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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子问题

    我是一名远道而来的游商,不巧赶上了连绵的阴雨天,以至于滞留在一座小县城。每天都湿漉漉的空气使我浑身难受,好像有数不尽的水螅吸附在身上;我携带的衣物也快告竭了,之前洗的衣服几天不见干,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到了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多日未见的太阳终于拨开了云层的遮掩,照向青砖黛瓦,照向缝隙里遍布苔藓的青石板,照向每个剪去辫子的大脑壳。我随着其他人一同走上大街,石板路的凹槽里仍能见积水残留,每个人都得小心脚下,以防滑倒。我暗自思忖未来的生意该何去何从?这想着想着,一个不留神,与迎面走来的行人撞了个满怀。

    “嘿,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太阳睁了眼,你倒闭上眼了?”被我碰倒那人跌坐在地上,揉着快在黄梅天里生锈的身子骨。

    我一边道着歉,一边将那人扶起。看着他那身被弄脏的长衫,我满心的过意不去,硬是将他拉去一爿茶馆,要给他赔礼道歉。他的右腿好像不太灵巧,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我本想搀着他走,他还不乐意,硬要凭着自己走去,我也只好在旁侧缓缓陪同。我们二人来到邻街的茶馆,寻了个靠窗的位置,方便沐浴近来少见的阳光。几杯茶下肚,我俩的话匣子也打开了,称兄道弟,相见恨晚。

    “王老哥,先前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呢,是个生意人,做点小本生意,但这世道不太平啊,前几个月还人手一条辫子,如今都给一剪刀咔嚓了,弟弟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喽。”我皱着眉头,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小口。

    “嗐,这对你们来说可是件好事啊,大好事!先前那是清国,数不尽的贪官污吏层层吃拿卡要,现在改了民国,总会有改变的。”他说着,将右腿踩到了长板凳上,指着它说道:“看,这就是打清兵时候给打瘸的,现在啊,脑袋后面的辫子没了,这就是进步啊!”

    “哟,王老哥,这可是你的功勋章啊,你是这个,”我向他竖起了个大姆指,复又端起茶杯道:“来,喝茶,喝茶。”

    “兄弟啊,今天高兴,这太阳出来了,人也精神。我们俩相逢也是缘分,能听哥哥多唠上两句吗?”

    “王老哥,你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兄弟间闲聊还有什么讲究不成?你尽管讲,弟弟我呢,侧耳恭听。”

    “痛快,那我也不再扭扭捏捏了。这件事呢,一直闷在我心头,闷了快要大半月了,那个时候还没入梅,天可好了,日光和煦,小风清凉。我因为这条腿受了伤,只得从军队里退伍,回到家乡。承蒙乡亲们的厚爱,也担了个闲职,主要就负责剪辫子这份差事,要让家乡的老少爷们全把这老鼠尾巴给剪了。

    “本来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大家也是明事理的,没必要为了前朝的辫子而丢了今天的性命对吧?但说来惭愧,我们这一亩三分的小县城却出了个死脑筋,硬茬子,死活不肯剪脑袋后面的那条辫子,大有一副与辫子共存亡的决抉。更凑巧的是,这人正是我的胞弟。说到他就不得不从小时候说起,那小子打小就长得高大魁梧,聪明伶俐,什么四书五经,样样门清,要是那大清没亡……啊呸,失言,失言,要搁古时候,他定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过去家里人也都是把他当块宝给供着,害怕他摔了,伤了,总之,他是个天才。但他没赶上啊,\u00ad\u00ad\u00ad\u00ad还没来得及金榜题名,功成名就,这清国就没了。好端端一个人受了这等刺激,再不见往日的聪明劲了,死攥着脑后那根辫子不放,见人就是‘您哪’‘大人’的,脸上堆满笑意,身子扭得跟条蛆虫一般,这股奴才样看得我直冒火。

    “这时候,县城里也是流言四起,就像这黄梅天的雨,下个不停。都在传什么呢?都在传我们老王家打算做墙头草,现在革命军势大有大儿子,万一哪天清兵又回来了,还有个文曲星小儿子。你听听,这叫个什么话?好像我们家在两边下注,稳赚不赔一样。最麻烦的是,这流言还给传到了我上司的耳朵里,他三天两头拉我去敲打,可怜我这个瘸子,整天从东赶到西,又从西赶到东,路上的乡人见了我也跟避瘟神似的,离得老远,连个招呼都不肯打,哪怕是点个头都好像要了他们的老命。有天回了家,我提了把剪刀去寻我弟,他一见我这副样子就知道我要干啥,就掉转头往后屋跑,他是蠢,但腿脚利索,怎么也不是我这个瘸子追得上的,一下就跑了个没影,最后我在老娘屋里寻到了他,他就缩在老娘身后,老娘又护着他,她总在那叨叨:‘你弟都成这样了,就不能让着他点吗?你说你去闹革命,把你弟的功名闹没了,现在瘸了条腿回乡,又来剪你弟辫子,你就不能想个法子帮帮你弟吗?’

    “我说:‘娘啊,我的亲娘啊,这清国是我一人闹没得吗?是它国运到头了,是它该亡了!你叫我想法子帮我弟,可谁来帮我啊?谁能想个法子来帮帮我啊?今天这辫子不剪,明天又得去向长官请罪,您老人家倒是可怜可怜您这瘸腿的儿子啊!’

    “我娘听了也不搭话,只是坐在床头哭着,我见她这个样子,我心里也揪着疼啊,只好退到屋外头去。这老天爷也不是省油的灯,自那天起就入了梅雨季,我的腿伤在这种天极为要命,一下雨,关节处就跟针扎似的疼,就是这样长官那也不能不去,只好半曲着身子,撑着伞挪去长官那。这么多天没把事办妥,长官那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看的,他冷笑道:‘王福,你小子行啊,要清国又起势了,我们全县都得指望你们王家兄弟了。’

    “我当然是不敢接这种话茬的,只得连连解释道:‘长官,我弟那是疯了,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娘又一天天地护着他,根本不给我机会啊。’

    “‘什么我不是不知道?我还真就不知道了!我告诉你王福,我最后宽限你三天,要还解决不了问题,我亲自上门给你弟剪辫子,只是到那个时候,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了。’

    “我从那里头出来,满头的冷汗直流,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办,也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的家中。我只记得那天回到家中倒头就睡,等再醒来只发觉自己浑身无力,天灵盖烫得跟个火炉似的,隐隐约约看到老娘坐在床边,听她一声声叹息,就好像一把把刀子落在我的心头。当年面对清兵的火器我都没半点恐惧,此时却害怕至极。

    “我勉强开口道:‘娘,我这是怎么了?’

    “我娘转过身子,见我醒来露出了一副欣喜表情,抹着泪回道:‘儿啊,你染了风寒,这一睡就是两天,可吓坏娘了。’

    “我迷迷糊糊中感到些许不妙,但问题出在哪,一时又无从考究。可我躺在床上,越躺越心慌,好像有什么猛兽在盯着我似的。我伸出手挠了挠头,挠着挠着,突然想起了这回事,辫子!三天时间已去其二,坏了!坏了!我几乎急出了眼泪,一把抓住老娘的衣角,问道:‘娘,弟呢?快把他找来,今天要不把他辫子剪了,明天长官就亲自上门给他剪辫子了!’

    “我娘听闻这话吓得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离了我的房间,也不知去了哪,但想必是不会去找我弟的,她老人家总是这么溺爱她小儿子。屋内独留下我一人,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繁杂的思虑侵入了我的头脑,深感困乏无助的我又一次陷入了昏沉。

    “再一次醒来是在半夜,这次我很清楚明白我的目标,我要做什么。我艰难起身,穿好衣服裤子,身体因虚弱而摇摇晃晃打着摆子。我轻声推开房门走向黑暗,那天夜里乌漆嘛黑的,月亮被乌云笼罩,只能凭着感觉摸黑行走。对了,我忘说了,我家对过有一条小河,那个时候,一到夜晚就是蛙声一片。我在黑暗中走着,耳旁只有蛙声连绵起伏,我的脚步很虚,但我的意识却愈发清醒了,我知道我该先去往厨房,将剪刀拿到。这一段路明明很短,但我走走停停,走了好久,当时我甚至以为过了几个小时。剪刀很顺利地拿到了,接下来就该去我弟房间了。这回我走得很快,几乎没做停歇,但我在门外踟蹰了许久,反复徘徊,风寒似乎更严重,全身都开始变得燥热不堪。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我的手反复触碰房门,后一瞬又似触电被弹开,我在折磨我自己,我在反复折磨我自己!我知道今晚是最后的期限了,如果再不能把那条该死的辫子剪掉……不行,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办,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这个家!如果等到明天长官上门……该死,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我们家的名声在这座芝麻大的小县城里就完了,我们会成为封建余孽,那我们还有什么回转余地呢?所以,所以我横下心来,长痛不如短痛。我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猫着腰,拖着我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向着床边缓缓靠去,床上没有半点动静,连最基本的呼吸声都没有,现在想来满是问题,但当时的我太紧张了,也顾不上这么许多,只是一心想着辫子!辫子!我摸到了床沿,开始顺着其边缘开始摸索,可摸来摸去也寻不到我弟的影踪,以至于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狂燥。空的,空的!哪都是空的!就连床褥里也空无一人,我快被这一结果逼疯了,他竞然不在这?我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提着剪刀呆站在原地,我好想放声大喊来宣泄心中的烦闷,可我不能。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但也请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到了这一步,我还能怎么办呢?

    “很快我想到了,他一定是去了老娘的房间,念及此处,我立刻动身往那走去。我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除了那条该死的辫子我什么都不要。我好像一只幽灵在屋子里游荡,月亮渐渐挣脱了乌云的笼罩,我眼前的事物渐渐开始明晰了起来,我心中似乎又响起一股声音,想让我就此罢休,将剪刀放回厨房,返回自己床上睡觉,至于明天如何,就待明天再说了。但这个念头仅停留了片刻不到,因为等我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已站在老娘的房间外了。这次我丝毫没有犹豫,像先前的踟蹰徘徊我一样没做,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这次再不用像先前那样摸黑寻找了,借着月光径直走到辫子那,一刀剪下。我拿到了,我终于拿到了!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不知是我弄出声响,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睡在一旁的老娘突然醒了。她看见了一个右手持剪刀,左手拎着条辫子的人,或许那人脸上还带着癫狂的笑意。总之,她被吓到了,我也被吓到了,她开始尖叫,我开始逃窜,我拼尽了全力向外冲去,在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我的右腿痊愈了。我跑出了很远,但似乎仍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声,有我娘的,接着是我弟的,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回家,一直向前跑,跑到了长官的办公楼下。那时天色尚早,太阳还藏在云雾之后。

    “我一直等到了长官来上班,他初见到我时也被吓了一跳,毕竟我当时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但好在他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的冒犯行为。更重要的是,我把事给办妥了,县城里最后一条辫子终于给我剪下了。

    “抱歉,这桩丑闻有点烦琐,可能已让你心生疲惫,但它还未迎来真正的结局,请让我借此机会一吐为快吧。待我回到家中,一切都翻了天,老娘竟因为我那一吓,而一命呜呼了,我弟也受了刺激,变得疯疯颠颠的,彻底成了个疯子,见人就喊‘大人’‘您哪’,反复给人鞠躬行礼,彻底成了条蛆虫。我们家保住了东边的名声,却丢了西边的名声,唉,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啊?”

    他一口气讲完这桩经历后,连喝了三大杯茶水。我在一旁默默陪着,这别人的家事总轮不到我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只好应付几句了事。这时,窗外的天色又昏沉了下来,我借口要照看仓库就脱身离开了。

    这雨来势也快,不等我回到旅店就落了下来,我只好站在一旁的屋檐下避避雨。忽然,发觉一旁的小巷子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就寻着声摸了过去。只看到在巷子深处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在被顽童们捉弄,他们用小石子,碎瓦片之类的东西砸他,他也不见恼,仍是一副笑嬉嬉的滑稽模样,口中仍念叨着“大人”“您哪”之类的话。我见了此事,心中过意不去,便将那些顽童统统赶走。而那个疯子却追着人顽童跑,似是求着打一般,我只好将他拉到一旁,待他再看不到顽童了,方肯罢休。

    我尝试着向他问话,可他不理也不睬,只做着他自己的事。直到我提到“辫子”,他的神色才有了些清明,原本混沌一片的眼神也有了半点色泽。只见他苦笑一声,便闯进了雨里,边走边说道:“脑袋后面的辫子好剪,可心中的辫子难剪。要是人人都将心中的辫子剪去,我又何苦这般卑躬屈节?要是我剪了,其人不剪,怕是脑袋比辫子先分家喽。”

    我望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漆漆的小巷深处,直到整个人都隐没进了黑暗之中,我仍在雨中呆呆地望着,我好像看见了数不尽的辫子从门缝中流出,而辫子的另一头是断开的,还是连着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