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死了五十八次
直至二更，秋娘方姗姗而来。
画角早已自章回那儿打听了秋娘的背景，知她不是妖也并非修道之人，只是一个寻常人。一个普通女子能在阑安将风月场所开这么多年，很有几分手段。
这样一个人，画角原想着她不是艳丽无方，至少也魅惑迷人。
谁曾想，作为绕梁阁的掌事，秋娘的模样竟是清丽端庄那一款的，脸上略施粉黛，不说话时让人疑心她是世家贵夫人，但一开口说话，竟是大晋北地的方言，语气豪迈自带喜感。
“朏朏成妖不都是胆小如鼠吗？你咋这么胆儿大，自个儿寻摸到我这儿来了，也不怕遇到天枢司的伏妖师，将你给喀嚓了。说吧，你都有啥技艺？”秋娘倒也不罗嗦，开门见山径直问道。
画角会弹琵琶，可她今日已在白衣少年跟前弹过，若以此技艺在绕梁阁立足，倘若日后白衣少年来此消遣，听到她弹奏，也不知会不会怀疑她。
画角不想冒险。
平日里她伏妖多用雁翅刀，除非遇到棘手的妖物，才会用伏妖琵琶。
此琵琶是伏妖宝物，名千结。
千结一旦出手，是不会留下活口的。但凡见她使过的人和妖，如今都去见阎王了。可今日为了救白衣少年，情急之下她竟然用了，还被他看到了。
“让我瞧瞧你的脸。”秋娘又道。
画角团扇降低了些，露出多半张脸，朝着秋娘赧然一笑。
秋娘看到画角的容貌，愣了一瞬，说道：“你这张脸，怎么偏偏是个妖呢，你但凡是个人，就凭这张脸我也愿留下你。可你是个妖，谁敢睡妖啊！”
绕梁阁的妖皆是艺妓，卖不得身，也无人敢买。
“你要啥也不会，老娘我可不会留你吃白饭！”秋娘起身，抖了抖衣袖，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画角怯生生道：“我会健舞。秋妈妈您就留下我吧。”
她跳软舞定是不行的，但健舞与柔美的软舞不同，贵在舞姿健美，多辅以刀剑。她完全可以耍刀舞剑，再不然走个高跷耍个百戏也可。
秋娘有点惊讶地挑眉，道：“你一个朏朏竟会健舞？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上杆子要留在绕梁阁，原因为何？你们妖不都愿意自由自在吗？”
这个问题画角早想好了措辞。
她垂下睫毛，一脸情深。
“我是为了寻救命恩人，我只晓得他是阑安人，可阑安这么人，我寻不到他。听说绕梁阁是阑安的小郎君们来得最多的地方，我想他也会来的吧。”
秋娘笑了：“阑安的郎君确实多半会来这里。不过，你能不能找到恩人我不管。但你若留不住客，莫怪老娘我心狠，我可不养吃白饭的。”
秋娘随即吩咐一名仆妇带她去宿处，并嘱托尽快为她办理豢养文书。
******
仆妇提着羊角风灯，引着画角，一路穿廊过院到了后院西北角的听雨楼。
这是阁里专门为非人乐女舞姬所盖。
不似前院热闹繁华，这里寂静如死。丝竹欢语声随风飘到这里，好似遇到了什么屏障，被隔开了。
廊下挂着的风灯散发着朦胧的白光，映出楼前一汪池塘，水面上雾气浓重，就连整个听雨楼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画角一踏入这里，便察觉到这里有伏妖师下的禁制，妖物一旦入了此楼，唯有在特定时辰方能出来。
说白了就是，让你进去歇息，莫乱跑，想要潜逃更是不能。
引路的仆妇送她到了廊下，便不再前行。
“秋妈妈吩咐了，让你宿在二楼走廊最东头的房间。若无事，奴婢告退了。”风灯幽幽的，映照出仆妇惨白的脸，显然是怕极。
画角拦住她问道：“这楼里住着几个妖？”
仆妇伸出一个巴掌比划道：“四个，如今加上你，便是五个了。秋妈妈准你们在听雨楼随意现原身，我等是不敢进去的。”
仆妇说着，将羊角风灯塞到画角手中，匆忙离去。
画角提灯入楼。
走了没几步，便觉脚下的青砖似是吃了水。提灯照了照，果然有水漫出。这一层住着的，只怕是水中的妖。
二楼倒是干燥，最东边的屋很是宽敞，摆设简洁，除了床榻，便是妆台。
画角对此没什么可挑的，这些年她四处奔走，有时风餐露宿，困了随地打盹儿，连坟头都睡过。对她而言，这里还算是不错的。
三更鼓响过后，楼里渐次有了动静。
非人伶人回来了，虽说在妖物环伺下歇息还是头一遭，但画角却没什么怕的。
楼里很快静了下来，画角也很快睡着了。
夜半时落起了雨。
窗子被风吹开，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听见春雷滚滚。
半梦半醒间，画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槐隐山那条蜿蜒的山路上。
她遥遥看到一座土丘，心中极是诧异，不知村前何时多了这样一座山包。行得近了，方看清那不是什么土丘，那是一座尸山。
一具又一具尸体以怪异的姿势，交叠着挨挤着。
画角认出了祖父，看到了阿娘，找到了阿爹，一个又一个，都是她熟悉的族人。他们脸上有血，断指残臂，再不复生前的模样。
巨大的震惊和悲痛袭来，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她心中，阿爹阿娘还有族人，都是厉害的伏妖师，他们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尽数被杀？
她觉得荒谬！
这宁愿相信这是幻觉，是噩梦！
可是，悲痛炽烈如焰，疯狂灼烧着燃遍她的四肢百骸，似乎在提醒她，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一种窒息的感觉袭来。
她不知何时沉入了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包围着她。
她不断下沉……
下沉。
突然，一道黑影朝她游来，那黑影如此巨大，好似有千钧重，搅得河水一片浑浊。
黑影渐行渐近，眼前蓦然一片黑暗。
画角一个激灵，忽然醒了过来。
她重重喘*息着，拂袖拭去额头的冷汗。
窗外一片漆黑，离天明还有些时辰。
雨声很大，风也很大，屋檐上的铃铛被风吹动，叮叮作响。
这是今春第一场雨，不似往年那般缠绵温柔，而是凶猛肃杀的。
画角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再开大些，感受着冷雨的侵袭。
五年了，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族人身死那日。
那时，她不相信族人都死了，不相信眼前所见是真。所以，她找到了——回光。这是族中至宝，能吸收人死前一瞬的记忆。
族中所有人，不论老少，都曾和回光结下血契，一旦身死，回光便会将他们临死那一瞬的记忆吸走。
她将手放在回光上，默念咒语。
濒死的感觉是什么？唯有死过的人才知道。
画角没有死，她还活着，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五十八次。
回光将五十八个族人死前的记忆渡入她脑中，让她亲历了死亡五十八次。
画角早已自章回那儿打听了秋娘的背景，知她不是妖也并非修道之人，只是一个寻常人。一个普通女子能在阑安将风月场所开这么多年，很有几分手段。
这样一个人，画角原想着她不是艳丽无方，至少也魅惑迷人。
谁曾想，作为绕梁阁的掌事，秋娘的模样竟是清丽端庄那一款的，脸上略施粉黛，不说话时让人疑心她是世家贵夫人，但一开口说话，竟是大晋北地的方言，语气豪迈自带喜感。
“朏朏成妖不都是胆小如鼠吗？你咋这么胆儿大，自个儿寻摸到我这儿来了，也不怕遇到天枢司的伏妖师，将你给喀嚓了。说吧，你都有啥技艺？”秋娘倒也不罗嗦，开门见山径直问道。
画角会弹琵琶，可她今日已在白衣少年跟前弹过，若以此技艺在绕梁阁立足，倘若日后白衣少年来此消遣，听到她弹奏，也不知会不会怀疑她。
画角不想冒险。
平日里她伏妖多用雁翅刀，除非遇到棘手的妖物，才会用伏妖琵琶。
此琵琶是伏妖宝物，名千结。
千结一旦出手，是不会留下活口的。但凡见她使过的人和妖，如今都去见阎王了。可今日为了救白衣少年，情急之下她竟然用了，还被他看到了。
“让我瞧瞧你的脸。”秋娘又道。
画角团扇降低了些，露出多半张脸，朝着秋娘赧然一笑。
秋娘看到画角的容貌，愣了一瞬，说道：“你这张脸，怎么偏偏是个妖呢，你但凡是个人，就凭这张脸我也愿留下你。可你是个妖，谁敢睡妖啊！”
绕梁阁的妖皆是艺妓，卖不得身，也无人敢买。
“你要啥也不会，老娘我可不会留你吃白饭！”秋娘起身，抖了抖衣袖，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画角怯生生道：“我会健舞。秋妈妈您就留下我吧。”
她跳软舞定是不行的，但健舞与柔美的软舞不同，贵在舞姿健美，多辅以刀剑。她完全可以耍刀舞剑，再不然走个高跷耍个百戏也可。
秋娘有点惊讶地挑眉，道：“你一个朏朏竟会健舞？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上杆子要留在绕梁阁，原因为何？你们妖不都愿意自由自在吗？”
这个问题画角早想好了措辞。
她垂下睫毛，一脸情深。
“我是为了寻救命恩人，我只晓得他是阑安人，可阑安这么人，我寻不到他。听说绕梁阁是阑安的小郎君们来得最多的地方，我想他也会来的吧。”
秋娘笑了：“阑安的郎君确实多半会来这里。不过，你能不能找到恩人我不管。但你若留不住客，莫怪老娘我心狠，我可不养吃白饭的。”
秋娘随即吩咐一名仆妇带她去宿处，并嘱托尽快为她办理豢养文书。
******
仆妇提着羊角风灯，引着画角，一路穿廊过院到了后院西北角的听雨楼。
这是阁里专门为非人乐女舞姬所盖。
不似前院热闹繁华，这里寂静如死。丝竹欢语声随风飘到这里，好似遇到了什么屏障，被隔开了。
廊下挂着的风灯散发着朦胧的白光，映出楼前一汪池塘，水面上雾气浓重，就连整个听雨楼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画角一踏入这里，便察觉到这里有伏妖师下的禁制，妖物一旦入了此楼，唯有在特定时辰方能出来。
说白了就是，让你进去歇息，莫乱跑，想要潜逃更是不能。
引路的仆妇送她到了廊下，便不再前行。
“秋妈妈吩咐了，让你宿在二楼走廊最东头的房间。若无事，奴婢告退了。”风灯幽幽的，映照出仆妇惨白的脸，显然是怕极。
画角拦住她问道：“这楼里住着几个妖？”
仆妇伸出一个巴掌比划道：“四个，如今加上你，便是五个了。秋妈妈准你们在听雨楼随意现原身，我等是不敢进去的。”
仆妇说着，将羊角风灯塞到画角手中，匆忙离去。
画角提灯入楼。
走了没几步，便觉脚下的青砖似是吃了水。提灯照了照，果然有水漫出。这一层住着的，只怕是水中的妖。
二楼倒是干燥，最东边的屋很是宽敞，摆设简洁，除了床榻，便是妆台。
画角对此没什么可挑的，这些年她四处奔走，有时风餐露宿，困了随地打盹儿，连坟头都睡过。对她而言，这里还算是不错的。
三更鼓响过后，楼里渐次有了动静。
非人伶人回来了，虽说在妖物环伺下歇息还是头一遭，但画角却没什么怕的。
楼里很快静了下来，画角也很快睡着了。
夜半时落起了雨。
窗子被风吹开，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听见春雷滚滚。
半梦半醒间，画角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槐隐山那条蜿蜒的山路上。
她遥遥看到一座土丘，心中极是诧异，不知村前何时多了这样一座山包。行得近了，方看清那不是什么土丘，那是一座尸山。
一具又一具尸体以怪异的姿势，交叠着挨挤着。
画角认出了祖父，看到了阿娘，找到了阿爹，一个又一个，都是她熟悉的族人。他们脸上有血，断指残臂，再不复生前的模样。
巨大的震惊和悲痛袭来，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她心中，阿爹阿娘还有族人，都是厉害的伏妖师，他们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尽数被杀？
她觉得荒谬！
这宁愿相信这是幻觉，是噩梦！
可是，悲痛炽烈如焰，疯狂灼烧着燃遍她的四肢百骸，似乎在提醒她，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一种窒息的感觉袭来。
她不知何时沉入了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包围着她。
她不断下沉……
下沉。
突然，一道黑影朝她游来，那黑影如此巨大，好似有千钧重，搅得河水一片浑浊。
黑影渐行渐近，眼前蓦然一片黑暗。
画角一个激灵，忽然醒了过来。
她重重喘*息着，拂袖拭去额头的冷汗。
窗外一片漆黑，离天明还有些时辰。
雨声很大，风也很大，屋檐上的铃铛被风吹动，叮叮作响。
这是今春第一场雨，不似往年那般缠绵温柔，而是凶猛肃杀的。
画角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再开大些，感受着冷雨的侵袭。
五年了，她几乎夜夜都会梦到族人身死那日。
那时，她不相信族人都死了，不相信眼前所见是真。所以，她找到了——回光。这是族中至宝，能吸收人死前一瞬的记忆。
族中所有人，不论老少，都曾和回光结下血契，一旦身死，回光便会将他们临死那一瞬的记忆吸走。
她将手放在回光上，默念咒语。
濒死的感觉是什么？唯有死过的人才知道。
画角没有死，她还活着，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五十八次。
回光将五十八个族人死前的记忆渡入她脑中，让她亲历了死亡五十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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