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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

    我和他相遇那年,是2011年的六月,高中二年级。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操场的树下,坐着穿着短裙的女孩,她们在蝉鸣声中,露出洁白的笑,那个景色,至今依然治愈着我,我坐在窗边,看我的书;而他,就趴在隔壁班的窗边,支起下巴,看着那些女生。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像,一点也不,我喜欢安静,安安静静的看书,安安静静的学习,安安静静的休息;而他呢?学校里基本十处敲锣九处有他,哪有事哪到,老师眼中的淘气包,同学身边的开心果。

    他说叫他小枫就好,我说你得叫我魏班长。

    我们两个,魏树城和何艽枫的故事,就开始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想尽办法尽量在招惹我反感的情况下吸引我的注意,而我真的很懒得理他,我喜欢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有了书,我足不出户,便知晓天下之理;他不行,每次别人跟他讲道理,他都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从不是坐得住的人。他对什么事都有一种超出寻常的热情,上蹿下跳,像猴子一样,从不知道疲倦,好像就算是世界末日也没办法阻止他的享乐。而我觉得,那是他对生活激情的最具象化的体现,他渴望的就是冒险。

    我们关系的起点很神奇,一次打饭时,我被插了队,我还没有什么反应,心里想着正好能多看一会书,而这个疯子不乐意了,他上去找插我队的人,即便对方是女生也没有放过,愣生生要把人家女生说哭了为止。

    我认出了他,我们是隔壁班的,我在106班,他在108班,他是理科生,而我是学文的。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本应像两条直线一样,不该有所交集,而他,并不是一条直线,他是乱线,乱到别人头疼。

    果不其然的,他被女生的男朋友找上了门,但是因为人缘好,这件事在多方调解下最终化解了,而我,并不想出去说上那么一句:他是替我出头的。大家都是大人了,我没有要求你做的事你偏要来做,那么所引发的后果自然与我毫无干系。于是我变成了隐于人群中的沉默的大多数。

    而他呢,他就像是太阳一样的存在,直视他都会令我觉得刺眼,这种人注定跟我不是一路人,但是某人似乎不这么觉得。

    体育课,五个班一起上,我照例坐在看台上看我自己的书,我喜欢自己的小天地,令我感到舒适。

    “我说老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你看看你,瘦的跟柴火似的,难得高中还有体育课,你不赶紧活动活动锻炼锻炼?”

    “第一,请你叫我魏班长,”我推了推眼镜,并不想理他,“第二,何疯子同学,我们似乎不是一个班的吧。请你不要打扰我学习好不好。”

    “我不叫何疯子,我叫何艽枫。”他自顾自的坐到我身边,“枫是枫树的枫,艽呢...嗯...是那个......嗯......”

    “艽(求),远荒,也读艽(交),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他随即笑了起来,“那就好,你叫我小枫就好了。”

    我冷笑一声,“何艽枫同学,你要是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可要报告老师说你打扰我学习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打扰你学习了,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坐在那看那个破书,你这人啊,我说你就活的没意思。”他不以为然的甩甩手,一脸嫌弃至极的样子,“诶,我说你看,操场那边树底下坐着好多女孩子,我跟你说,我就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您那叫性骚扰,再说下去,我可真的要报告给老师了,搞不好,还要报告政教主任。”

    “我说魏哥,你——”

    “是魏班长,”我出声打断他,随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要是没事做的话,去找你最喜欢的女孩子要个联系方式如何?”凭良心说何艽枫长得很不错,清爽的短发加上大眼睛和双眼皮,高挺的鼻梁跟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运动系男生。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你觉得我成功的概论有多大?”

    我彻底对这号人没了脾气,干脆坐回去,指着那些女生说,“您看,诶,就最边上那个,那不是103班班花秦萧吗,您要是真够胆子,去找秦萧,给秦萧拿下,我跟您说,高中这三年,不谈一场恋爱那是人生的损失。”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看我,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再看看秦萧,“能行吗?人家能看上我吗?”

    我有些气急败坏的说“你还当真了是不是,不说你自身条件,秦萧那么好看追她的人能少?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我说。”说完我就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走回教室。而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没有继续纠缠我。

    过了一周我发现,我错了,何艽枫跟秦萧手挽着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这小子不但当真了,还成了。

    “谢谢啊,魏大班长,”他很开心的笑着说,“您就是月老再世!”

    “我TM就是专给自己找罪受,”我记得我很生气,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嫉妒,也有对这件事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一种震惊,“真的,我现在只希望能自己安静的待一会好吗?”

    秦萧看出了我的意思,挽着他的手臂说“我们走吧,别给魏同学添麻烦了。”

    高二就在他的笑声和我的叹气中过去。

    放暑假的那天,他没有来,老师让我把没有来的同学的暑假作业给他们送去,我想了想,从隔壁班顺手领了他的,我们这个高中在城市的郊区,再往外围走一走就是城乡结合部,我给自己班的同学们送完了作业和暑期回执,就按照他们班主任给的住址去找,当我背着包,骑着自行车停在一户农家门前的时候,他正从家里面出来,穿着短裤,跨栏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黑灰色的毛巾,可能原本是白色,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草帽。

    他看到我,开心地挥了挥手,“魏哥,你怎么来了?”

    我已经懒得去一遍一遍纠正他,我从书包里掏出来足足有手掌厚的暑假作业准备交给他,可是他局促的从那条已经掉色的蓝色短裤上擦擦手,却没有接,我看了看他的手,全都是泥土,于是我扬了扬下巴,“我给你放进去。”

    他开心的点点头,领着我走上农家特有的高台阶,走上一个小平台,小平台尽头是一座老房子,他推开门,“放茶几上就好了,今天地里忙,就我爷跟我奶,走不开。”

    我刚想问些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这算是他的家事,问太多不好。于是我很平静的点点头,问道“你现在去干嘛?”

    “下地头,找我爷,我回来拿些冰水,我爷爱喝。”他的白牙在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很是显眼。

    “那我走了。”我说着走出院门,踢开自行车的支架。

    “诶等会,魏哥你往哪走?”他赶忙出来叫住了我。

    我沉默了一会,“你呢?”

    “我往东。”

    “是吗,我也往东。”说着我等他锁好已经掉了漆的朱红色大铁门,他骑上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老式三轮车,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骑着车向农田中走去。其实我家在西边的,当时我大概是脑子坏了,想跟他一起再走一段。

    “魏哥,你......”他有些迟疑的开口,“你不问我我父母哪去了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问。

    他憨厚一笑,“你是个好人。”

    “我可不喜欢这句话,”我回答,“我不是好人,而是一个正常人。”

    他没继续说下去,可能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魏哥,你大学想考哪啊?”

    我想了想,“武汉吧,我喜欢那个地方的人间烟火气,让我每时每刻都有活着的感觉。”说罢我看向他,“你呢?”

    他开心地笑着说,“我要参军,我知道,自己不是考大学那块料,而且我参了军,我们家就是军属,我爷我奶脸上也有光不是。”

    我笑着点点头,他的梦想很务实,这样的梦想值得实现。“那你不高考了?”

    “不考了,”他突然站起来骑三轮,把自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脚上,三轮车就像是一匹绝世良驹,乡间小路上的风,夹杂着青草的呢喃,将他的背心呼呼吹起,他的草帽盖在头上,眼里满是阳光,脸上写着属于自己的骄傲,“我明年就去参军了。”

    我也看向前方,田野一直铺展到天边,两个像是野狗一样狂野的少年,追逐着风,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和热爱这个世界。

    高三,我们走上了两条不一样的路,他离开了我们的学校,离开了我们唯一有交集的地方。他走之前,很多人说,“走的时候叫我,我去送你。”而他答应着一定一定。

    真到要走的那一天,火车站前的,只有我,和他的爷爷奶奶,他的爷爷一遍一遍摸着他身上的迷彩服,一遍一遍的嘱咐他,奶奶不时抹掉眼里的泪。我就站在远处,他看到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叫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觉得还是复习要紧,便都没来送他,秦萧在他走之后两个月就分手了。

    他跟着那批胸前戴着红花的新兵们,走进火车站时,突然回过头,对着我伸出右手的大拇指,“魏哥!我走了!”

    我笑着伸出手,“叫班长!知道了!”

    然后他笑着给了我一个飞吻,我也笑着挥挥手,目送着他转身,融入了那群迷彩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2013年4月当我们仍然把头深深地埋进书海中时,四川雅安发生了大地震,他的部队开赴灾区,那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魏树城,出来一下。”正在上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进来了,把我叫了出去,“你跟108班的何艽枫熟吗?”她问。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还行吧,怎么了老师?”

    “他......”老师像是努力的想要忍住什么,“他牺牲了......”

    当时我已经有些麻木,眨了眨眼睛,想要弄明白老师在说什么,“牺牲了?什么叫牺牲了?”

    老师却摇摇头,不想说更多。

    当天晚些时候,我,108班的班长,还有他们的班主任几个人,一起把何艽枫牺牲的消息还有学校的慰问带给了他的爷爷奶奶,虽然部队已经派人通知过了,但是毕竟也是从学校里走出去的学生兵,学籍还留在学校里,这件事学校必须要表态。

    我们走进他的家,走上高高的台阶,看到他坐在门口的爷爷奶奶,我跟他的爷爷相对而坐,而他的奶奶一直哭个不停,老师跟同学去安慰他的奶奶,他爷爷看着我,抽着手里的烟,良久说了句,“送小枫那天你在。”

    我点点头说是。

    他爷爷将烟屁股按在地上,用脚碾灭,“我娃儿好样的,我娃儿不孬。”说罢站起身,背着手,佝偻着腰,挤开了老师跟坐在门口的奶奶,走进昏暗的老屋子,不再跟我说一句话。

    晚些时候,我们离开了他的家,我跟老师说我还想跟爷爷奶奶说说话,老师没多说什么便同意了,但是我转过身,用上我这辈子都没用过的力气向东跑去,跑出了村子,跑到那条我们追过风的小路,我沿着小路疯跑,两边的田地里,已经没有人在干活了,我感觉我的肺很疼,但是我的心更疼,不愿意停下,不断地迈开脚步,突然,我脚下踩空,摔倒在了地上,手臂被石头划出一个口子,鲜血流了出来。

    我看着这道伤口,终于不再忍着,泪水从眼角肆意奔涌,我对自己说,是因为摔到了,摔疼了,所以我才哭的,但我内心一直知道的,我究竟为何哭泣。

    我就坐在田埂上哭,看着落日余晖逐渐西沉,村子的轮廓变得模糊,天空撒上了靛青色,我知道我该回去了,但是我还是坐在田埂上,止不住的哭,有的时候将自己压抑的太久,竟震惊于自己竟有这么嘹亮的哭声,同时我也知道,我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第二天,我回到了学校,找到了108班的班长,商量着,买一棵枫树苗,种在学校大门外,因为他的名字带枫。这件事被108班班长提到了班会上,紧接着老师们知道了,101到113班全都行动了起来,在所有人的捐款和请愿下,最终学校将一棵小小的枫树苗种在了学校的大门右侧。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地震救灾中,毫不犹豫的钻进废墟中救人,他找到了一个被埋在废墟下的小学男生,这时候余震来了,来不及跑出的他将小男孩护在自己的身下,当人们挖出他的时候,他的肩膀被钢筋刺穿,肋骨碎了好几根,骨渣刺进了肺部,但是他弓起身子,趴在了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活了下来,他却离开了。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当我作为武汉大学优秀毕业生应邀回到高中演讲时,我又看到了那棵枫树,他已经枝繁叶茂,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它的叶子,洒在地上,树下坐着当年他说的,最喜欢的穿着裙子的女孩们。

    我看着这棵枫树,就像当年看着火车站的他,不过这次是我伸出手,挥了挥,“小枫,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