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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箫鸣

    观昀亲启:

    我想,你在打开这封信时,应是离家多年后吧。有一件事,我须明告于你。观,倪两家世代交好,当今倪家家主,倪桑,是我的至交。我与你倪伯伯年轻时就成为了朋友,那年你母亲怀上了你,我决定离世隐居。我很不想把琴艺传于你,因为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我不愿看到你双手沾上血腥,也不愿有一日,你,步了观家先辈们的后尘。

    历代观氏强者,尽管称霸一方,受到万人敬仰,但那些先辈们最后的路只有两条:或在战场马革裹尸,或在修炼杀心之时走火入魔。所以当我在翻观家祖谱之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时的我,也确实这样做了,你六岁前,我未教你半分琴法。你每夜听的曲子,都是培源宁神之曲。我当时决定,如果你没表现出在琴法上过人的天赋,我一生不会传你观家古书,我不想你入这泥沼。可六岁时,你给了我个惊喜,亦或惊悲。

    观家的初代先祖,乃一代绝世琴师,传说他受过神的亲启,创下扬名后世的观家古书。先祖曾说,万物为音,天地为谱,这自然之中便存在一种浩然博大深远之曲,冥冥之中,不可捉摸,惟有用心体悟。当你说出与这几乎相同的话时,我难以置信。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天赋,是的,你有天赋,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的先天条件,在观家的历史上,可比肩初祖。

    唉,直至今日,我仍不晓得,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还是将观家古书传给了你,我不知这对于你来说是福是祸。

    我本想看你长大,看你继承下所有琴技,才安心。可今天传来了告急之信,北方帝国挥师南下,我须赶去御敌,你母亲本要留下,这次敌势实在紧急,圣上发下血召,召我们前去,我无法辜负陛下,更无法放下国家。

    孩子,今天我要离开了,留此信。你出生前,我便与你倪伯约为联姻,切遵守婚约,勿断我观倪两家之好。几百年来,观家传到我这一代,家中只剩下我与你母亲,幸而你是男儿,得以续观家香火。

    昀儿,无论何时,无论有何遭遇,记住,你姓观,你流着观家的血,你驻着观家的魂,你是我观家的孩子!

    ……

    这封信,但是父亲留给我的第二封,他在十二年前写下的。我一个人,拿着信,在黄昏下的都城中转啊转。

    倪桑先回去了,他告诉我倪家在京城的位置,又留给我些银两。

    一个茶楼上,我把信放在桌上,取下背后的古琴,轻轻抬起,从夹层中取出一个东西来。那是一个小盒子,嵌着一块寒玉,散发着冷气。我轻轻打开盒子……

    一个糖人,静静地躺在盒中。我轻轻拿起它,幸有寒玉,才得以保存九年。

    父亲的信,兀自在桌上,他低沉而严厉的嗓音好像再次响起。而我眼前,九年前那一幕挥之不去,纵使岁月打磨,依旧如此清晰。

    少年的,清澈而稚嫩的嗓音,吟唱着那首《阳关三叠》。少女将一个用纸包着的,刚买来的糖人轻轻放在少年枕边,他熟睡的容貌,露出浅笑,是做了个好梦吧。

    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的眼神,凝固了好久,好久,终于,从糖人,落到了那封信上。我摇了摇头,眼前由迷离重新回到清澈,我把糖人扔在了桌子上,一声碎响,糖人脆成了两段。

    好笑,一个来刺杀我的人,怎么让我记这么久?我笑着摇摇头,把信收好,背上琴,起身走下楼去。

    父亲从小教我信义,既是父亲和倪家之约,我自当遵守。

    只是……

    不知为何,我有种空洞的感觉,仿佛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茶桌上,断掉的糖人,在烛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反射出五彩的光。

    我用力一甩头,大步走下了茶楼。

    再度走在都城的街巷中,尽管灯火通明,人们来往热闹的程度毫不逊色于白日,可我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仿佛在有什么缠着我的双腿,我困难地迈出一步一步。

    我停了下来,闭上眼。

    青丘江上,枭阳剑下,琴吟笛鸣,浩渺悠长。

    我从未见过她的容貌,但我忘不掉她的声音。

    我猛得睁开眼,一转身飞快向茶楼跑去,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直到我奔上二楼,看到糖人还在桌子上时,才松了一口气。我走过去,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拾起。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什么样,但我知道,我心有你,便足矣,足矣……

    离开茶楼,刚下楼,差点被一辆马车撞上。我忙向路旁退开,马车一停一走,帐帘飘动,我看到车中有个紫衣的人影,那人回过头来,看不清脸,唯有两道明亮的目光,与我四目相对。

    时间,恍若停止了一样,我愣愣地呆在那里。下一刻,马车向前驶去,我看不见那紫衣人影。

    不知为何,那惊鸿一瞥,在我脑中久久挥之不去。马车中为何人?莫非是高深修土?竟能使我心神这许激荡。亦或,是故人?我有种淡淡的熟悉之感。我站在都城的街边,久久不能平静。

    天色渐晚,灯火依旧,我的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看着来住过客,我的心却不在这个世界上。

    倪桑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再度在耳边回响。

    明日,来我府上,见见她吧……

    我衣袖下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

    准备一下,三日后,你们便成婚。

    ……

    次日一早,我到了倪家府邸的门前。恰好遇到另一辆马车:南国帝王。

    “咦,昀儿,你也来了?”他说。他的语气很高兴。

    我一拱手:“陛下。”

    他微微一笑:“我和你父亲交情很好,这里你用不着这么称乎我,我本名叫皇甫玖,你可称我玖伯。”

    我也笑笑,和他走进倪家大院之中。一来大堂,倪桑居然正等在那里,他脸上依旧笑眯眯:“陛下,您也到了。”

    南国帝王,皇甫玖,狭长的目中闪过一道光:“嗯,准备好了,来告诉你一声。你已经告知小家伙们了吧?”

    倪桑道:“昀儿和小女都已得知。陛下,岂用劳您大驾,派人来说一声就好。”

    皇甫玖微微看了倪桑一眼,转向我,说:“要不是观墨吟老弟和你倪伯有约在先,我还真想把公主嫁给你小子呢。”

    倪桑的笑容有些尴尬。

    听他提起父亲的名字,我刚要问,他又开口道:“倪冷云三家这一代的小辈们,倒有几个出色的,冷家冷枫,倪家倪音,云家云千渡,未来成就不会在我们之下,可他们几个,还是及不上昀儿啊。”

    我忙一手:“陛下,晚辈……”

    “不是让你叫我玖伯吗?”皇甫玖微有愠色,打断道。

    “是……玖伯。”我只好依他之言。

    一旁的倪桑苦笑“陛下,折损我们了。小女何及琉璃公主殿下,这一辈中怕是只有昀儿才比得上公主吧。”

    皇甫玖皮笑肉不笑:“呵呵,可惜让你抢先一步。”

    倪桑只有苦笑。

    皇甫玖看着倪桑不禁莞尔,道:“我还能真抢你女婿不成?典礼就在宫中举行吧,我安排好了一切。昀儿,见过你的未婚妻了么?”

    我摇摇头。倪桑说:“我让他今日前来,便为此事。”

    皇甫玖道:“嗯,你去吧,正好我与倪桑有话要谈。”

    我向两人拱手,退出大堂。刚才提到的名字之中,不知何故,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云千渡”。说不上原由,好像只是单纯地记住。

    云千渡……我在心中又默念一遍。

    我走过大堂,倪桑并未说我要去哪里,我就转啊转。这时,忽闻几声箫鸣。我驻足,细细听来,那是一曲《妆台秋思》。

    箫声时而悠扬,时而婉转,塞上的萧瑟与女子淡淡的愁苦恰能完美的融合。我闭了眼,向着箫声,一步一步走去。

    许久,一曲罢,箫声才落下。

    再度睁眼,我已站在一个小花园中,园有一亭,亭下,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缓缓放下嘴边的箫。

    她看着我,轻轻一笑,大方地说:

    “你好,我是倪音。”

    我恍惚了片刻,眼神又坚定起来,我深吸一口气,道:

    “观家,观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