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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只为平生

    “您为什么这样做”

    “难道不该吗?”

    “您是当朝太宰!”

    “那又怎么样……”

    “你是陛下之臣!”

    “那又怎样……”

    沉默了一会儿,那打着尖鸭的嗓音再次响起。

    “您如今不过而立……”

    “所以,我那热血尚未燃尽啊!”那声音带着半分轻佻半分威严,却又深深的藏着一份狂放不羁。

    ——

    “无话可说了吧,你个阉人,真他妈烦人!”

    “……”

    当今陛下的贴身太监,让百官谈之色变,亲王畏惧三分的武朝大宦官面色不变,只是那平静的注视着他的眼睛中渐渐带着些许寒芒。

    “那么,奉陛下谕旨,陈宰辅……您可以了入殓了!”

    ——

    太宰府,书房

    陈礼端坐在主位上,待面前的老太监坐好后,随即命下人端来茶水,茶刚温热,篜云的雾气在空气中氤氲上升,他挥挥手示意下人去开,霎时,整个室内就只剩他们俩人相对而坐。

    “正宗的乌龙雪山茶,请公公品茗!”

    他刻意带着笑伸出手来请面前这人喝茶,天空正明亮,太阳泛着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在半掩的缝隙中照在他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漆黑的瞳孔把光明尽数吞噬,像是看不见的深渊。

    此时在太宰府外,有三千禁卫军正整执刀戈,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

    那太监轻笑,眼帘上的皱纹刹时荡起层层的涟漪,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握住茶沿中指托住杯底,然后再将端起的茶杯细细品茗一番,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直入肺腑,让人喝了一口再无法忘怀。他不由得大赞一声:“善!”

    “乌龙雪山,不愧此茶圣名!”

    语尽,他起身对陈礼躬身一拜。“谢太宰大人赐茶,吾不甚荣幸!”

    陈礼起身还礼:“林公公乃当今圣上红人,当不得一拜!”

    待两人互相客套各自入座后,林公公略带深意的看了陈礼一眼,用他那尖鸭嗓叹息一声:“单是这茶叶便病非是有钱所能买到,一切皆因您是当朝太宰啊!”

    空气一片寂静,窗外春天碧绿的嫩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书房壁挂上的松山春居图在两人眼里都有些模糊,陈礼微微一笑,面容很是温柔:

    “公公此言有理,却也不全对。”

    “哦!”

    林公公眉目一撇,心中冷哼一声,脸上却作惊讶状:“请赐教!”

    陈礼微抿了一口茶,眼睛直视着他的咄咄目光:“本官今年不过而立之年,至于不惑尚有十年,诸生仰观本朝前后三百年,无出其右者,非为太宰,亦可生身作大能!”

    三百年很长,不藉凡人一生所谓。三百年很短,不如修士一瞌眸。

    ——世间万物不过如此。

    陈礼眼睛一嗑一嗑的,但是那股强大到令人讨厌的自信还是扑面而来,林公公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终于不再试探:“太宰大人!”

    “您为了区区当年的一位谋逆之臣,何苦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躬亲王因您惨死,朝中诸多大臣亦因您处斩,现如今朝局动荡不安,皆因您而起。您身为陛下之臣,本应效死尽忠,现如今今您又何曾对得起陛下!”

    “当年我初入京城,是那吴将军之女送了我三个馒头让我饱腹,我才能渡过一天的时光。”

    陈礼有些回忆,他不再那般客套的笑,只是目光随着光线而去直盯着书房挂壁上的那幅图,林公公的视线也随着他转移了到上面。

    只见一个偌大的山腰上,阶梯层层林立,随着山一直向上蜿蜒,节节盘旋,直至消失在山的拐角。在那阶梯上,一个模糊老人的身影站在一片竹林外,身后点点滴滴幽暗的碎影,在林间分开,连同那条蜿蜒的阶梯,也融了进去。

    林公公看后不禁感叹一声:“这就是松真大观人的松山春居图吧,虽是暮春却暗藏生机,又身处一派幽静之中,世外之地不扰,天地之大可顶,其立境着实深远!”

    陈礼笑看了他一眼,回道:“没想到林公公对字画还有研究!”

    “平常见陛下时时拿出历朝名作品评,见的多了,学了点陛下的皮毛罢了!”

    林公公微微拱手,将话题重新引了回去,“后来呢?”

    陈礼一怔,:“后来?没有后来,这就是所有,如果非要加上因果,那便是吴家世代为国,不该收此冤屈,哪怕是陛下默许,但为了那三个馒头我自该管一管!”

    曾经南楚大地上有千里饥荒,赤地无数,易子而食相见而易,有一个村庄盼望有神仙相救,天降大雨,却苦苦等待,有一个十三岁的孩童,默默看着往日和蔼可亲的村民眼冒绿光,贪婪的盯着他,那一天,他将磨了三年的刀拿出来,砍死了两位闯进他家的领居。

    那天,他早已躲在门后,待两人进门后挥刀劈砍,第一次杀人,他的手还有点抖,本应披在脖颈边的刀劈在了后颈。

    那刀卡在骨茬里怎么都拔不出,殷红的鲜血直往四周喷溅,染红了他的脸,另一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一个拳头打在他的脸上,他有点晕,从身后拿出备用的尖刺,在那人扑过来的时候,顺势捅入其腹中,连捅十几下,直到那人再不动弹,他才停下来。

    后来,那个孩童在当天晚上放了一把火,他本来想在全村点火的,但是他做不到,所以只点燃了自家的房子。

    后来,在那个夜晚,他离开了那个村子,带着隔壁邻居被割下来的肉。

    后来,他在那个夜晚抬头望着那轮月亮,皎洁的光从黑夜中垂落,很白很白。他有些伤感,他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全村贪婪的目光里,最后只剩下两个头被他焚成灰烬,撒在房顶那片星空之下。

    那一刻他像是看见了漫天星辰,那一刻,他开始苦苦等待,将家里唯一一把刀拿出来,默默磨刀,让它变得明亮、锋利,直到挥刀那一刻如雪般绽放,只为……染血的那一时刻。

    那个夜晚,他抬头看了月亮静静思考很久,久到后来他再未看过月亮。因为,或许他不再伤感,或许他已学会忘记。他再看不见那时房顶上的漫天星辰,看不见如那时皎洁纯粹到心神动摇的明月。

    他先是花了一年时间走出南楚,接着他又用了五年走遍半个北方。当他走进京城,只三天便进入那世人为之痴迷的殿宇,从此他不再持刀,而是用笔书写治国策,用墨血染半个朝廷。

    三个馒头只够我一日饱饥,却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让我看到了雨后初晴的日子,该怎样走进那个殿宇。

    所以,当年朝廷以叛国罪屠尽吴府,那我便再用十年光阴,哪怕最后舍掉这太宰之位,看看谁又能抵住我手里的刀锋。

    无论世事如何随移,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用一生来坚守的,为了那三个馒头,这又怎样!

    ——

    陈礼看着林公公苍白的头发,有些感慨道:“吴将军之女拜入庙宇庭,算是吴家留下的最后一份香火了。”

    他的视线留在空中,只见他轻轻拨弄,那桌上的光线便忽明忽暗,他随意挥舞,那茶盏上的雾气便四处挥散。

    他终于把目光放在林公公的身上,脸上浅笑道:

    “公公,这茶快凉了,不要浪费这大好的茶叶!”

    林公公摇摇头,终是未碰那茶,只叹息道:“何必呢!何必呢!陛下胸襟宽广,哪怕您做了很多错事也依然认可您,允诺您若悔改便继续任宰辅一职,可惜了!”

    陈礼面色平静,将身前的茶一口饮尽,这才面色漠然道:“只为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