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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别

    八音之中,惟弦为最,百乐之中,惟琴为首。

    今年我十六岁,伴琴已有十七载。

    没出生时,父亲夜夜守在母亲身旁,对腹弹琴。父亲三岁学琴,琴法上的造诣很深。而我,直到六岁才跟着父亲学琴。六岁之前,白日我去院后的小山玩耍,夜晚父亲就坐在我身侧,我在琴声中入眠,甚至于梦中,都隐隐在耳旁回荡着那首《明月》。

    院后有一座小山,我幼时常常喜欢攀上山顶一颗老槐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可我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大片大片无边的密林。向南望,很远很远的,能看到天边的一座高山,直通天际,不见其顶。小山是我的乐园,有花,有草,有鱼,有虾,可唯一没有人。我家小院在一片老林当中,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居住。直到今年我十六岁,我见过的人,只有三个:父亲、母亲、我。

    六岁那年,我忽然发现山水之间有一种韵律,草生、树长、花开、花落、流水、鱼游……每一个生物,每一次运动,就好像就好像父亲的修长的指轻轻拨动琴弦,一首琴曲,形成在这天地之间,大至流云高山,小至滴水叩石。我兴奋地跑去告诉父亲——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当时的表情:震惊,狂喜,以及一丝微小的……苦涩。

    我那时很不理解父亲的表情,甚至有些惊恐——记忆中,父亲一直是平静、沉着的,如同一潭大泽,望不见边,望不见底。接着,父亲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他抓住我的双肩,双目直视着我,郑重问道:想学琴吗?

    想。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于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过院后的小山,再也没见过那些小鱼小虾,再也没爬上过那棵老槐树。每日清晨,我早早被父亲叫醒,练琴,诵经,直至满天繁星点点,我才得以拖着疲惫之躯,爬上床,在父亲的琴曲之中渐渐入眠。

    日出日落,春去秋来,三年时间,我背下了父亲的所有琴谱。清微淡远的《平沙落雁》、质雅清纯的《梅花三弄》、悠闲舒缓的《渔樵问答》……琴总是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它犹如我身体的一部分,当我能背下一首曲谱时,便能轻而易举的将它们流利的弹出。

    有一次我听母亲悄悄对父亲说:“这孩子的天赋是不是有些过于恐怖了?那首《流水》你练习了一年,可他一周就……”

    父亲冷声说:“你懂什么?他差得远呢。”

    我于是更加努力,一点也不敢违背父亲的要求,尽力精益求精。

    一直到我九岁那年,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大早来检查我的琴技,而是把我叫到了他面前:

    “你觉得你的天赋怎样?”

    “不太好。”

    “你觉得你的琴技怎样?”

    “还不错。”

    “好,那你听我弹一曲。”

    我颇为不解。跟随父亲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中央有一块两人高的巨石。父亲盘膝而坐,将琴平放于腿,双手缓缓放在琴上。

    父亲弹出第一个音时,我的眼前模糊了一瞬。父亲一改平日里儒雅、祥和的气势,一股浓重的杀气突然间升腾而起,扩散开来,我只觉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搅动,几欲呕吐,踉踉跄跄退后几步,才勉强站稳。紧接着,一首杀伐之曲从父亲指间滚滚奔涌而出!

    飞沙走石,喊杀震天,血流成河。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场血战的场面,就在这时,耳边响起父亲的一声低喝:“看好!”我瞪大眼,只见他右手一扫,七弦同颤,却诡异的没有打断琴曲,仿佛无声的颤动,一道肉眼难以看到的波横扫而出,仅仅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响,然后——

    轰!

    巨石竟被劈成两半,上半截重重砸落,溅起漫天黄土。周围的树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斧横斩而过,呈扇形向后倒去,几声巨响之后,父亲身前十步之内,一片空旷。尘埃落地,林中一片寂静,唯有琴声独鸣。

    父亲手抚琴弦,停了下来,身上的杀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巨石的断面,高树的断层,皆光滑如镜。我得以大口大口喘着气,心下骇然,也明白了父亲的那句话:他还差的远呢。

    父亲转身面对着脸色苍白的我,缓缓开口:

    琴,本就是攻击之器!

    琴师,本就是强大的攻击者!

    听着父亲的讲述,我第一次知道,这片无边无际的密林之外,还有着更加广阔的世界:

    传说,是神创造了整片大陆,神用九柄剑,将天地隔开。

    听到这里,我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父亲的下一句话,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世人都知道,传说不仅仅是传说,因为,那九柄剑真的存在。每一柄神剑,有通天之体,伫立在大陆的四方和中央,支撑着天地。

    我愣了许久,忽想起小时站在小山的老槐树上望见的天边的那座“高山”,我问父亲,那座南方的高山是不是剑。父亲点了点头:那是神剑枭阳。

    九岁的我,立誓此生一定要去亲眼看看神的遗迹。

    大陆很大,有东、南、西、北四个帝国,我所在的,名叫南方帝国。

    大陆之上,有一类能人异士,或练气舞剑,或占星卜事,或画阵风水,他们被称作:修士。南方帝国的修士,尤以乐师闻名。

    父亲告诉我,乐师,集内力于乐器,或吹,或弹,经音刃将内力送出毙敌于身外。而作为我们琴师,用来蕴以和发出内力的,便是七根琴弦。南方帝国的乐师中,最为顶尖的有四个:冷家琵琶、倪家洞箫、云家玉笛,和我们观家古琴。听着父亲的讲述,我头一次有了一种自豪之感。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修炼内力。父亲本规划五年让我练出基本内力,而想拥有庞大的内力,需要一生不断修炼。可是,炼成基本内力,我只用了三年。

    我知道,自己天赋不好,所以我付出了双倍的努力。

    十二岁,父亲觉得我可以了,丢给我一卷书。书很旧,纸业都已泛黄,封面只有一个字:观。

    父亲没有多做解释,我也就没问。

    古书很薄,只有寥寥数页,记载着一些修炼之法,可整整一年,我只修炼了书上第一页中的前半页。父亲日夜陪伴在我身旁,却很少给我指导。

    同一年,父亲和母亲离开了我。

    那天,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四翼的鸟儿飞来,带来一封信。父亲看过,表面无情,可我却隐隐看到,他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对我说,他和母亲要离开一阵子,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年,家中储备的粮食足够我吃很久。我认真的听着。他还说,我不可以离开这里,直到我能够像他一样,在琴曲弹奏间发出强大的音刃。那天离开时,母亲抱着我轻轻哭泣,她说:记住,你是观家的孩子,你的名字是观昀,记住,你是观家的孩子……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但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观昀,嗯,我叫观昀。我深深地记下了这两个字。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一年秋季,百木枯黄,落叶飘飘。我站在门前,目送他们远去,夕阳把整片天空染得血红,光线穿过叶间,每一片金色的叶都蒙上一层朦胧的光辉。父亲和母亲的背影洒下金色的光芒,渐行渐远。他们停下脚步,许久,回过头来,父亲凝望着我,从未有过的郑重,母亲,却已泣不成声。

    我挥了挥手,忽起一阵风,霎那,落叶满天,纷纷扬扬,我想跑上去,可一片叶刚好落在我眼前,我摇了摇头,伸手摘下叶片。

    待叶落于地,他们已消失在了光辉的尽头。

    ……

    此后三年,我未敢放松一日。苦修琴技,我的内力增长飞快,古书也一页一页翻过。每当明月照在窗边,我便盼望着,父亲和母亲能够快点回来。但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今年,我十六岁,已能在弹奏之间发出音刃,碎巨石,断高树。只是我打断的地方,远不如父亲那般光滑。

    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从小到大从未离开的地方。

    父亲留下三封信,一封,让我离家时拆开。我依父亲之言,打开了那封信,上面写着:

    昀儿,读这封信时,你已算一个男人了。真不习惯叫你名字啊。你正值年少,许多事还不懂,你母亲很担心你,但你是观家的孩子,你需要凭借自己在人世立足。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心怀善意,心有国家,心有天下。我们去为国家做事,不用为我们担心,多在帝国中走走。但切记,观家古书,除你自己之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字虽少,望你牢记在心。

    我读过三遍,将父亲的嘱咐牢牢记在心中,将信收好。

    古书最后一页,父亲让我走前再看。我打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行,都是观家的古训。古训末,还留有一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写着:

    凡琴法者,皆出于心,心诚、心念、心静,为我法也。

    这话很简单,我能理解,弹琴心先静,这我知道。只是我隐隐觉得,这一句后还应有着什么,细细想来,模糊一片,不得而知。

    但我没想太多,说不定将来自然会明白。

    回头四顾,看了看小屋,颇为留恋,不过兴奋更多。

    嗯,先去看看那传说之中的神之剑吧。

    我怀古书,背木琴,关上门,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南方走去。

    这天,恰好也是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