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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光之名

    她又坐在那里了。

    那是一个留着波浪长发的女性,她栗色的长发垂在腰侧,一手握住面前桌子上的咖啡杯,一手支起下巴,歪着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小巷。她的脸庞十分白皙,应该说是没有血色才对,双眼眼圈很重,眼神中没有光。

    当年已经不想在跟随着乐队闯荡的我选择了在一个生活过两年的小县城里停下脚步,可能是我已经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也有可能,是我累了,被太多的事情束缚住了脚步,不想再向前了。我留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在一个城中村的小巷子深处,我不想把这里变成什么热门景点,只是想看着有人推开门,绕过放在门口的屏风,抬起鼻子闻一闻,说“老板,您这咖啡味挺浓啊。”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有的时候是上午,刚过九点的样子,巷子中的大爷大妈拎着早市买的菜经过我的门前时,她便会进来;有的时候是下午,马路对面学校放学后,高中生门嬉笑打闹的飞驰过我的眼帘时,她也会来;有的时候是深夜,十点钟的样子,我的咖啡馆一般是午夜关门的,因为我还不习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中太久,她便会推开我的门,走进来,然后照例坐在离我最远的墙边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她刚开始只喝冰美,但是没过几天她就不再说自己喜欢什么了,我冲什么,她就喝什么。

    一般男人是不是都会觉得,这简直就是最浪漫的爱情开始的信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我们就像是两个无话不谈却又不必寒暄的老友,她来,我等。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她今晚还是坐在那里,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二十三分,她这次来的稍微有些晚。我将牛奶倒进热气腾腾的咖啡杯,今天的是带有树叶图案的拿铁。把咖啡杯轻轻的放在她的面前,互相点点头,也算是一种交流吧,随后我就会抱着我的吉他,走上舞台,坐在我的高脚凳上,为整个昏暗的咖啡馆和我唯一的顾客,轻轻地唱上一曲。

    但是我感觉的出来,今晚不同,她的头发遮住了右半边的脸,平时她总会把头发夹在耳后的,而今天特意放下了一边的头发,遮住了自己的脸。她还是那个姿势,尽管窗外是没有灯光的夜,她还是望着窗外,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背对着我。

    当我唱了两三首歌之后,她起身,面前是喝了一半的拿铁,她推开大门,微微回望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快步消失在了漆黑之中。我看见了,她红肿的双眼,还有右边脸颊上贴着的膏药。

    她受伤了?

    我不禁吃惊的想,但是我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受伤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我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何必替他人担忧,就这样,我又为自己和我的咖啡馆,唱了最后一曲。

    第二天她没有来,这是她连着四个月以来第一次没来,我看着墙上的那个挂钟,已经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了,看来她确实不会来了。于是我想要出门关上卷帘门,收拾屋子准备上床和我的猫一起睡一会。

    但是当我走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幽深的巷子深处,有人身形摇晃的走来,我小小的愣了一下,借着咖啡馆内透过窗户的灯光,我看到了一头栗色的波浪长发,她正走过来。但是她走路的姿势却歪歪斜斜,一瘸一拐,我皱着眉头上前迎了两步,她一个踉跄向前倒去,我赶紧伸出双手扶住她,她低着头,声音沙哑的问我“有酒吗?”说来奇怪,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但又确实不是第一次。

    我带她回到我的咖啡馆,熄灭了大部分的灯,就留下吧台的两盏,我扶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自己走到吧台后面,因为我并不会调酒,所以我只卖成品。我拿了一瓶42度的威士忌放在她的面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意思是问她,这个可以吗。

    她拿起威士忌,发狠似的用牙齿咬开瓶盖,忽视了我为她准备的小酒杯,直接昂起头,猛喝两口,但是紧接着她就吐了出来,伴随着激烈的咳嗽。我并没有对她喷了我一身威士忌表达不满,而是劝道“还是用杯子吧?”

    她笑了,绝不是什么健康的笑容,那种笑里,带着癫狂与绝望,有深深地自我厌恶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

    她笑着,就那么笑着,而我,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笑,似乎只有在这里,在这时,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暂避风雨的一片瓦房。

    她笑够了,抬起眼睛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左眼有一块淤青。“他又打我了。”她笑着说,“他又打我了......”

    我稍微思考了两秒,就明白了。她的家庭生活看来并不美满。而我,一个连家庭都没有组建的人,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面前这个受伤的女人。

    “老板,你多大了?”她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按在吧台的桌面上,看着我。

    “27岁。”

    她撅撅嘴,“*,我才24。”

    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很有教养,不会随便爆粗口的气质女性,看来还是人不可貌相。

    “结婚了?”还是她提问。

    我伸出两只手,来回翻转,让她看清我的双手上没有戒指。“你呢?”轮到我提问,“结婚多久了?”

    “一年半了,”说着她又抬起酒瓶就是一口,“也有可能是一年?算了,度日如年......”

    “没有孩子?”

    她摇摇头,“你能忍受给一头猪生孩子吗?”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不笑出来,也有可能她就是想要我笑出来,但是我还是觉得,面对着人生的不幸,笑,是最锋利的刀。

    “我结婚的时候,他说会爱我,结果他的爱就是打在我身上和脸上的拳头......”她自顾自的说,“他什么事都听他妈妈的,说白了就是个巨婴,妈宝男,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会来强上我。”她低垂着眼帘,深吸一口,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老板,你也觉得,我应该继续这段婚姻吗?”

    “......”我沉默了一会,“生活毕竟是自己的,结婚不是世界末日,既然他不爱你,你何必再委屈自己呢?”我是在保守派的包围下长大的,从小到周围大人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为了你的父母,忍忍吧、为了孩子忍忍吧、也许之后就会好起来呢......

    她看着我笑了笑,“我现在都觉得,那场他妈傻*的婚礼是他为了他妈妈才布置的。”

    我沉默的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睡楼下,太晚了你自己在外面不安全。”说罢我出门拉下来咖啡馆的卷帘门,将咖啡馆的光,从外面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剔除。她还是喝着那瓶威士忌,大喘着气。我上前从她手里夺过酒瓶,“别喝了,看得出来你都不会喝酒。”

    她抬起眼睛与我对视,“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我的父母已经离开我了,我能去哪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把威士忌放在吧台上,对她说“等我一下。”说着上楼,将我养的白猫,小白,抱了下来。

    她看到小白的一瞬间,眼睛里似乎有了些精神,“它是你养的?”我将小白伸出去,放在她的怀里,“叫什么名字?”

    “小白,”我回答,“它是我捡的,在哪里捡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是我还在走南闯北自命不凡的时候捡到的。”

    她一遍一遍抚摸着小白,但是小白很明显的讨厌她身上的酒气,它在她的怀里并不安分。“小白啊,雪白雪白的,为什么不叫小雪呢?”

    我愣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没什么文学素养吧。”

    言毕我们两个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会找过来的,”她的笑里突然多了一丝悲凉,“他会把我带回去,不过,还是谢谢你,老板,至少这次,我已经想好了,”她还是笑着,“我回去之后,就自杀。”

    我走到她身边,把她从高脚登上扶起来,扶着她走上楼梯,“你先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晚把她放在我的床上之后,我锁上了房间的门,走到楼下,已经凌晨四点了。我看了看这个咖啡馆里的一切,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我,来过各种各样的人,我坐在舞台的边沿,笑了。是时候离开了,换个地方继续吧。这样想着,我将几个酒杯放在了吧台最边缘的地方,毕竟这样的话拿来砸人会方便许多。然后打开卷帘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喝着我自己泡的玛奇朵,等着某个人上门。

    快七点的时候,他来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他,脸上掩盖不住的愤怒,紧握的双拳,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生人勿进的气质。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您是这的老板吗?”他尚且礼貌的问。

    “对,我是。”我回答。

    “您之前有没有看到一个黄色长头发的女的来过?”

    “来过,有印象。”

    “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她是我爱人,昨晚上她没回家,我很着急。”

    “进来说吧。”说着我转过身,把他带进我的咖啡馆,他站在吧台前,我背对着舞台和他面对面,这时我们两人正处于我咖啡馆的监控正中央。

    “您什么意思?”他开口问。

    “我的意思是,您未免有点畜生了,”我双臂抱胸,不屑的说,“随便动手打妻子,是不是多少有点猪狗不如?”

    他涨红了脸,但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愤怒,“你懂个屁!我妈就是想抱孙子,那女的居然死活不让我碰!”他开始吼起来,“我这一年来跟我妈一起养着她,她就是这么回报我?”

    “这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某个巨婴动手打女人,而我觉得吧,最傻*的就是打女人。”

    不出我所料他一把抓起吧台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剧烈的疼痛冲击着我的神经,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我回身抄起吉他,狠狠地抡在他身上,吉他应声碎裂,只留下琴弦还连接着。屋内的打斗声很快引来了那些上早市的大爷大妈的围观,有人报了警。而我要的就是这个。

    浩子是我读大学时候的哥们,他念的是法政系,我念的艺术系。浩子穿着西装站在我面前像是审犯人一样看着我,“真行啊,我大老远从外地飞过来就是为了给你处理这么一档子破事,在飞机上你只说打架斗殴,可没说还有个离婚官司!”

    我跟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警察到了,将我们分开,都带回了警局,我申请要见我的私人律师,当然是放屁,我哪来的钱请私人律师,所谓的私人律师就是我出事必到的浩子。

    浩子是个老油条了,作为一个顶级讼棍,他打官司的能力我很有信心。浩子看着我可能带着些真诚的眼神犯了难,随后像是赶苍蝇一样的挥挥手,“行了行了行了,这次就这样吧,下次有这种事,您爱找谁找谁,我再来我是你儿子。”可我知道我的好大儿没有一次会抛下我不管。

    最终法院判处男人赔偿我咖啡馆的损失,当然包括我那把颇贵的吉他,还有十万医药费加精神损失费,并且要求恢复我的名誉权并取得我的谅解,判处男人与她离婚,并且赔偿十万元医药费,另外因为故意伤害等罪名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要不说浩子是顶级讼棍呢。

    几个月后,我将咖啡馆转让,带着仅剩的积蓄和获得的赔偿来到浩子的城市,继续开我的咖啡馆,她亲自为我的,不,是我们的咖啡馆起了新的名字,曦,晨曦的曦。

    而她也说,过去的名字已经不会有人再叫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她希望我能给她取一个新名字,我笑了笑,“那就叫小光吧。”

    尽管只有我叫她光,别人都叫她“老板娘”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