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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千渡

    父亲!

    我一下子睁开眼。

    周围是一片树林,断木,碎石遍地皆是,一片狼藉,然而我周身二十步之内,光秃一片,寸草未见。头像裂开一样的痛,体内一阵空虚,内力分毫不剩。我很快想起了昨夜的事。

    我不知跑了多久,不知到了哪里,心头的怒火、哀伤压抑不住,取琴而奏,直至内力耗尽方才昏睡而去。四下这些残象,便是我的音刃所致吧。

    我的眼神黯然下来。

    从今往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了什么。

    一封信,压在我的古琴之下。有人来过?倪桑?皇甫玖?我疑惑地拿起信。只见字迹绢秀,只有短短一行:

    我,等你回来。

    并没有落款,只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一行字,但从这字迹上,看得出是一位女子。难道是倪音,等我回倪家?不太可能。到底,是谁啊?我皱紧眉,苦苦思索许久,未果。

    我起身,收好信,背起琴。

    日出东方,朝霞灿烂。

    我举步向南走去,我想回家,回到那个小木屋,回到屋后的小山,回到幼时练琴的深林。我累了,九年在外,却得知父母双去,我突然对人世间充满了恐惧与怒火,我诀心回家,像父亲那样隐世修行,不问世事。

    再无杀戮,再无鲜血,再无战争。

    ……

    我只靠步行,走了两个月有余,才回到了那枭阳剑下,大潭之边。

    一路上,我的心,出奇的静,我不再回忆以往种种。站在岸边,我抬起头,面前的神剑枭阳,和我九年前初见时没有分毫之差,它好像一直伫立在天地间,亘古不变,无声地注视着万般红尘。剑上,云雾环绕,我痴痴地望着。

    “年轻人,你在看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回头,看到一位老者,船夫打扮,我隐隐觉得他的容貌有些眼熟。

    “我在看枭阳剑,”我答道,”这神剑,真是高啊。”

    “恐怕只有神,才知道神剑真正的高度。”老船夫说,“我在这枭阳剑下住了大半辈子,一直靠打渔为生。”

    一辈子在这里?我问道:“前辈,可知什么关于神剑的传说吗?”

    “传说倒是知道不少的……”老船夫深沉思片刻,开口道;“袅阳剑,‘枭’即为枭勇,‘阳’字指像太阳一样。枭阳二字,却是人们为纪念一位神祇所作。”

    “神不是只有一位吗?”我疑惑。

    “有人说神只有一位,有人说神有许多,传说罢了。

    “哦……”我微微点了点头。

    “传说,有一日有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许多恶魔,为祸人间,没有修士可以拦住它们。但神出现了,用神之琴弹奏了一首曲子,只要听到这曲子的恶魔,即刻之间烟消云散。那位神衹很强大,但恶魔太多太多了,他用尽最后一丝神力,才杀尽最后一头恶魔,自己也力竭陨落。”

    “啊……”我不禁瞪大了眼,九年前枭阳剑下,那一似梦似幻的场景涌入脑海,竟、竟和老者说的分毫不差,那真的是传说吗?亦或,传说的“神”便是修为达到极至的修士?

    “前辈,您这传说是从哪里听来的?”我问。

    “我忘了,好像是某一个来看枭阳神剑的旅者吧。年轻人,你如此有礼,我要奉劝你一句,千万不可接近神剑。”老者严肃道。我挠挠头,听道他继续说:“神剑有神力,常人根本无法靠近其方圆十里之内,靠近的人,都被一股压力压死了。但是,有一个例外,在好多年前,一个年轻的背着琴的少年,到达了神剑之下,告诉你,当时我可是亲眼目睹的,那神剑闪出了一道金光……”

    说的好像是我啊……我看着老船夫,忽地想起来:“老人家,您是当年的艄公,对吗?我就是那个少年啊!”

    老艄公吃惊地张大嘴,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失声道:“是你!”

    我笑了:“老人家,九年没见了吧。当初我借您的船,一直没还,我停在来时的那片岸边了。”

    他仍是不住住地打量着我:“真的是你啊,九年,九年了……”

    我笑着,听老艄公说:“公子当年是真的到了枭阳剑下?”

    我说:“嗯……好像是吧。”

    “看到神迹了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老艄公一脸迷茫,叹了口气。过了一阵,又问:“公子这次回来,打算再看看枭阳吗?”

    我点了点头,艄公却说:“正好,再过几日,有大事儿发生,附近村子的人都来围观了。”

    我疑惑道:“什么事?”

    老艄公压低声音道:“公子没听说吗,南方帝国帝国中的几个大家族要来这里,皇帝也要来!”

    三大家族?皇室?我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老艄公说:“公子有所不知啊,这枭阳神剑之下,每隔一百年,会有一次祭典。”

    “祭典?什么祭典?”

    “据说,神塔的神使每隔一百年会降临在四大帝国,挑选出最为杰出的修士,进入神塔修行。”

    我心中一凛。九州大陆中央,在四大帝国之上,有一座神塔,守护九州苍生。但神塔离尘,从不插手大陆的事,它很遥远,大陆上很少流传神塔的故事。那里是人们心中的圣地,世间修士,无不以神塔为尊。但我并没有听说此事,父亲也从未向我提起过。

    我看了一眼枭阳剑,叹了口气:“好吧,我离开这里。”

    老艄公目露惊异,修行之人,都是拼尽一切全力想要和那个圣地搭上一丝一缕的联系,可面前的少年,对神塔祭典知之甚少,甚至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

    回想起那时的我,曾立誓此生一定要去亲眼看看神的遗迹,无数次爬上老槐树,遥望着远方巍峨的神剑,充满了憧憬。我也曾对世间渴望过、梦想过,想象着外面绚烂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可如今才发现,记忆深处,真正可贵的东西,却是幼时每日练琴到十指被磨破,躺在硬木床上,听着父亲的琴声,悄悄看他低垂的眼帘,母亲温暖的手掌,轻轻抚着我的脑袋……

    我低下头,背对着神剑,一步步离去。

    老艄公看着青年的背影,似乎感受到一阵阵悲伤,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仿佛看出了什么,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同情。

    老艄公目送着我一步一步走远,喃喃叹道:“乐师啊,乐师,明明是以乐为师,又为什么用内力杀人呢?何不以乐曲,服人于吹弹之间。打打杀杀,和武士有什么区别……”他这声自言自语,缥缈地传入我耳中,却在一瞬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忽地想起起一句话来:

    凡琴法者,皆出于心。心诚,心念,心静,惟我法也。

    这是观家古书上最后一句话,没有写是谁所留,没有写为何而作。当年我读这句时,总觉得有着什么深刻含义,而今日老艄公无意中的几句感叹,如雷鸣击打在我的心扉上,撕开浓浓大雾,露出本源。

    我的心跳得很快,莫非,自古以来的乐师之道,根本就是一条误路?

    琴,本就是武器。琴师,本就是强大的攻击者……

    历代观氏强者,尽管称霸一方,受万人敬仰,但那些前辈们,最后的路只有两条:或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或在修炼杀心时走火入魔……

    父亲的两句话,在心中响起,如一记闷锤,打在我的心头之上。

    难道,琴,本不是一个攻击之器吗?

    难道,琴师,本不是攻击者吗?

    要不然,那么多修炼杀心的先辈们,何以饮恨九泉?那我这么多年的修行,观家这么多年的传承,天下乐师自古以来的发展。岂不是创世神的一个小小玩笑?

    不对,错的应该是我。

    多少代杰出的乐器宗师,多少位天赋绝世的修土,他们是傻子吗?怎么可能只有我发现了琴师之路是错的?如此说来,错的不是琴师之路,而是我。

    那位神祇,不也用琴曲杀退了恶魔么?

    琴曲……却不是音刃?

    可、可是,不用音刃,仅凭着弱不禁风犹如无物的曲调,怎么能杀敌?况且那位神所奏之曲,分明无半点杀戮之气,怎么可能杀死恶魔?

    大概,传说,便只是传说吧。

    我摇了摇头,离开枭阳剑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九年,画了一个大圈,我又踏上了来时的那条路。我笑笑,笑容,却不像来时那般单纯。

    ……

    我一人一琴,独步山水,月余,一条大江远远的,拦住了我的去路。

    那是青丘江。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莫名加快。

    天色近晚,我决定明日渡江。月明星稀,我倚在一棵树下,合上了双目。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云千渡也回来了,他们对我笑,我也笑,笑着,感到鼻尖酸酸的。睁了眼,天已大亮,心中一片怅然,我没哭,自打那日之后,我便发誓,此生不再掉一滴泪水。

    负琴,至江边,江上雾气弥漫,岸边有一只孤舟。

    我站在原地,无论如何努力,双脚再难移动一步。

    我的眼神,从未如此明亮过。

    秋日里,正是清晨,带来微微寒意。岸边的树叶金黄,落下来,打着转,落到江水中,荡起清波,随那一碧万倾的江水向远方蜿蜓,流入到远天。江上微风拂过,送来飘渺的歌声: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担头行李,沙头酒樽,

    携酒在长亭。

    咫尺千里,

    未饮心先醉,此恨有谁知。

    哀可怜,

    哀可怜,

    哀哀可怜,

    不忍离,

    不忍离……

    红日初升,江面上波光粼粼,一股轻风拂过我微微泛红的眼眶,吹掉了我随手扎起的木发簪,我的长发散开,如微风拂柳,随风轻舞。素白长袍,衣袂微动,如那一江水,心中泛起涟漪点点。

    我一直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其实心底早已知晓,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我便已知道。

    江上,小舟,一袭紫袍,一匹薄纱,腰间玉笛,亭亭而立。江上大雾尽散,她的歌声停了。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来到江边,停下了脚步。

    她背对着我,我看到她的乌黑秀发飘起,露出洁白如玉的颈部。她伸手,缓缓将薄纱摘下,她站在船头,就像九年前一样。我看着她,痴痴的看着她,看着这九年来萦绕在心头的少女。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呼唤道:

    “千渡。”

    她缓缓地,轻轻地,回过头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美。风停了,大江停止了流动,头顶响起一声悠长的雁啼,天地万物都静止在了这一瞬间。

    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容貌。

    她是闭着眼的,此刻缓缓睁开。那长长的睫毛翘起,仿佛从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她睁开眼。

    于是,我们四目相对。

    她很美,却不似倪音那种惊艳的美,淡淡的,如江上之清风,如山间之明月,如清清流淌的溪水,如明媚暖人的冬日。她如在诗画之中的仙子,误入凡尘,不食人间烟火。

    我看着她,凝望着深深的思念。

    她看着我,注视着铭心的爱恋。

    在倪桑告诉我有未婚妻时,我感到心痛,那是因为,我心中,早已住了一个深深爱着的人啊!

    那日,你在江上,为我受伤的十指包扎。

    那日,你在枭阳剑下,为我买来一个糖人。

    那日,你送给我贺礼,默默神伤离去。

    千渡、千渡,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倾诉。

    我向前走去,与此同时,她向我走来。

    我越走越快,直至狂奔;她展开轻功,从船一跃而下,脚尖点水,飞身而过。

    我们在彼此身前停下。她的脸,红扑扑的,我几乎听得到自己的每一声心跳,越来越快。

    终于,江边,一白一紫,拥在了一起。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暖的,蒙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