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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皇帝(终)

    亚尔兰诺一撑就跳过了城墙,随后便贴着墙角的阴影往王后的宫殿溜过去。小时候他和亚伦迪斯经常这么干,这不过此时亚伦迪斯不在他的身边。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决定兵分二路,由身手矫健的亚尔兰诺先打头阵,先去看看王后的近况如何,亚伦迪斯和菲德安德之后再跟来——不知道是不是兄弟不在身边的缘故,亚尔兰诺总觉得心里不太安宁,他很少单独行动,即便他一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母亲和亚伦总也陪在他身边,而现在和以前不同了。

    他没花什么时间就来到了蕾捷斯卡的寝宫——如果他想,任何人都发现不了他——还没走进院门的时候就意识到出了问题,他敏锐的捕捉到了空气中某种腥咸的气息,好像某场争斗刚刚发生。

    血的味道。陌生人的血。

    亚尔兰诺的心跳加快了,他快步穿过庭院——他注意到靠右边一点,一丛长得很茂盛的草蔫蔫的歪向一边,像被人压倒了一样——来到宫殿的大门前,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出呼呼的风声。亚尔兰诺一推开了门,一股冷气和一股陈腐的气息涌面而来,是一种衰败很久的战场的味道。客厅里的壁炉冷冰冰的,炉膛里有一捧不知道静默了多久的灰尘,这对怕冷的蕾捷斯卡来说是很不寻常的。

    “妈妈?”亚尔兰诺试探性的喊道,“米雷?”

    没有人回答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一面墙壁游到另一面墙壁。

    亚尔兰诺试图冷静下来,他努力不让屋子里的血的味道影响自己的心神。可那似乎是妈妈的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小声说道。和院子里的血不一样,那是陌生人的血的味道,可屋子里的血似乎是妈妈的,很久之前的妈妈的血。

    亚尔兰诺蹲下身来,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蕾捷斯卡和亚伦迪斯都对他暗示过,暗示他学会遏制自己的某些想法,他不能让他们失望。他抱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想要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等亚伦迪斯过来,他亲爱的兄弟总是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场面,可他的意识正在逐渐偏离想要走的轨道——也许那并不应该是属于亚尔兰诺的意识,他不知道。血的味道像一条蜿蜒的蛇,顺着空气爬进他的脑袋里,在他的脑袋里勾画出一副恐怖的画面——蕾捷斯卡站在那里,拿着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喉咙,她的眼神中有愤怒和悲伤,可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求饶。而是决绝的把自己的漂亮的脖子豁开了。然后她仰面倒下去,血溅了一地。

    亚尔兰诺一下子站起来,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做,但割伤脖子是很严重的,他这么想着。他不能再接着等下去了,他要找到他的母亲。他走到了宫殿外面,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像一头若有所思地嗅着猎物留下的血迹的狼,在阴影中慢慢的徘徊——某种天生而来的本能在他的心中起了作用,他眼前的景象变化了,一抹红雾遮盖了他的眼睛。他看到属于母亲的、已经被侍卫们反复洗净的陈腐的血痕慢慢从地面上显现出来,在绯红之夜一样的雾色中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他顺着那条路奔跑起来。

    塞提斯汀·欧得利斯正待在客厅里,读一本有关信仰的书,从他和父亲谈过、并败下阵来之后,他总是感到很迷茫,但这所谓哲学的东西看样子并不能帮他什么忙,反而让他更深的坠入痛苦的渊薮中。塞提斯汀皱起眉头,翻过了一页。

    这时他听到门厅里传来一个不同寻常的声音。

    还没等塞提斯汀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不速之客就站在他面前了。塞提斯汀吃了一惊,他慢慢的放下书本,站起身来。眼前的这个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一样冷冷地盯着自己。

    “亚尔兰诺殿下?”他问道,他是少数能分清兄弟俩的人之一。

    话一出口,塞提斯汀就意识到不对了,虽然亚尔兰诺一直比他应当效忠的那位亚伦迪斯要更冷漠、疏离一些,但却从来没有表现过像现在这般的倨傲、愤怒和充满杀意。亚尔兰诺似乎不再是一个人类,从他身上传来某种塞提斯汀只在哥哥口中听说过的属于魔兽的威压,他的眼睛不再是清澈的琥珀色,而是燃烧着一种黑色的物质,像是蛰伏在他灵魂中的梦魇突然抬了头——不知道是不是塞提斯汀的错觉,他仿佛看到了亚尔兰诺领口下裸露出的皮肤上正在缓慢渗出血一样的黑色斑纹。

    “殿下?”塞提斯汀问道,他把一只手伸向了放在桌边的佩剑。

    “我的母亲呢?”面前的人问道,用一种塞提斯汀从没听过的声音。

    亚伦迪斯伸手帮菲德安德摘掉卡在他茶色头发上的草叶,刚刚从城墙上翻下来的时候,菲德安德一脑袋扎进了花丛里。为了防止太大的声音引来卫兵,亚伦迪斯在旁边蹲了一会才把菲德安德拉起来,皇城里空无一人,似乎所有的士兵都被派出去追赶兄弟俩了。

    亚伦迪斯再次在脑海中把要走的路盘算了一遍。从夏尔尼达大街旁边的小巷中迂回到邓蒂斯家后面的空地,然后径直穿过雄狮广场,那之后就全都是幽密的小径,可以很轻易地绕到母亲的宫殿——他没有办法做到像亚尔兰诺一样丝毫不引人察觉,所以只好在路线选择上下功夫。而在这条路线中,起初的这一部分和接近最终的部分是最难走的。他们必须毫无掩饰地走到大路上。

    “自然一点。”菲德安德说,他把亚伦迪斯快要拽到下巴上的兜帽往上拉了拉,“你这样更容易引起怀疑。”

    “多谢。”亚伦迪斯嘟囔道,但还是把头压得很低。

    倘若你注意观察,也许能发现生活中某些喜爱恶作剧的神明留下的蛛丝马迹,即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人心里的不安一旦生成,现实中就总会照见它那倒霉的影子。对于亚伦迪斯来说,因为他不把一切压在运气上,所以每次都习惯先一步猜出命运的轨迹,就如同此时一般,他已经事先想到了不同的后果,第一,他成功的到达母亲的宫殿。第二,他在半路上被侍卫逮住。第三,他到达了母亲的宫殿,可亚尔兰诺却没有到。可司掌命运的神明是不会容许人类触摸到自己织物的针脚的,他总会给人们安排新的情况。

    此刻就是如此。

    亚伦迪斯和菲德安德才走出去十几米,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叫喊。

    “请等一下!”有个人说。

    亚伦迪斯克制住了想撒腿就跑的冲动——事实上那个喊他的人也没有给他跑掉的机会,他三两步并上来,抓住了亚伦迪斯的胳膊。亚伦迪斯和菲德安德一下子回过身——菲德安德快速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炼金术口袋,可他们都没有机会出手——来人看到了亚伦迪斯的面容,于是立刻惊慌的把手放开了。

    “殿下!?真的是您?”他小声说。

    亚伦迪斯从兜帽和刘海下方看着他,这个人认出了他,且似乎完全没有要告发或逮捕他的意思,他捉摸不透这个人想干什么,但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位年轻人似乎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两位皇子中的哪一个,仅仅凭借他头发和眼睛的特征认出他似的。

    “您怎么到这来了?”那个年轻的士兵看上去要吓晕了,“他们都在抓您呢!”

    “确实。”亚伦迪斯说。

    “哎呀,”年轻人急的打转,“我不想掺和这档子事才来这闲逛,结果居然碰见您!您让我怎么办才好?您让我把您藏到哪里去呢?坎迪安先生家肯定不行,他们一定会去那里搜的……我家又太远,这真是杀了我算了……!”

    “您不用把我藏起来。”亚伦迪斯平静的说,“我要去见我的母亲,如果您是我这边的人的话,只请求您不要声张就好。”

    年轻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要去见您的母亲!”他痛苦的说,“这真是……”

    亚伦迪斯没有在和他说话,他打算放任他自己去着急、去纠结。他转身准备走。

    可年轻人拉住了他。

    “我很冒昧,”年轻人说,“可是……如果您要见王后的话,还是请您先去欧得利斯宅邸看看。”他深深的皱起眉头,说道。

    亚伦迪斯微微有些吃惊。

    “欧得利斯宅邸?”他重复道,“我的母亲在那?”

    “对。”年轻人说,“算是……在那吧。”

    亚伦迪斯心里的忧虑和疑惑更深了,他思忖了一下,但找不到不相信这个人的理由。如果他想抓他,完全可以不惊动自己,直接喊卫兵来,欧得利斯家的公爵也不会允许这些士兵埋伏在自己家里的——更何况,这个人的表情和语气同骗了他们的城门守卫不同,他是真诚的,至少是没有恶意的,真心认为他应当去欧得利斯家看看。亚伦迪斯做出了决定,就算母亲此刻不在欧得利斯家,亚尔兰诺也能赶回去,如果母亲当真在那里,他不用和亚尔兰诺一起扑一个空。他谢过了年轻人,和菲德安德一起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走了几步以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那个年轻人还站在原地,眼眸里浸着深沉的情感。

    “您叫什么名字。”亚伦迪斯问道。

    “捷克,殿下。”年轻人说,“捷克·内尔波特。”

    欧得利斯的宅邸比起王后的宫殿要好走的多,起码不用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和大路,欧得利斯家宅是布兰肯贵族之家中最隐秘的一座,这跟欧得利斯家的历史不无关系——自从那位夏尔尼达将蒙蒂斯皇帝带走又带回来之后,欧得利斯家族一跃成了和王室最亲密的人家。他们同时担任着王室的守墓人——就如同夏尔尼达的后人一直以来为蒙蒂斯帝王所做的一切一样。生时忠心尽力,死时伴其左右。

    菲德安德在欧得利斯家门口停住了。

    “你进去吧,”他不自在地说,“你看,我现在是菲德安德·福兰蒂斯,对吗?所以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见王后殿下,但要是其它姓氏的贵族……还是算了,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还没等亚伦迪斯回答,二人就同时听到了屋里传来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的摔到了墙壁上。亚伦迪斯心里一紧,上前几步推开门——门是开着的,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打烂了——菲德安德也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两人同时看见塞提斯汀正慢慢从墙根处爬起来,旁边是碎了一地的器物残片,听到响声的弗洛里达和公爵本人都从里屋跑出来,亚尔兰诺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从来没有那么危险过。

    “我再问一遍,我的母亲在哪?”亚尔兰诺说。

    “亚诺!”亚伦迪斯惊叫出声,“你在干什么!?”

    亚尔兰诺一下子回过头,在看到亚伦迪斯的那一瞬间,他眼睛中有什么熊熊燃烧的东西熄灭了。他冷静下来。

    弗洛里达给自己的弟弟搭了把手,好让塞提斯汀站稳。听到亚尔兰诺的问题,他抬起眼睛,看着兄弟二人。公爵一脸怒容,想说些什么,但弗洛里达做了个手势制止了自己的父亲。

    “你们是来找王后的吗?”弗洛里达说,“我带你们去吧。”

    他说完就转过身,向后院走去,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对视了一眼,后者立时跟上去。亚伦迪斯跟在自己兄弟身后,他心里的不安愈发严重,简直压得自己迈不开步子。他们路过了塞提斯汀,这位年轻人正带着微微惊异的神情慢慢坐到沙发上,沙发旁边凌乱的扔着一本书。塞提斯汀的父亲把双手按在儿子肩上,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盯着亚尔兰诺。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客厅。过了一会,菲德安德突然发现自己正和一些从没见过的人呆在一个屋檐下,而且也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于是赶紧回过神来,抬脚去追赶兄弟二人。

    欧得利斯家的花园十分静谧而幽深,在后院小径旁种着许多松树,那些年迈的古树把自己郁郁葱葱的枝子伸向四面八方。弗洛里达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低下头躲避朝他刺过来的松针。亚尔兰诺直直地盯着弗洛里达的背影,眼角被松针划出了血痕也似乎浑然不觉。亚伦迪斯走在最后面,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亚尔兰诺,究竟是什么让兄弟来到了这里,亚诺怎么会到这里来寻找母亲?这么说蕾捷斯卡真的在这里——亚尔兰诺的直觉一向是很敏锐的,可蕾捷斯卡怎么会待在这?就算再不济,她也应该回福兰蒂斯娘家才对——这些念头让亚伦迪斯感到恐惧。在看到弗洛里达径直穿越过后院,走到一直以来由欧得利斯家族守卫的、卡塔多尔王室与其忠仆长眠的墓地入口时,他的心深深的沉到了看不见的黑暗中。他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意相信。

    弗洛里达拐到了右边的一条小径上,这里幽静而寒冷,几只山雀在忧郁的唱着歌。亚伦迪斯努力不让可怕的想法占据自己的内心,他数着旁边的墓碑。他看见了安易尔、多罗摩尔和艾莉琴莎的名字,再往更深处一些,埋葬的是一些更古老的荒骨。他看到了第一位王后罗蒙依德的姓氏,还有一些其他的,外族来的骑士、蜂·斯罗夏德……

    弗洛里达停住了,亚尔兰诺也紧跟着停下来,亚伦迪斯差点撞上兄弟的后背。

    “王后殿下就在这里。”弗洛里达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亚伦迪斯未曾听过的悲哀。

    亚伦迪斯绕过亚尔兰诺和弗洛里达的身体,紧接着他看见了,在弗洛里达右手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洁白的石碑,周围的土像是不久前被新翻过,有些地方还岑岑的冒着野草的根。亚伦迪斯的眼前模糊一片,他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明白那墓碑上写的字。

    蕾捷斯卡·福兰蒂斯。

    亚尔兰诺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几步,一下子跪倒在母亲的墓前,他双手抖得厉害,抚摸那冷冰冰的石头的动作轻轻地,就好像在抚摸自己母亲的脸一样。他的嘴唇不出声的蠕动,反复默念着母亲的名字,就像在祷告的信徒一样。

    亚伦迪斯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了,它从某个深深的渊薮中浮了上来,正在他的胸膛里尖叫。

    他看着弗洛里达,希望后者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但弗洛里达只是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王后殿下。”他轻声说。

    亚伦迪斯猛地甩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时菲德安德追上来了,菲德安德是一个聪明的人,因此他立刻搞清了现在的状况,张大了嘴巴,震惊又同情地站在了原地。

    亚伦迪斯看看菲德安德,后者的眼里逐渐涌出一种对自己的怜悯和悲伤。他咬咬牙,也像亚尔兰诺一样跪在母亲的墓碑旁边,用手去把那些裸露在外的、使这一切看起来没有那么平整的草根摘掉——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能为母亲做的。亚尔兰诺把自己的前额贴在冷冰冰的墓碑上,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仿佛沉眠在深深的、痛苦的梦中。

    亚伦迪斯站起身来,他感觉自己的后槽牙正磕在一起,嘴唇也抖得厉害。可当他开口说话时,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嘶哑,尽管眼泪正在他的喉咙里打转,但他的声音居然出乎意料的与平日别无二致。

    “我们走吧,菲德安德。”亚伦迪斯说。

    “你要去哪儿?”没等菲德安德回应,亚尔兰诺一下子睁开眼睛,他这不经意的举动太像一头猛然苏醒的野兽了,他慢慢的在母亲的墓前站起身,像面对着敌人一样面对他的兄弟。

    “去拿许诺给菲德安德的东西。”亚伦迪斯纹丝不动。

    “这之后呢?让他帮助你当你的皇帝?”亚尔兰诺问道。

    亚伦迪斯闭上了眼睛,但仍然站的很直:“是的。”他几乎是把这两个字掷到亚尔兰诺身上的。

    “你的帝位妨碍你为妈妈哀悼了,急的让你必须现在就离开,是吗?”亚尔兰诺说。

    “你也看到了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亚伦迪斯试图冷静地说,但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再平静了,它开始变得磕磕巴巴,变得湿漉漉的,“你也知道罗莎·林德想让那些人们去做什么,你应该知道这一切是不行的。”

    “我不在乎。”亚尔兰诺轻声说,“我没有母亲了,现在我孤身一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是妈妈了,你明白吗?可你甚至不愿意陪她呆一会,你根本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这样!”他突然咆哮起来。

    “那也是我的妈妈!!”亚伦迪斯吼得比亚尔兰诺声音还大,他上前几步,一把拽住自己兄弟的领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我会为了当那个所谓的皇帝抛弃妈妈?你觉得我是为了坐上去享受荣华富贵的?”他忍住没有朝地下啐一口,右边的眼睛里掉出一滴泪来。“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你——”他本想说,你根本就不知道妈妈想要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想法,但话到嘴边,亚伦迪斯却退缩了,他清楚这样的话对亚尔兰诺来说是什么,他不愿意拿割人的刀子去伤害自己的兄弟。“妈妈爱这些人,对吗?我们不能让她爱的人再承受这样的遭遇,对吗?”他最后这样说道,声音很柔和。

    亚尔兰诺看上去整个人都泄了气,他靠着母亲的墓碑坐下来,抬头看着亚伦迪斯,“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妈妈爱谁,我甚至也许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也许根本就不理解妈妈。”他痛苦地把自己的脸埋到手臂里,叹息了一声,“我从来、从来都很少和她相处。”

    这几句话比起斥责和怒吼更让亚伦迪斯痛苦。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母亲,现在又让自己的兄弟难过了。亚伦迪斯蹲下身来,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亚尔兰诺的脑袋:“妈妈希望我这么做,去保护她的子民,你相信我,好吗?”

    亚尔兰诺没有抬头。

    “我走了。”亚伦迪斯站起来,“请把我的那一份也带给妈妈,请代我向她道歉,请求你……求求你了。”

    “请妈妈原谅我。”亚伦迪斯最后说,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哽咽了。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哽咽,于是他撇子了亚尔兰诺和弗洛里达,冲菲德安德招了招手,菲德安德很体贴的、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亚伦迪斯发觉自己的心态产生了变化,他的心里涌出一种残忍的决绝,站在这样冷酷的高度,他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从前太天真了,尽管他一直努力想变得成熟。他天真的以为罗莎·林德既然对自己和亚尔兰诺下手,那就绝对不会动自己的母亲——因为失去儿子的母亲就像失去爪牙的老狼,可他错了。他以为欧得利斯会看在塞提斯汀的份上站在他的一边,至少至少会在关键时候保护他的母亲,可他又错了……

    客厅里,欧得利斯公爵正在吩咐仆人用温水淘一淘干净的毛巾,好敷一敷塞提斯汀的额头。路过他们身边时,亚伦迪斯站住了,他冷冷地看着公爵,老公爵也冷冷地看着他。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欧得利斯公爵说,“你怎么着?感到愤怒?想要惩罚我给母亲报仇?是吗?愤怒,愚勇,”这个老奸巨猾的老人冷笑一声,“毫无用处。”

    亚伦迪斯也冷笑了一下,他眯起眼睛。

    “也许您还记得,您应当是卡塔多尔家的臣子。”他没有理会公爵的讥讽,“我有一道命令,命令你立刻召集皇城的权贵——必须你亲自去——日落之前在大殿西边的偏殿等我,谁要不来,后果自负。”

    亚伦迪斯没有等老公爵的回应便和菲德安德一起走出门去,在门口时,他又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着老公爵,“当然,”他说,“你也完全可以把这道命令当做耳旁风,倘若你这么做,最后因为没有执行命令而受罚的,也不会是你。”他甚至笑了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笑出来的,“我很仁慈,不会惩罚老臣,但别忘了你当初是拿什么和我做的交易。”

    他丢下了这句话,直到欧得利斯家宅的大门在他身后合上,老公爵还沉默的站在原地,品咋着这句话中的余音。

    亚伦迪斯没费多少工夫就走到了福兰蒂斯的家宅,福兰蒂斯家和欧得利斯家隔了好几条街,按理说并不近,可对亚伦迪斯来说就犹如一瞬的时光。也许母亲的死带走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属于孩子的漫长优美的时光就是其中之一。亚伦迪斯一路上都没有跟菲德安德说话,他也没有注意到菲德安德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在一路小跑。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士兵,就算遇到了亚伦迪斯也会命令他们退下——在坎迪安伯爵拄着拐杖为他打开福兰蒂斯家的门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舅父踉跄的姿态。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来过这个宅子,那时候坎迪安还没有因伤退役,整个家宅里只有一个耳背眼花的老管家,那个老管家对待蕾捷斯卡像对待自己的女儿和女王一样又亲切又尊敬。后来坎迪安回来了,老管家也驾鹤西去,蕾捷斯卡就再也没有带兄弟俩来过这里——多数是为了避嫌,她不想让疑心重的罗莎·林德怀疑自己和娘家人交往密切——但过去这么多年,亚伦迪斯还记得福兰蒂斯家摆放那些藏品的地方,他领着菲德安德,只跟坎迪安问了一声好便直接走了进来,坎迪安没有见过亚伦迪斯,但他能猜到他是谁,于是他并没有阻止,放任亚伦迪斯一路穿过门厅和客厅,走过盘旋婉言的楼梯,来到放置着那把镇宅之宝的二层走廊尽头。亚伦迪斯握住剑柄,恍然间他似乎感受到了剑柄深处传来的叹息般的余震,但此刻他已经并不在乎了,他应该放弃它了,哪怕它曾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耀——他要放弃它,然后得到更多。他把它从兽骨做的支架上拿了起来,转过身,放进了菲德安德的手中。

    “它是你的了。”亚伦迪斯说,“我履行了我的诺言。”

    菲德安德叹了一口气,亚伦迪斯失去母亲的事实冲淡了他拿到剑柄的喜悦:“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他说。

    “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亚伦迪斯说。

    “舅父,能给我们腾出一间方便的房间吗?”他很自然的转过头问跟上来的坎迪安。他甚至忘了问问舅父那瘸腿上楼辛苦不辛苦,他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羞耻。

    坎迪安的表情很奇怪的抽搐了一下,一瞬间他似乎想跪倒在这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外甥的脚边哭泣忏悔,但他很快恢复了自己之前那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军人的姿态,“左边那间。”他说,带着很重的鼻音,“那间就可以。”

    亚伦迪斯点了点头,算是答谢。舅舅和外甥都刻意回避着和对方的交流,他们都明白自己的行为,这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烙痕——至少此刻并不是谈心的时候,尽管一个有很多话想说,一个有很多话想问。

    亚伦迪斯和菲德安德走进左边的那间房子,亚伦迪斯把房门关上——那是一间书房,中间摆着一张干净的桌子。

    “罗德罗草茎的粉末,搭配迷幻花,再配合冻魔血液和眠岩的合成物使用,可以操控别人产生真实的幻觉,对吗?”亚伦迪斯说。他回想着自己一开始的那个计划,以及儿时努力记住的知识。

    “你想让我给你做这个东西吗?”菲德安德敏锐的说。

    “我需要尽快,日落之前。”亚伦迪斯说,他望了望窗外的天空。

    “可以,”菲德安德爽快的答应道,他理解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件事对于亚伦迪斯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体验。菲德安德麻利的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来一些瓶瓶罐罐,亚伦迪斯看着他往一个金色的小瓶子里倒一点这个,又倒一点哪个,随后把他们摇匀,再用一张小网过滤,最后用到的只有一点点——如果亚伦迪斯有他这种本事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在使用到冻魔血液的时候,菲德安德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枚亮晶晶的鳞片,放到烈火里去烧,鳞片冒出黑色的烟,带着一种淡淡的香味。约莫两刻钟,菲德安德把造物——一个装满紫色粉末的小瓶子和一个装满了白色液体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小瓶子交到了亚伦迪斯手里,此时窗外的太阳刚刚才显出西沉的样子。

    “紫色的粉末放到空中是看不见的,你只要在房间里把瓶盖拧开就好,它无色无味,吸入的人不会察觉。如果用不完,你把它丢到火里就行,这两样东西用火烧都没事。液体你要涂在手腕上,量无所谓,就算全倒上去效果也是一样——重要的是冻魔血液的密度,但这个做的不是很好,因为没有材料。”菲德安德说。

    “冻魔的血液不新鲜了,如果还使用血液的话可能会出大麻烦,永久陷入谵妄什么的——我用鳞片做了替代。”他继续道,“鳞片的功效和血液是差不多的,但效果会很短暂。”

    “有多短?”亚伦迪斯问。

    “从涂到手腕上生效开始算,约莫一刻钟。”菲德安德回答。

    “一刻钟。”亚伦迪斯把那两个小小的瓶子攥在手里,“足够了。对于那些没了骨气的懦夫来说,哪怕是一分钟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