衣。

    “缓缓,霞,太累了。”我喘着气对她说。

    “嗯嗯。”她笑着转过身。

    我放下背包,脱下了布鞋,将我走的疼痛的双脚放在了小溪水里。小溪水热热地轻轻地从我的脚下指缝间穿过,留下了一长串水泡。

    “太舒服了,霞。”

    “嗯,我也洗洗。”她脱下红布鞋,站在了小溪里,用双脚拍打着溪水。

    脚下的鹅暖石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双脚,沿途的疲惫从的脚下落下,落到了小溪里,小溪轻轻地将我的疲惫带走,走向了远方。

    远方,两只小鸟在喝着我脚心流过的溪水,它们是不是把我的疲惫一起喝走了呢,懒洋洋的在小溪边的青草丛里踱着步,步伐轻盈,如天空的浮云。

    “云,我想了半天,你就把馒头放在我那里,放学了来我那里吃,我给你弄热吃,平时我也可以给你晒。秋季雨天多,馒头非常容易发霉。”她微笑着对我说。

    “可是那样别人会说闲话的。”

    “说就说去吧,反正别人的嘴都长在自己的脸上,想说啥就说啥去,我们是不必要在意的。”

    “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就这样。”她打断了我的话,狠狠地拍打着溪水,溪水调皮地跳起,落在了我们的衣服上。

    洗好了,我穿上鞋,坐在了一块大岩石上,岩石热乎乎的,和家里的土炕一样温暖,她倚着我坐在了大岩石上。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我。

    “云,你说什么叫做爱情?”

    “我怎么知道这么深奥的东西,我只是从小人书和故事书上看过别人的爱情故事。”

    “云,我们之间是友情呢,还是爱情。”她眨巴眨巴着双眼,双手托着下巴。

    “应该是友情吧。我们这个年龄段,还不是说爱的时候,我们对爱情的认识,只是那些陪我们度过童年时光的美好的爱情故事。”

    她低下了头,思索着,“可我几天不见你,就想见你,想你在干什么,想你是不是也想着我。”

    “嗯嗯,我也一样”

    “这是爱吗?云。”她继续低着头,问我。

    “不知道,我们的想是自然的,随意的,包括我们拥抱,都是心的语言。我们像一朵云,一片霞一样,轻轻地相见相离,一切都是心自然的流露,像这小溪水一样清澈见底,能见光,也能见人。如果这种生活也是爱,那我们就有爱。你说呢,霞。”

    “你突然成诗人呢!”她扬起小溪水向我的光头抛下,小溪水调皮地钻进了我的心窝,微热,带着一股泥土味。

    “大诗人,我们走。”她背起了我的背包,把她的小花包套在了我的肩膀。

    两只蝴蝶,一个白色,一个黑色,相互追逐着,从我们头顶飞过,在蓝天白云下的山谷里尽情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如果我们是蝴蝶多好,一会儿就飞到了学校。”

    “想的美。”

    终于到了,我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们走进了一个大院,六七个白杨树站立在院边,白杨树的影子洒落了半个院子。六个土窑洞,一字并齐镶在崖面里,两个姑娘从院心穿过,用她们美丽的眼睛看了看我们,走进了一个窑洞。

    “我租的是北边第二个窑洞。”霞带我到了第二个窑洞,拿出钥子开了锁。

    窑洞里一个土炕,两米左右长,上面铺着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红色的布床单,炕西头放着一床被子,我的褥子被子放在靠门口的土炕边。

    靠土炕里面是一个灶台,上面安着一个小铁锅,小铁锅上面盖着用高粱杆做的盖子。灶台对面是一个小木柜,红色的漆变成了浅红,两个小木凳,还有一个铁桶,静静地看着我。

    “云,坐坐,土炕是热的,昨天我爸爸来已经烧了,里面有牛粪块,耐燃烧。”她招呼我坐到土炕上。

    “馒头你就放在我这里,我不会偷吃的。”她笑着一边说,一边将我的馒头取出来放在了小木柜里面的脸盆里,小木柜里面还放着半袋子面,铁勺,三个碗筷,一个瓷碟子,一个暖水瓶,两个喝水杯子。

    “喝点水,云。”她从暖水瓶里倒出了冒着热气的水,用口吹了吹冒着的热气,等热气散完后,把水杯子递给了我。

    “我去报名,名报了,来取被子。”

    “嗯,放到这里,我不会吃掉它们的。”她冲着我笑。

    我从土窑洞出来,她把我送到了白杨树旁。一个阿姨从我们对面而来。

    “霞,这是谁?”阿姨盯着我问她。

    “阿姨,这是我弟弟,他去报名,初一。”霞对阿姨说。

    “他和你住在一起吗?”

    “不,阿姨,他住校。”

    “学校冬天可冷了,大大的宿舍没有火炉子,也没有电褥子,学生们蜷缩在一起,我的一个亲戚的孩子都冻成了凉病,小小年纪夹不住尿,你叫他最好和你住在一起……”

    我已经走远了,还听见那个阿姨对霞没完没了地说着。我是她的弟弟,她咋突然想起了这么个称呼。我心里想着想着,脚不自觉地踏进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