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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己任

    己任

    1

    暗夜深沉,唐瑜还在书房里写上疏——一卷动笔半年还没完结的疏,一卷比他写的任何文章都艰难的疏。三更过后,响起敲门声,唐瑜拿空白宣纸把文稿遮挡了,方道:“进来。”

    门开处,唐晋进来禀道:“二郎,邻家徐言请见。”

    唐瑜问:“徐言?”

    唐晋道:“是。”

    唐瑜道:“请进来。”

    唐晋退回门口,又忍不住道:“二郎,你当真要见他?”

    唐瑜道:“如何不见?”

    唐晋贴身陪侍唐瑜多年,早也养成了谦和的秉性,只这一回,他懑然道:“自从唐公出事后,徐公和两位公子每日从门前过,我们行礼招呼全装听不见,生怕株连到他家去。那徐家奴每回扫街,都故意把落叶堆到我们门口来,后来二郎复职,徐家奴又来帮我们扫地,外人都说,‘唐家是兴是败,看徐家奴的脸色就知道了’。徐言五年没登我家的门,此番前来,必是有事相求,二郎理他做什么?”

    唐瑜道:“他五年不上门,今夜迈过唐家的门槛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们应当有礼有节请进来。”

    唐晋只好应了,须臾,引了徐言进门。徐言还牵着一个六岁的童子,笑指唐瑜道:“这是唐家二叔,你还认不认得?”

    那童子摇头,唐瑜含笑上前,蹲在童子面前牵他的手,道:“邻家幼儿已长大矣。”

    童子便叫了一声:“唐二叔。”

    唐瑜应了,问:“徐小郎近日在读何书?”

    童子回:“学到《论语·宪问》了。”

    唐瑜笑道:“可巧,我也正在学此篇。”

    童子问:“二叔学到哪里了?”

    唐瑜道:“子路宿于石门。”

    童子便诵道:“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唐瑜赞赏了童子,从笔山上取了一支诸葛笔送给他,道:“徐小郎聪慧伶俐,他年成就必不在祖、父之下。”

    童子躬身谢了,徐言道:“你且出去逛一逛,我和唐二叔有话叙。”唐瑜便叫进唐晋来,叫他领童子去庭院玩耍,唐晋带了童子出去,唐瑜和徐言分宾主坐了。

    徐言先道:“唐公遘罹之时,偏逢我家祖母辞世,忙于张罗凶事,竟误了悼唁唐公,于是外间有人传,说我徐家见风转舵,趋炎避凉。我家秉承祖上‘止谤莫如自修’之训,未加一句辩白,只是从此不好与唐家兄弟相见,生分至今。若我今日不来,二郎也绝不会登我徐家门,是不是?”

    唐瑜道:“倒有几回想去找你论诗,又被俗务绊住了。”

    徐言道:“我也是杂事缠身,许久不曾开卷了。”又问,“三郎在不在?”

    唐瑜道:“他在校军场,难得回家一次。涅火军征了新兵,他便成了老兵,要做表率。”

    徐言笑道:“从前有大唐相、大唐将,只怕将来还有小唐相、小唐将。”

    唐瑜摇头笑道:“官场战场皆凶险,谁都是如履薄冰,何敢奢望将来。”

    徐言便道:“说到官场,我才听说了一件事。”

    唐瑜问:“什么事?”

    徐言道:“说是二郎驳回了工部的文书。”

    唐瑜笑道:“风声流传倒快。”

    徐言道:“是为重建永阳街吗?”

    唐瑜道:“是。永阳街验收不过,还须大修一回,只是又苦了七百家百姓。”

    徐言道:“百姓又要等多久?”

    唐瑜道:“两月。”

    徐言道:“大修一条街,两个月是不是太紧?”

    唐瑜道:“已经耽误了许多时日,再也拖延不起了。”

    徐言长长品了半盏茶,后道:“二郎可曾替那工头想过?”

    唐瑜问:“什么?”

    徐言道:“这回重修,户部一文钱也不会掏,全要工头自己负责。他要在十日内重聚资金、重组人力来办这件事,不容易。”

    唐瑜道:“他本该秉持工匠操守,做好这件事。既没做好,自然要承担后果。”又笑道,“你今夜是为工头说情而来?他纵有些家业,终究是工商一层,如何与徐家有纠葛?”

    徐言道:“徐言是受人之托。”

    唐瑜问:“受谁?”

    徐言不答,另道:“我并不认识那工头,听说他连名字也没有,只有个绰号,叫花鳞蛇。也是穷困出身,生在芦州东北,五岁时,父亲让沼泽吞没了,七岁时,半州瘟疫,母亲也死了,从此流浪乞讨为生。他是苦怕了的人,如今虽然拼出了头,却养成了唯利是图的劣性。这件事,自然是他错了,却还有弥补的余地。”

    唐瑜问:“如何弥补?”

    徐言道:“二郎姑且签一个验收合格,先让百姓搬进去,那住房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出事;再容他慢慢筹措资金,逐步把该修补的地方修补了,一则不耽误百姓搬新居,二则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岂不两全其美?”

    唐瑜道:“让百姓迁住危巢之中?笔重千斤,唐瑜签不下去。”

    徐言道:“那二郎的意思,是一定要花鳞蛇付出代价了?”

    唐瑜道:“承建永阳街,其利厚,其责亦重,他接下工事之时,当有敬畏之心。”

    徐言又道:“二郎认为我是为花鳞蛇而来,却不知我也是为你而来。工头固然卑微,只是打一条河蛇容易,只怕牵出一条海龙来,不好请回去。”

    唐瑜笑问:“何方来龙?”

    徐言欲言又止。

    唐瑜道:“‘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句话,你我四岁就会背了,如今又传教于后辈。这是我们希望子孙懂得的圣人之道,难道自身不该践行吗?”

    徐言无言以对,许久礼道:“我早知今夜是白来,却又不得不来,冒犯之处,二郎见谅。”

    唐瑜还礼道:“今夜得与老友再会,是平生快事。”

    徐言便出了门,唤回庭前玩耍的儿子,向唐瑜告辞。唐瑜亲送父子二人出了唐府大门,又唤:“徐言。”

    徐言回身,听唐瑜道:“云消雾散之后,唐瑜还想去徐府坐一坐,和你如旧年一样,弈月下棋,赏庭前花,如何?”

    徐言躬身道:“随时恭候。”唐瑜也回礼,两厢作别。

    2

    当晚,骆加川拿着被驳回的文书去找了工部尚书杜鹏程。杜鹏程听完头尾,道:“唐瑜秉公办事,也不能说他做错了。”

    骆加川道:“是没错。”

    杜鹏程道:“错的是徇私舞弊的我们。”

    骆加川道:“是错了。”

    杜鹏程道:“可我们难道是为了自己?花鳞蛇贪多贪少,工部没拿到一个铜子儿!”

    骆加川道:“他得了利益,和我们没半点关系;他若被处罚,我们却要倒霉了。”

    杜鹏程道:“说来说去,还得叫唐瑜回来签字才行。”

    骆加川摇头道:“我看他的神色,怕是难以说动。”

    杜鹏程道:“是人总会有弱点,我们揪住弱点打,就能打动他。去叫开元府的秘书丞来问问,唐瑜的弱点在哪里。”

    三更天后,陈金石进了尚书府,他早和工部暗通了气,见面便道:“卑职尽力了,没有蒙混过去,尚书休怪。”

    杜鹏程摇摇手,道:“耍伎俩,本就比做正事费周折。一计不成,咱们再生一计便是。我请你来问一问,你和唐瑜朝夕共事,可知道他有何喜好?”

    陈金石道:“除了在办公厅养了一缸鱼和一只狸奴,不曾见到别的爱好。”

    杜鹏程便道:“那就去寻几尾名贵鱼来,给他送去。”

    陈金石笑道:“唐瑜在闲暇时也曾和卑职谈论鱼经,听他的语气,这世间各色的珍稀鱼,唐家都曾藏豢过,只怕市面上那些他瞧不入眼,就是此刻去东海找,也来不及了。”

    杜鹏程问:“那他爱不爱金银?”

    陈金石道:“尚书说笑了。唐之弥当年就是因财遭殃,唐瑜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这条线。”

    杜鹏程又道:“他是少年公子,想必恋色?”

    陈金石道:“家中只有一妻,不纳妾,不收媵,不养外宅妇。”

    杜鹏程笑向骆加川道:“这日子可少了许多乐趣。”

    骆加川叹气道:“妾媵要争宠,外宅要哄钱,多了乐趣却也少了清静。”

    杜鹏程拊掌道:“骆郎中这话,一听便有内情。”

    骆加川便笑了。

    杜鹏程在心中盘算半日,又道:“官场中人,倘若不爱财也不贪色,其志了得。唐瑜在开元府如何办公的?”

    陈金石道:“朝夕无懈,慎始慎终,深受端木相公器重。”

    杜鹏程将桌子一拍,道:“专心前程,这就好办了!”起身在堂中转了几圈,叫进家奴来,吩咐,“速速备马,我要去天官府上。”

    天官便是吏部尚书,主掌人事变动,陈金石明白了,眉开眼笑拱手道:“祝杜尚书马到成功!”

    四更时分,杜鹏程进了天官府。吏部尚书文道权早已睡了,听说冬官深夜来访,只好从床上翻起来,穿衣戴冠,把人迎进书房。文道权事先不知道永阳街这段故事,听杜鹏程阐明原委,拈断了好几根胡须,终于道:“这件事交给我。明日我叫唐瑜来谈谈。”

    3

    次日一早,文道权亲笔写了请帖,命家奴送去唐府,家奴去了回来,手中拿了唐瑜的回帖,道:“唐瑜应了文公的晚宴之邀。”

    文道权下班回家后,安排厨司做了小巧别致的三菜一汤,布置在水榭中,唐瑜准点而来。两个见面,唐瑜先行礼,称:“唐瑜拜见文尚书。”文道权笑眯眯道:“今日没有上司下属,是我和鸣玉小友偷闲小叙。”唐瑜道谢,坐了客席,文道权坐主席。

    一旬酒毕,文道权夹起一筷在笋汤中滚过的河豚片,蘸了橘醋入口,道:“前几日,文府后门的锁坏了,请了锁匠来看门,好打个纹样相配的锁来换。我正巧无事路过,便与那锁匠交谈了几句,问他近日生意兴不兴旺,那锁匠却说,这两年在开元城找不到顾主了,打算迁家去别州做生意,鸣玉知不知是为何?”

    唐瑜便回:“请文公告知。”

    文道权笑道:“那锁匠说,开元城的治安一年比一年好,扒门翻窗的窃贼都没了,大家白日出门不上锁,夜间睡觉也不上锁,哪里还有生意可做?唐鸣玉做府尹三年,便把开元带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升平境界了。”

    唐瑜道:“是开元武侯日夜巡守之功。”

    文道权道:“我做官三十二年,看得明白:但凡功让于人、责揽于己者,必贤;功归于己、责推于人者,必奸!小吏执行得力,是上司统领有方,鸣玉,我该敬你一杯。”

    唐瑜不好推辞,便饮了。文道权道:“从前天下流传一个说法,说今世有四公子:焉之唐瑜,凉之宋醇,洛之渊泓,项之秋藏。这几年,已甚少听见此说法了,为何?宋醇自不必说,至今流亡不知所踪;林渊泓当在史书中有一传,可惜未能善终;秋藏,当年侵略大焉时风头极盛,只是败于西项宫廷之变,多少年不曾有他的消息,只怕已泯然于世矣。如今四公子只剩鸣玉,青年才俊,长风万里不可估量。”

    文道权说完,又举杯相邀,唐瑜婉拒道:“唐瑜稍后还要入宫为圣上侍讲,不敢多饮。”

    文道权恍然道:“我竟忘了。教授天子是正事,不可贪酒误了。”便放下酒杯,用公筷给唐瑜添了几丝从鹅肚里蒸出的松茸,又问,“圣上的文章写得如何?”

    唐瑜道:“初学写作,尚有雕字绣辞的瑕疵,不过布局有大眼界,足见天子之资。”

    文道权道:“都是这样过来的,刚提笔的时候,恨不能把一切辞藻都堆砌上去,要几时学会删繁就简,通畅文气,几时便算悟了道。”

    唐瑜应道:“正是。”

    文道权又道:“从古至今,为帝师者,都要加封一品太傅,大约因为你太年轻,所以太后和圣上还不曾提这一桩。如今你做了帝师的工作,却没有帝师的待遇,我倒有些不平,改日一定上疏,给你要一个名分。太傅之位固然难当,我先争一个二品太子太傅来,如何?我追随先帝和太后多年,倒还有些面子,太后和圣上必允。”

    唐瑜忙放筷谢绝道:“唐瑜微才末学,得侍天子读书已觉天恩难承,绝不敢奢求晋爵。”

    文道权便假装不悦,道:“年轻人要有上进之心,就是别人不提,自己也该争取才是,如何推托呢?”

    唐瑜道:“果真是浮才不堪实位。”

    文道权连连摇首,吃了几口菜,又道:“你若不爱虚衔,那我另给你一个实职——调你来吏部做侍郎,如何?开元府虽好,到底是地方,吏部却是中枢,三年五载之后,我是要告老还乡的,届时你来做天官,除了宰相,谁出其右?”

    唐瑜笑着告了膳毕,问:“文公今夜要为唐瑜连升两职,唐瑜不胜惶恐。是不是唐瑜在开元府失职,非调离不可?”

    文道权忙摇手道:“鸣玉多心矣。”

    唐瑜便离席道:“若文公无事相告,唐瑜请告退。”

    文道权把一尺长的美髯捋了又捋,道:“此刻还是龙朔宫用膳的点,你不必着急去。”

    唐瑜便坐了回来,也不开口。

    文道权道:“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的良苦用意。”

    唐瑜便问:“是为永阳街之事?”

    文道权点头。

    唐瑜道:“做土木的工头,如何请得动天官做说客?”

    文道权道:“我何曾认识他?是工部尚书杜鹏程昨夜找到了我,要我拿这张薄面在你这里碰碰运气。”

    唐瑜道:“原来工头是杜尚书的人。”

    文道权道:“若是他的人,他自己解决去!可惜,他也是受人之托。”

    唐瑜心中诧异莫名,问道:“文公,这工头究竟什么来处,何以让工部的官舞弊,开元府的吏掩护,三家高官为他说情?请明示唐瑜。”

    文道权叫奴婢们出去了,水榭中只剩他二人,方道:“我且和你说一个故事。十二年前,除夕夜,有个五岁童子在开元城中看花灯,随行的家奴虽多,个个都是偷懒贪玩的,一不小心,让那童子走丢了。童子误打误撞,钻进了城东一条小巷,东走西走出不来,于是心急乱跑,却又在拐角处给一辆马车撞了,立时肋骨断掉三根,人也昏了过去。那驾马车的人知道闯了大祸,若让童子的家人逮住,不是赔钱就是赔命,也慌了神,他看四下无人,索性把童子抱到车上,打算拉去城外扔掉。”

    唐瑜摇首道:“人心竟凉薄至此。”

    文道权道:“除夕当夜,城外人要进城观花灯,城里人要出城烧纸钱,城门是不关的,卫兵们也查得松懈,那马车顺顺当当就出了城,把童子拉到了未离原上的一处乱坟岗。车夫把他扔在一座老坟后头,生死不管,转身就走。眼看那童子就要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谁知苍天有眼,这一幕叫一个人看见了。”

    唐瑜问:“谁?”

    文道权道:“那个工头,花鳞蛇。”

    唐瑜便不应了。

    文道权道:“花鳞蛇那时是个乞丐,讨了几个州的饭,讨到了未离原。他知道除夕当日,许多人都要上坟祭祖,少不了孝敬些瓜果酒肉,于是来坟场候着,等夜晚人走光了,悄悄去坟头搜罗食物,偏巧不巧,撞见了车夫扔下那童子要逃,他还有良心,先拦下车夫不准走,又去查看那童子,发觉还有气息,便逼着车夫拉童子去找医人,那车夫先是不肯,被花鳞蛇打了一顿,车夫才无奈把童子抱上车去寻医,花鳞蛇一路跟着,天明后,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土医工。”

    唐瑜问:“童子得救了?”

    文道权道:“得救了。那童子家不敢声张,只铺天撒地悄悄寻人,天明后找到这村子,把童子接了回去。那车夫不必说,一家十口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当夜随行的家奴也死得差不多了,唯独花鳞蛇,从此得道升天。”

    唐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究竟是谁家童子?”

    文道权的长髯抖了一抖,道:“是恭王的嫡长孙,卫煦!除了当今天子,他便是皇家最重要的一脉!”

    唐瑜惊道:“恭王?”

    文道权道:“正是恭王!”

    榭中顿时沉寂下来,只闻窗外水漾之声。那皇室卫家,原本昌盛,可接连三四代的变故之后,人丁凋零,如今最亲近的血缘,只剩天子、恭王和卫煦,花鳞蛇救下的是卫煦,是以连唐瑜也大受震动了。

    半晌后,文道权缓缓道:“花鳞蛇从此进了恭王府,当了一名王府侍卫。三年后,他在开元城混熟了,不知怎的找到了包工的门路,收入比做侍卫丰厚得多,恭王便放他出来,由他去做,又在暗中相助,所以没费多少年月,花鳞蛇成了开元城最大的工头,这回包揽永阳街的生意,是恭王授意杜鹏程给他的,如今卡在你这里,花鳞蛇要吃大亏,恭王便有些动怒了。”

    唐瑜明明已住了筷,却又拿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文道权语重心长道:“鸣玉,我无论如何,比你多吃几年皇粮,你要听我一句劝:千惹万惹,休惹了皇家,那几百年的根基长在那里,我们动他是蚍蜉撼树!花鳞蛇算什么东西,值得为他得罪恭王?你且把那验收文书签了,放他一马,恭王自然记你的情,他是先帝的叔叔,天子的叔公,他若要撑你,什么事不好办?”

    唐瑜道:“若他年永阳工事败露,凤阁和御史台追查起来,问唐瑜为何在文书上签字,唐瑜该如何回答?”

    文道权又开始捻须,道:“百姓也好,上头也好,我去平息,我不行,还有恭王在,你大可放心。”

    唐瑜又道:“若天子知道了,又该如何?”

    文道权不解,问:“什么?”

    唐瑜道:“若天子知道每日给他授课的老师,为官渎职,为人屈节,这老师还有何面目站在御书房中,教天子立身成人?”

    文道权的脸变了色。唐瑜避席将文道权一拜,道:“百姓也好,百官也好,都对唐瑜寄予厚望,望唐瑜教出一个明君圣主,引领国家复兴。唐瑜夙兴夜寐,唯恐辜负了天下重托。唐瑜才华不拔于群,只愿德行不亏,入宫见天子不惭,入世见苍生无愧。文尚书今夜的劝诫,是对唐瑜的保护,唐瑜心中感激,只是劝诫之事,唐瑜万难从命。”

    文道权的手握着胡须一动不动,许久方道:“鸣玉请去,明日回我的话也不迟。”

    唐瑜道:“唐瑜言已出口,再无收回。”

    文道权点头不语,唐瑜便行了别礼,出榭而去。

    文道权却动不了身,坐在席上发起呆来,片刻之后,杜鹏程从外面进门,问:“文尚书,事情如何?”

    文道权叹了口气,道:“志气比他老子还大,只怕下场比他老子还惨!”

    4

    这是唐瑜定下的十日开工期限的最后一日,清晨,他独自骑马又去了永阳街。果不其然,僻静的街巷还是旧模样,不见工匠,不见材料,没有半分开工的意思,那一栋栋偷工减料的残次房,似乎知道唐瑜了解自己的底细,竟显出傲慢的姿态来,满不在乎地排在街道两边,任他打量。几个盼望归家的平民在街上游游逛逛,其中一个认得唐瑜,问:“唐府尹,我们几时能搬回来?”唐瑜道:“两月之内。”平民便叫起来:“如何又推迟了?”唐瑜回应:“是我大意失察了。”平民愤愤道:“无家可归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不急!”唐瑜默然,打马而走,没有回开元府,却去了工部。工部尚书杜鹏程接见了他,唐瑜道:“有件事,要开元府和工部合力去做,望尚书支持。”

    杜鹏程问:“什么事?”

    唐瑜道:“夺去花鳞蛇承建永阳街资格,另寻承建人,立即开工大修。”

    杜鹏程皱眉,问:“大修一遍?”

    唐瑜道:“别无选择。”

    杜鹏程沉默了,后道:“另找人容易,资金从哪里来?百万贯的钱打水漂了,赵自芳不会再拨一个子儿。”

    唐瑜道:“花鳞蛇侵吞浪费的每一厘国家资金,都必须偿还。”

    5

    无所事事的明幽睡到日满纱窗才醒,醒来却不知该做什么。苏叶今日和唐珝去了宗山城看望叔父叔母,叫她一起去,她却惦念唐瑜下班回来家中无人,便没去。她不知这一天该怎样过,也不起床梳妆,只歪在床上读诗,读了二三首,忽觉房中比往常还安静,她想了想,支起身问:“团团圆圆呢?”

    锦儿在帘外应道:“二郎走时门没关严,两个小家伙一晃眼逃出去了,只怕又去花园中捣乱了呢。”

    明幽又歪了回去,再过一阵,又道:“你叫婢子去孙府看看蝉衣姐姐在做什么,邀她下午逛东市去。”

    锦儿吩咐一个婢女去了,半晌婢女回来,道:“蝉衣娘子说星官儿这几日吃坏了肚子,没别人照顾,走不开。”

    明幽轻叹一声,悠悠起了床,在梳妆台边寥寥地梳长发,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忽然筝儿进帘道:“娘子,明府派了人来,说夫人想娘子了,要娘子回去玩一日。”

    明幽闻言欢喜道:“阿娘总算想我了!”

    筝儿又道:“夫人说,叫小娘子妆扮盛大些,要外出。”

    明幽笑道:“阿娘这是何意?难道还要给我挑婿?”和婢女们挑拣了半晌衣饰,方出唐府而去。

    入了明府,明夫人正坐在妆镜前,让婢女往鬓中插镂金包玉梳,明幽问了安,明夫人忙向她招手,道:“过来,阿娘看看你鹅黄贴得端不端正。”又道,“叫你穿戴隆重些,怎么裙子只穿了六幅的?”便吩咐婢女去找明幽往年穿的八幅礼裙来换。

    明幽:“阿娘今日这样隆重,是要逛街呢,还是上朝?”

    明夫人道:“今早恭王妃下来帖子,邀我下午去行渡寺听戏,又叫你兄妹一起去,所以我急忙叫了你来。”

    明幽奇怪道:“王妃请阿娘去也就是了,又叫我做什么?”

    明夫人道:“我虽一年只见王妃一两次,可每次见了,她总要问问你的近况。说起来,你兄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惦念你,也算是对明家的恩宠。”

    明幽翘嘴道:“我只见过她三四回,哪里就是她看大的了?”

    明夫人便爱责道:“做了唐夫人这么久,还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你和她亲近些,连唐瑜也要受惠呢。”

    明幽道:“二郎才不喜欢我为他交际。”

    明夫人道:“他难道一辈子只做开元府尹?总还要向上走的,一面他自己要努力,一面你的支持也少不得。”

    少时,婢女拿了礼裙来给明幽换,明幽一边穿,一边道:“我倒宁愿他做个七品小官儿,公务少些,每日可以在家多待一刻。”

    明夫人道:“他不常在家吗?”

    明幽道:“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走了,过三更才回来。”

    明夫人忙问:“果真是忙公务?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

    明幽皱着俏鼻头,道:“阿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早许了诺,一生只要我一个,他才不会食言呢。”

    明夫人便笑着为明幽展平裙边,道:“若真如此,我女儿就没嫁错人。”

    忽听婢女们叫道:“阿郎来了。”

    话落时,明熙兴冲冲掀帘进来,问:“母亲好了没有?车马都备齐了。”又向明幽道,“哟,姑奶奶回来了。”

    明幽道:“还早呢,你急什么?”

    明夫人道:“他自然急了!昨日恭王开了口,要把他的侍卫升到从六品去,他高兴得一夜没睡着!”

    明熙笑道:“在恭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也该升了。”

    明夫人便起身道:“走吧,咱们去见见王妃,向她道一声谢。”

    行渡寺在城中,与梵音山上脱俗的云阶寺不同,这里的堂宇花木都沾着凡尘气,方丈俗讲、戏班杂戏都在寺中,若是往常,庶民贱籍都来得,因今日驾临的是恭王妃,只好闭门关寺,只容尊客出入。明夫人和明熙、明幽到时,恭王妃早等着了,明夫人慌忙领着儿女上前行大礼,恭王妃笑命婢女搀了,寒暄问:“诰命夫人别来无恙?文昭侯好?”

    明夫人回:“时蒙皇室恩眷,妾家和合安康。王妃近来可好?”

    恭王妃叹了口气,道:“别的还不论,只是心口常犯绞痛。”

    明夫人道:“是王妃忧劳太过之故。”

    一时明熙明幽和恭王妃都见过了,坐在明夫人的右首。戏场开了,两个优人上台演起了《参军戏》,一唱一和故作愚痴,逗得在场众人都笑。王妃听了几句,闲谈道:“上回我说鬓边见了白发,你便送了天保九如粥的方子来,我叫侍女们依样去做,却叫千岁看见了,他笑我竟也到了‘哀感中年’的时候,惹得我心中不快,和他冷了半月不曾说话。”

    明夫人忙躬身笑道:“竟是妾的方子惹的祸了。”

    王妃叹道:“男人哪,任他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都不明白咱们女人家忧老的心病。”

    明夫人道:“可不是?我这眼角的皱纹一年深似一年,连镜子也不敢多照了。”

    王妃道:“祛皱要用鱼子和石榴熬炼的膏。我把方子给你,你叫下人去制,每晚入睡前勺半指甲涂上,不出半个月,管保平复如初。”便命侍女去取方子,明夫人躬身道谢,王妃又笑道:“咱们谈论驻颜之术,这两个孩子一定要笑话的,他们这年纪,哪里担忧这些!”

    明熙和明幽便道“不敢”,王妃道:“幽儿以前精灵得什么似的,今日见着,总算稳重了一些,有些四品命妇的模样了。”

    明夫人道:“她是在王妃面前不敢放肆罢了,回家还是淘气。”

    王妃便问:“幽儿每日在家做什么?”

    明幽回:“就是读书、绣画、游园,闲得很。”

    王妃叹道:“千岁忙的那几年,我不也是这样过的?我那时和千岁说,丈夫有何用?还不如时时陪在身边的猫儿狗儿呢!”

    明幽道:“幽儿也和二郎说,我家的貂儿只认得我,不认得他了。”

    王妃道:“昨日有人送了我一只波斯进贡的猫,一身柔毛如雪丝儿一般,真如软玉温香,倒和你有几分相似,不如我转送给你,给你加个伴儿。”侍女立刻抱了一只乖巧可掬的猫儿来,明幽接过谢了,玩笑道:“只怕二郎借口我有了猫儿陪,越发在外面不回家了呢。”

    王妃道:“他们出去玩,咱们也出去逛!你哪里去不得?回娘家陪母亲也好,去龙朔宫陪太后也好,来王府陪陪我也好,就是别在家里困着,等他一连几日回家找不到人,才知道独守空房的坏处呢,以后还在外面逗留时,便知道家中妻子的心情了。”

    明幽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妃又指明熙道:“这话,我虽是教你妹妹的,却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也年轻,也是贪图玩乐的,以后要多回家陪陪妻小,不可总去酒肆勾栏!你在王府这么多年,我已把你当成自家孩子看待了,你做错时,我就要训,休在心里怨我多事。”

    明熙忙起身应道:“王妃教训得是。”

    明夫人道:“明熙以后还要仰赖王妃照看。”

    王妃道:“只是有些小毛病,大处却还好,千岁也喜爱他,行猎蹴鞠,次次必定叫他一起。明日做了六品侍卫,担子又重了一分,人也要成长一分才是。”

    明夫人和明熙、明幽一起拜谢了,王妃命三人归座,又道:“夫人养育了这样一双可人的儿女,身为女人,足以欣慰了,哪里像我,儿女没一个成器的!”明夫人和明熙唯唯诺诺,明幽却忽然想到王妃那妖娆的小儿子,比女儿家还爱涂脂抹粉,被唐三郎打过一回,不由悄悄一笑。又听王妃道:“只有我那长子最好,文武双全,世人谁不夸赞?千岁疼他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命运不济,早早去了。”

    明夫人小心翼翼道:“不幸之万幸,是世子留下的长孙,如今也成人了,妾听说小世子仪表非凡,颖悟过人,也是人中麒麟。”

    恭王妃道:“也只剩这个孙儿,能慰藉我夫妇了。只有一点:身子一直不太好,全因幼时遭过一场劫难。”

    明夫人忙问:“这是怎么?”

    王妃听了几句苍鹘戏耍,方笑道:“这事当年压得严实,如今时过境迁,和夫人说说也无妨。他五岁时走丢过,在小巷里被一辆马车撞断了身子,那天杀的车夫不说救人,却把他拉到城外的乱坟岗扔下!若不是一个好心人撞见,仗义救下小世子,他哪里会活到今日!”

    明夫人一听,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道:“上天有眼!小世子是龙血凤骨,岂能被一个贱民害了!”

    王妃点头道:“是天公垂怜,也是那好心人的功德。”

    明夫人便问:“是谁救下的?”

    王妃道:“原是个苦命的孤儿,也因为这个,进了王府,给小世子做侍卫,我把自己教养大的婢女嫁给他,帮他安了个家,他自己又在外面找了包工的活计做,如今有妻有子,日子倒上路了。他那孩儿常去府中玩耍,等同是在千岁的膝下长大的。”

    明夫人又念起“阿弥陀佛”来,道:“他这一念之善,也改了他的命,能遇见千岁、王妃这样知恩回报的人,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福呢?”

    王妃道:“说起这一节,我倒想念那孩子来了。”便命侍卫,“去叫沐恩来看看戏。”侍卫得令去了。

    又听了半场,侍卫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了,相貌装扮虽不十分富贵,却也齐整干净,规规矩矩向王妃和明夫人行了礼,明夫人看在王妃的面上,解下银薰球送给他,童子接过了,站在当地低头不言,王妃笑着递给他一只桃儿,问:“如何今日这样拘谨,还是怕生吗?”

    这一问,男童便红了眼圈,只顾摇头,王妃道:“难道是你母亲打你骂你了?只管和我说。”

    男童便哽咽道:“是阿爹……”

    王妃问:“你阿爹打你了?”

    男童道:“不是,是阿爹要死了!”语音刚落,便禁不住嘤嘤哭开了。

    王妃闻言大惊,忙叫戏乐停下,女婢男奴们跟着一迭声叫止戏,台上的参军和苍鹘便退了,席中安静下来,王妃问:“沐恩如何说这话?你阿爹出了什么事?”

    男童一边啜泣,一边道:“阿爹没修好永阳街的下水道,如今要被官府抄家抓人,他们说,阿爹进了官府就要被打死,阿娘哭昏过去了,我、我……”伤心之下,再也说不出话了。

    明夫人道:“永阳街重修的事,我倒听说过一回。是你阿爹承工的吗?”

    男童道:“是。”

    明夫人便问:“那下水道又如何不修好呢?”

    男童道:“没钱了!阿爹的钱全付了苦工工钱。”

    明夫人惊道:“工钱也该是户部出,如何是你父亲出呢?”

    男童道:“我、我不知道。”

    王妃叹气接话道:“说是国家出资,可户部的钱,从来能拖一日是一日,好像在国库多留一刻能多下几个金蛋似的;那些工人两三个月拿不到钱,就要闹,他父亲也是无法,只好东挪西凑,自家也垫付了许多,如今没了修下水道的钱,也只好认罪伏法了。”

    明夫人道:“如此说来,却是工部不近人情了,工头倒是情有可原,如何就要抄家抓人?”

    男童又哭道:“不是工部要抓我阿爹,是开元府!”

    明幽一直抱着波斯猫儿怔怔地听,并不搭话,可这“开元府”三字一出,她立时明白了今日这场会遇的因由,心咚咚跳个不停,只听王妃笑道:“开元府?这倒误投了自家人的网!看来你阿爹还有一线生机。”她转向明幽道,“是不是,幽儿?”

    明幽便假装糊涂道:“什么?”

    王妃道:“我请你夫君放沐恩的父亲一马,把这件事饶过去,你可愿意为我带这个话?”

    明幽道:“这是开元府的公事,我也不知道他听不听我的。”

    王妃道:“满城都知道唐府尹独宠明家女儿一人,多少女子拿他羞自家丈夫呢,难道这点小事,你还做不得主?”

    明夫人忙道:“幽儿说话,唐瑜一定听的,如今唐家的大小事务,都是幽儿掌管。”

    明熙也道:“唐瑜不了解这中间的内情,你回去和他说,工头不容易,他要谅解才是。”

    明幽道:“个中内情,这小童子说的一定真吗?那永阳街到底是什么缘故,要等开元府查明白了再说。”

    明熙道:“难道王妃还会骗你不成!”

    明幽又不吭气了。

    恭王妃便手抚绞痛的心口,道:“幽儿也不必勉强,若唐二郎一定要秉公处理,我们也没法子。”吩咐在场众人,“休告诉千岁这件事,他入春以来一直犯病,怕他听了动肝火。”

    明熙急道:“幽儿!”

    明夫人也道:“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自家叫唐瑜来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形。”

    明幽便弱声道:“我回去和他说就是了。”

    恭王妃复眉开眼笑,道:“如此,我先谢过幽儿。”又叫沐恩来给明幽叩头,沐恩走到明幽身前,跪下去以头碰地,叫道:“多谢唐夫人。”明幽暗叹了一口气,把他扶了起来,她详视童子那双无邪的眼睛,心中一迷糊,也拿捏不准真假是非了。

    6

    过了四更,明幽心中装着王妃、母亲和哥哥的叮嘱回了家,怀中还抱着那只波斯猫。婢女们迎出门道:“娘子回来了。”

    明幽问:“二郎还没回来?”

    婢女们道:“回了,说是去庭院走走。”

    锦儿道:“我去找找。”

    明幽道:“我自己去。”走到门口又问,“团团圆圆回来没有?”

    婢女回:“刚才回来吃了些雀儿肉和果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明幽点点头,抱着猫儿出了怜玦轩,先去了书房,见案边无人,案上书卷半掩,一张宣纸遮住了卷上字,她走过去想揭开看,犹豫一瞬又止住了;转去追思厅,发觉唐之弥的牌位前燃着香,显是人刚走不久;又去后花园,把亭台楼阁都走遍,却还不见丈夫的人影。明幽站在夜色中发了一阵呆,蓦然想起一个地方来。

    书寄池边,鸟已宿,鱼未眠,明幽放轻脚步,沿曲径绕了大半个池,终于看见了唐瑜的侧影。池光黯淡,他脸上的神色不清晰,身形却是疲倦的模样,明幽了解唐瑜,他独处时总爱袖手小立,此刻却席地而坐,任袍角落入水中。鱼儿在他的足边游来游去,指望他如往常一般,撒些食儿下来,唐瑜却只想和它们说说话。明幽忽然觉得身上冷了,她把双手深深埋入猫毛中取暖,无声无息向唐瑜走去。

    走到一株初盛的海棠树下时,明幽隐约听见了唐瑜的低诉:“可是,工部尚书不赞成,他决意要我在验收文书上签字,放花鳞蛇过关。国家资金卷入私囊,留下一街危房,损失只能由朝廷和永阳街百姓承担,尚书签得下这个名字,我签不下。”

    明幽呆呆地听。唐瑜兀自向水中鱼儿道:“名字亦有轻重。别人可以看轻自家的姓氏,而我不行。我姓唐。自我懂事以来,便知道这姓氏的分量,我还是唐氏宗子,要继上,要传下,所以这分量全在我一人身上,我生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懈怠,我不行;别人可以无忌,我不行;别人可以后退,我不行。”他深深叹息一声,“我也多想在人前醉一醉,在人后歇一歇。”

    鱼儿怡然自得甩尾拍起浪来,一池“扑通扑通”之声,衬得夜更加空谧。唐瑜道:“做唐家子,非我之选;做寄禄人,亦非我之选;做天子师,更非我之选。可身为唐家长子,不能不修己身;官授开元府尹,不能不为百姓立命;奉命做天子老师,不能不为天下计虑,三重身份,哪一样都辱没不得,哪一步都步履维艰。”唐瑜俯下身去,用手弄鱼,鱼儿却扭头逃开了,唐瑜的手收不回,浸在水中,倦声道,“让我做一夜的鱼,体会一夜你们的逸乐,明日再做回人,去直面一场平地风雷。”

    明幽的身子战栗起来,怀中猫儿也不安了,挣扎着似要下地,明幽生怕惊动唐瑜,慌忙一边把猫儿抚慰,一边悄悄转身离去。

    回了房,明幽唤来锦儿,把猫递给她,道:“你去交给外面家奴,叫他们立刻送回恭王府去。”

    锦儿奇道:“王妃送的礼,娘子不要了吗?”

    明幽道:“不要了。”

    锦儿只好应了,抱着猫走到门口,又问:“娘子有没有话带去?”

    明幽道:“王妃看见猫,自然就明白了。”锦儿答应去了。

    明幽独自把偷听来的话回想一遍,心中不免哀倦起来,婢女们要来伺候,她也让退了,自己恍恍惚惚把妆卸净,去了床上歪着出神,不知不觉,醒了两遍,睡了两遍,唐瑜回来了,明幽又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面向帐里,闭眼假寐,唐瑜也入了帐,默了半刻,翻身过来,拥住她的身子。明幽明白丈夫要索取,悄问了一声:“你、你今日不累吗?”唐瑜一句话也不说,却用力扯她的睡裙,明幽这一吓不小,睁大了眼看丈夫,问:“怎么了?”话音未落,睡裙已被撕得零碎。唐瑜不和明幽对视,只枯燥地闯入了她,没有气息温存,也没有言语逗惹,从前哪怕是最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也十二分地疼爱明幽,可今夜,他自私地往凌虐边缘去了。明幽从未这样痛过,但她不叫痛,只任唐瑜掠夺,她早习惯了唐瑜的包容,或许此刻,是她该包容唐瑜的时候。

    7

    寅末,婢女们端了早点进门,明幽今日却比唐瑜先醒,和婢女们一道,把一碗汤饼、一碟茆菹和一串葡萄摆放在外间,过不多时,唐瑜起了床,用过早点,明幽亲自取来官服给他穿上,又为他系水苍玉佩,唐瑜颇意外,笑问:“明娘子今早现学了三从四德吗?”

    明幽扁了扁嘴,柔声道:“我想对你好,你别不领情。”

    唐瑜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明幽把唐瑜的衣襟理平了,把他往门外推,道:“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唐瑜应声,出门去了,明幽又叫:“你等等。”

    唐瑜回头问:“怎么?”

    明幽追过去,道:“我送你到府门口。”

    唐瑜心中大感意外,他猜测明幽一定知道了什么,却又不知她知道了多少。两个并肩走了十多步,唐瑜试探道:“我只是去上班,你如何像送征人一般?”

    明幽顾左右而言他,道:“三郎和苏叶今日要回家,夜间咱们玩什么好呢?”

    唐瑜道:“酒令、木射、投壶?”

    明幽想了想,道:“咱们下双陆!”

    唐瑜笑道:“那谁也下不过三郎。”

    明幽道:“你等着瞧,我把他一年的军饷全赢过来。”

    唐瑜道:“那敢情好。”

    夫妇俩走近了唐府正门,一众家奴却没发觉,三三两两向府门奔去,又听一个在门外叫:“先去回二郎,暂且别让夫人知道!”

    明幽大奇,问:“这是怎么了?”

    唐瑜抢在明幽之前疾步过去,家奴见他来了,叫道:“二郎来了!”齐齐让开路,唐瑜迈出偏门槛,向正门看了一眼,又转身回来,明幽也过来了,一边问:“外面有什么?”一边要探身出去看,唐瑜把她拦住,道:“你先回房去。”

    明幽大为起疑,她躲开唐瑜的双臂,道:“我出去看看。”唐瑜又来相拦,明幽急道:“不要瞒我!”她打掉唐瑜的手,径自迈出门槛去,顺着众家奴的目光往正门看,只见两个小小的物事吊在门框下,却是她的一对白貂,被麻绳勒住脖子吊着,七窍流血,身子僵直,早已死去多时,明幽霎时全身发凉,撕心裂肺叫了声:“貂儿!”双目一黑,晕在了唐瑜的怀里。

    8

    直到巳时,唐瑜安顿好了明幽,方往开元府来,陈金石迎出办公厅,道:“府尹今日头一回来迟。有许多公务在等府尹处理。”

    唐瑜道:“先把最要紧的一件办了。”

    陈金石忙问:“什么事?”

    唐瑜道:“去请缉捕司王茂来。”

    陈金石一愣,想要相劝,见唐瑜面色不好看,又不敢多嘴,犹犹豫豫去了,不多时,缉捕司司长王茂进来,问:“府尹有何吩咐?”

    唐瑜拿出一张早拟好的文书出来,道:“永阳街承建工头花鳞蛇,滥造工事,贻误工期,侵吞国家资金,三罪戴身,着缉捕司即刻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