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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居不易1

    进士出身的人每逢一任满便有资格考馆职,考试内容很简单:作诗赋各一篇上送即可。

    秦琼在鄞县政绩斐然,要参加馆职试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考完没多久便来了消息说他得了史馆修撰的职位,要他按时入职。

    这职位孔颖达也干过,给秦琼传授了不少经验。秦琼虽然不太喜欢干这种清闲活,却对崇文院浩瀚的藏书非常感兴趣,一头扎进了庞大的“国家图书馆”里头。

    爹当上了京官,秦云日子美得很,每天不是在家逗妹妹玩,就是带着曹立出去外头晃悠。当然,每天吃过晚饭,他会散步去找孔靖婷嘀嘀咕咕说几句话,两个人虽然都七岁了,但他们自小亲近,也没人提出让她们少见面。

    傍晚时分,秦云跟着孔靖婷在院子里学习“广播体操”,哦不,强身健体的太极拳。

    孔颖达和张氏看了也不知两个小孩到底是谁教谁,反正孔靖婷时不时指正一下秦云的动作,秦云也时不时装模作样地过去拍拍孔靖婷的肩膀、托托孔靖婷的胳膊,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秦云和孔靖婷可不是在玩,他们是在考虑养生问题。

    秦安仁的心疾和张氏的产后虚弱都让他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医学落后的无力,若是他们不从小锻炼好身体,指不定活不了几岁呢!毕竟这时代一个感冒都能死人。

    等他们摸索出一套养生门法,自然要捎带上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之类的。张氏虽然不能再生育,但孔靖婷也有叔伯,叔伯家的兄弟姐妹也是一家人。

    两个人练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秦云继续和孔靖婷嘀咕:“我觉得还得弄个定时体检。”病向浅中医啊!

    这可是孔靖婷的专业,秦云没法越俎代庖。

    孔靖婷沉吟片刻,跟秦云一起列体检清单,年纪大点的,必须特别注意心血管疾病;年纪轻点的,得特别注意视力、牙齿等等。

    虽然没有各种检测仪器,有经验的大夫还是可以从各种表征看出具体有没有某方面的疾病。哦,还有心理问题!

    孔靖婷压低声音和秦云交流情报:“我记得有研究说,李氏皇室有心理病病史。”

    唐朝是个特殊的时代,唐朝众多皇帝都子多孙多,比如目前在位的太宗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女儿也有数个,最后从皇子之中择立高宗为太子。太宗之后,高宗继位,高宗却在继位数天之后突然发病,怀疑有人要杀他,就拿剑砍死了几个侍卫,没几年就早早去了。

    由此可见,当皇帝压力也大。皇帝压力大,朝臣压力大,考生们压力也大,心理问题必须重视啊!

    秦云问孔靖婷:“心理测定表能写出来吗?”

    孔靖婷点头:“可以的。”

    其实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孔靖婷挺想叫秦云测试测试心理状况,秦云少年时出了意外,在许多人眼里成了“废人”,可是他却装上义肢天南海北地跑,比许多四肢健全的人走过的地方还多、得到的成就更大。

    当时孔靖婷就在想,这个人一定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坚韧心智以及潜藏在心底的、与温和表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来到这边之后,秦云倒是真的把另一面表现出来了,有点……活泼,在孔颖达、秦琼他们眼里甚至活泼过头。

    孔靖婷却知道这应当是秦云上一世压抑太久的结果。孔靖婷每天和秦云对着“体检方案”修修改改,日子过得很舒坦。

    没过多久,方洪那边来了消息,说元娘的处女作印刷完毕,可以上架了。

    秦云第一时间拿到样书,领着妹妹带去给元娘看。元娘性情素来温柔软和,乍然看到自己的习作变成了一本书却还是满心激动。

    元娘把书看了又看,和二娘一起又惊又喜地等着秦安仁培训回来。

    秦安仁傍晚回到家,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把印出来的书送到他面前,心像是坠入了煮沸的水里似的,滚烫得很,又夹着几分欢喜、几分酸涩。

    他的两个女儿都听话又乖巧,自从知晓他得了心疾便处处帮着妻子徐氏忙里忙外。

    元娘抓着秦安仁的手,说道:“爹,我以后还会画很多很多本,您要给我的每一本书都写一篇序。”这处女作绘本正是秦安仁给写的序。

    秦安仁点头答应:“行,往后爹给你的每本书写序。等看到你嫁人了,我再把这事儿让给你的未来夫婿去做。”

    这年纪的女孩儿哪好意思提什么夫婿?元娘面上一红,不愿意和秦安仁说话,抱着书跑回书桌前和妹妹一起看。

    晚上睡觉时,徐氏对秦安仁说:“要不,我们再给元娘和二娘生个弟弟吧?”

    眼下两个女儿还未及笄,没到嫁娶的时候,若是他这几年有个好歹,往后她们连个能帮衬的兄弟都没有,日子会很艰难。

    秦安仁摇头。徐氏年纪不算大,若他真没撑过去,等女儿嫁了她还可以找个好人家再嫁,若是再生个儿子,徐氏怎么办?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吗?

    ……

    秦云不知晓伯父一家的计议。他最近又怂恿方洪搞了个大热闹:从水路运了大龟壳回来。

    这大龟壳是渔船出海时拖回来的,有好几个人合抱那么大。一般把东西放大个百八十倍,再普通的东西都会变得稀奇,大龟壳一运到码头上,不少人就慕名前来观赏。

    海上贸易目前是禁止的,可朝廷没说不能捡这种没什么涌用处的大壳子!

    有出海捕鱼的人好奇地把它拖到岸上,不少人还嘲笑他费那么大劲拖个秦八壳,方洪也听说了,和秦云闲聊时免不了提一句。

    秦云贼心不死,还是想继续给《黄金国》刷一波存在感,便让方洪去打听这壳子有没有被人买走,没买就买回来,归来时沿路让说书人坐在龟壳上给人讲讲《黄金国》的故事。

    这一路讲到长安,本来只在长安热过一波的《黄金国》已经在大江南北传开了。

    回到长安,说书人已经自由发挥给了《黄金国》加了段跌宕起伏的“龟壳变奇珍”。

    《黄金国》顿时再一次卖断货。

    十二岁的元娘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里看自己刚刚上架的新书。

    秦安仁这天正好休沐,一手牵着一个女儿看着有人花钱买了元娘的书、看一些人边看边议论着书里的内容说要买回去给孩子看,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来。

    秦琼与兄长一家吃饭,饭桌上秦安仁免不了要和秦琼夸耀夸耀这件事。

    虽然说小孩子不能夸,夸多了他们容易骄傲,可秦安仁真的很高兴。

    自从得知自己可能陪不了妻女多少年,秦安仁刻板的性格改变了不少。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会体会到这种感觉: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弥足珍贵,恨不得细细品尝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页书。

    秦琼从兄长家离开,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向儿子的眼神更是带着明显的不满。

    明明儿子学什么都快,书背得好,字写得好,小小年纪能作诗,画画很不错,琴艺更是越好越好,可那有什么用,全都夸过了,不新鲜了。

    人比人,气死人!看看兄长的女儿,十一二岁已经出书了,听秦安仁说还卖得很不错。自己儿子怎么就不能出本书呢?秦琼心里郁闷,牵着女儿、领着女儿回了家。

    秦云和秦琼斗法多年,一瞅秦琼那神情,心里便生出点不妙的感觉来。他爹心情好像不大好啊!

    秦云还琢磨着要不要彩衣娱亲一番,秦琼已经开口教训:“你看看你大姊都出书了,你东搞搞西搞搞,什么都捣腾一下,怎么一本都整不出来?”

    秦云没想到他爹在想这事儿呢。他才七岁,出个什么书啊,比起出书他还是更喜欢躲在背后闷声发大财。没办法,谁叫遇到的是实诚人方洪?方洪看重他后续带来的各种新点子,给他的“点子费”永远源源不断,他年纪这么小,出这个风头做什么?

    秦云语重心长地劝他爹:“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千万不要和人攀比,攀比是最要不得滴,妒忌使你内心丑陋,妒忌使你面目狰狞!”

    秦琼:“……”

    吴氏刚给小妹换下被汗浸湿的衣服呢,就看到秦琼拿着根竹鞭子在院子里追着秦云跑,明明只有他们父子俩,愣是闹出了鸡飞狗跳的架势来。

    吴氏怒冲冲地叫喝:“秦介甫你做什么?动不动就抄起你那破竹鞭子,有你这么教儿子的吗?!”

    小妹一脸大义凛然地挡到秦云面前,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我,保护,哥哥。”

    秦琼:“……”

    这家不能呆了,还是回崇文院当图书管理员去吧。

    秦云欺负完他爹,美滋滋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秦云熟门熟路地跑去敲孔靖婷家的门,招呼孔靖婷:“我们该去看热闹了!”

    《黄金国》新炒起来的热度马上要过去,秦云和方洪说好要弄点新鲜玩意出出来热闹热闹。

    正巧他和孔靖婷琢磨出来的“体检方案”已经快要收尾了,秦云觉得可以稍稍对外抛出一部分。

    这不,方洪今天就要开始搞事情了。这一天,工部尚书兼知长安府刘沆一早醒来,时间有些紧,没在家中用膳,牵了匹代步矮马出门,胡乱在家门口附近的烧饼摊子买了个烧饼,一手抓缰绳,一手拿烧饼,边走边吃。

    沿途遇上不少同样赶着上朝的同僚,刘沆也不局促,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大伙都是赶时间的人,谁都别笑谁!

    唐朝大佬们的朝会定在每月朔望日,也就是初一和十五上朝。这日正逢朔日,官员们都陆陆续续抵达紫宸殿外等着圣人到来,没有人敢迟到。

    刘沆下了马,悄悄拍掉身上的芝麻碎,昂步列入朝班,聆听大佬们讨论政务。

    刘沆这人性格疏豪,不拘礼仪,嘴还毒,不说话还好,说话能噎死人。很多时候他都不说话,不是他不敢说,而是为了同僚们的身心健康着想!

    朔日朝会无波无澜地过去,刘沆给自己今天的冷静理智打了个高分。回到当值的地方处理完公务,便听底下的人来报:“刘尚书,大相国寺那边又有热闹了,要不要多派些人过去?”

    前头说过,刘沆这个工部尚书兼着长安府的知府之位,长安府的大小事务也是归他管的。

    刘沆听到这“大相国寺又有热闹”,眉心突突直跳。

    大相国寺那一带,人多又杂,难管。偏偏还有人一天到晚在搞事情,打从前两个月他刚从那钱明逸手里接了知府之任,那边都不知闹腾出多少事儿了!

    远的不说,前些天那商贾自汴河运了个大龟壳过来,搬在大相国寺一带讲什么《黄金国》续编,直接把周围的大人小孩都吸引过去了,每日讲书时大龟壳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又有什么热闹?”刘沆问。

    “还是那方氏书坊弄的。”底下的人细细回禀,“今儿一早,方氏书坊便在门前张贴了几张什么‘视力检测表’,还请来几个人在旁边吆喝,让往来路人上前测一测视力。”

    视力这词儿虽然新鲜,但也不难理解,明显就是视物之力。刘沆本要细问一下何谓视力检测表,转念一想,新出东西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当下说道:“行,你多派些人手过去。”

    刘沆行事不拘小节,去休息用的里屋脱下官服,换上一身便服出了长安府往大相国寺那边走去。

    两边相隔不过两坊,近得很,刘沆步行而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大相国寺再过不远,便能见到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在那儿。

    刘沆也年过半百了,自认身子骨不算硬朗,没打算挤上前去。

    左右看了看,刘沆选了对街一处茶坊,走上二楼准备寻个临窗的好位置瞧个仔细。

    很快地,刘沆注意到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小童,还有个看着有十四五岁的少年默不作声地守在两小童身后。

    谁家竟让两个小孩往外跑?两小童瞧着衣着倒是普通,可都长得粉雕玉琢,他们家里人竟不怕他们遇上拍花子?

    刘沆迈步走上前,开口询问:“你们对面的位子空着么?能不能让我老儿坐下歇歇腿?”

    秦云把孔靖婷拐出来看热闹,乍一听有人上前搭话还挺警惕的。他转头看去,只见刘沆一身儒生打扮,长得也不甚壮硕,显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还成,不像坏人!秦云点点头,很是乖巧地说:“您坐!”

    孔靖婷也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规规矩矩地问好:“您好。”

    刘沆把秦云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戒备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夸了一句“好机灵的小子”。他笑呵呵地问:“这一大早的,都在看什么热闹呢?”

    秦云一脸懵懂和无辜:“看方氏书坊的热闹啊。”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视力检测”的大致过程给刘沆讲解了一遍,看了看刘沆脸上皱巴巴的皱纹,积极怂恿,“您也可以去试试,听说还可以试戴一下店里的‘护目宝镜’来着!”

    孔靖婷:“……”

    刘沆奇道:“护目宝镜又是什么?”

    秦云脸上写满了“这你都不知道”的得瑟,给刘沆科普:“就是往镜架上嵌入用晶石磨成的镜片,镜片冰冰凉凉的,戴着可舒服了。要是你远的东西看不清,就用凹镜;要是你近的东西看不清,就用凸镜;要是你近的远的都能看清,只是想试试护目宝镜,也可以用平镜。”

    这护目宝镜,自然是眼镜。这时代也有少量玻璃产出,只不过玻璃的配方不对,产出的玻璃都是不透明的,要捣腾出适合的玻璃还需要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

    秦云暂时没那个财力,方洪则是没这个想法,前两年方洪派人南下找商机,最终在边远的琼州买下了一处矿藏,那矿藏里的矿石十分奇异,雪白皎洁,光亮照人,偶尔还能找着粉色的“桃花水精”。

    方洪给秦云看了这“水精矿”,秦云当即提议方洪就地培养一批制镜师傅,那边地处偏僻,人力便宜得很。这“水精”作为镜片需要精挑细选,从色泽到杂质都需要考虑,加工起来也比较困难。

    但,这是个淳朴的时代,你愿意出钱,自然有人愿意勤勤恳恳地给你干活!只要给钱足,制镜师傅们可以花上小半个月给你磨出两片完美的镜片来,绝对的精工细活出精品。

    经过一整年的“秘密准备”,方洪手底下已经有纯熟的“配镜团队”。前些天方洪还来跟他合计,什么时候把这护目宝镜推出去。

    由于成本的高昂,这护目宝镜注定不可能面对大众市场,事实上需要它的人范围也很有限:首先得是读书人,然后得是位高权重、极其有钱的读书人!

    没办法,穷人根本没机会识字,更没机会看书看到近视眼——书老贵老贵了!

    方洪准备先炒一波,再带着配镜团队找几个“活广告”,把这护目宝镜往高端市场卖去。广告的良好效应,方洪现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秦云会积极地给刘沆推销,自然是因为这“护目宝镜”生意他也投了钱,最终收益和刘方洪是五五分成的——他把《三国杀》自己那份分成都投了进去,一点都不心疼,反正吧,方洪把钱送到他家也不归他管,还不如扔出去让它生点钱。

    这刘沆气度不凡,显然是个有钱人,说不定是个潜在客户啊!

    刘沆不晓得秦云的小心思,只觉得秦云的说法很稀奇。

    这什么凹镜、凸镜、平镜,他还是头一次听,不过他在恩师那儿看过一个“取火镜”,那镜片就是水精磨成的,镜面莹泽透亮,十分雅致,轻轻抚上去,可以感受到它并非平整的,而是两面凸起。若是在取火镜下放一张纸,对着太阳照久了便能让它烧起来!

    这想来便是这小童所说的“凸镜”了。

    刘沆道:“这护目宝镜真有那么厉害,能让眼睛看不清的人把东西看清楚?”

    “那当然。”秦云锲而不舍地卖起了瓜,“人上了年纪之后,看书定然模糊得很,很难把字瞧清楚,眼睛也容易累。戴上这护目宝镜,看起书来就清清楚楚啦!”

    刘沆和公文打了半辈子交道,年过五十之后确实越来越感到吃力。听了秦云这话后刘沆竟真有些意动了,问秦云:“那你可知道这护目宝镜上哪儿买?”

    秦云麻溜地道:“对面方氏书坊可以预定,到时会有专业的团队给您检验视力、测定眉间距,为您量身定做一副护目宝镜,服务可周到啦!”

    刘沆听着秦云顺溜地卖广告,心里便有了点猜测。他不动声色地询问秦云更多问题,最后终于摸清一件事:这小子和那方氏书坊关系匪浅,想他去买那护目宝镜呢!

    光听秦云这么说,刘沆已听出那护目宝镜肯定不便宜。专人上门配镜、半个月手工制作,这样光是人工就很不得了了,更别提那镜面是以水精磨成的,价钱哪可能低!

    刘沆笑了笑,把自己叫的那壶茶喝完了,招来个一桌桌兜售果子香药的小厮买了份果脯送给秦云三人,起身和他们辞别。

    秦云拿起个果脯尝了口,眉毛鼻子都皱一块了,酸!秦云麻利地收起被酸倒牙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把它推给孔靖婷:“挺好吃的,你尝尝。”

    孔靖婷瞪他。刚才她一直看着他呢,以为她没看到他刚才被酸得皱鼻子挤眼睛吗?

    秦云阴谋没得逞,哼哼两声,编排起刘沆来:“你说这位老爷爷给我们买这酸果子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人家什么意思你还敢吃?”孔靖婷觉得秦云警惕心太弱了。

    “买都买了,人也走了,不吃多浪费。”秦云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孔靖婷说:“我看你那小心思人家全看清楚了,特意挑酸果子送你。”

    秦云拒不承认:“我什么小心思?”

    孔靖婷实话实说:“推销‘护目宝镜’的心思。”

    秦云摸摸鼻头,继续哼哼:“我亲自给他推销呢,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儿!”

    不得不说,秦云的推销还是很成功的。

    刘沆越过人群,按照秦云说的去书坊里找人登记,小厮立刻毕恭毕敬地把配镜流程给他讲了一遍,服务到家地请他到雅室里进行视力检测。

    雅室不像外面那么喧嚷,可以让刘沆从从容容地体味这项新事物。

    测定好各项数据,有人取来一副崭新的护目宝镜给刘沆试戴。

    刘沆走到书架前去下一本书,翻开一看,发现自己的目力果然大不相同,可以毫不费劲地把书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了!

    对效果满意了,配镜师傅又拿出画着眼镜框样子的“宣传册”给刘沆挑。刘沆拿过宣传册一翻,发现这方氏书坊果然周到,竟还配上个半身的人像,给购买者显示不同场合、不同脸型、不同轻重的眼镜框搭配起来是什么效果。

    摸着那顺滑漂亮的宣传册,刘沆不由想,自己出的文集纸张都没这么好!他甚至有些意动,准备下回要出书时找这方氏书坊挺好。

    刘沆薪酬不错,无不良嗜好,家底还算丰厚,当下便给了定金,回家等方氏书坊给他送这“护目宝镜”。

    另一边,秦云和孔靖婷趴在茶坊二楼的栏杆上瞧够了热闹,招呼曹立一同回家去。大相国寺一带鱼龙混杂,曹立紧跟在秦云两人身后警惕着过往的所有人,哪怕看到有偷儿在偷别人荷包他都没挪动半步。

    保护秦云和孔靖婷才是最重要的。

    秦云倒挺想支使支使曹立去见义勇为,可惜曹立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娘叮嘱说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茅厕都不带上!

    安然无恙地把孔靖婷送回家,秦云有了新主意:“我们在京城也安顿下来了,曹立你总跟着我多没趣,不如我们找点事干。”

    曹立点头听命。到京城后他的职责就是护着秦云到处玩儿,确实把他给闷坏了。

    秦云道:“我听说京城有个地方叫‘无忧洞’,你听过没?”

    曹立老实回答:“听外面的人提过,说那是盗贼聚集的地方,住着许多‘江湖人士’。”事实上这些三教九流的人也不全都是盗贼,他们偶尔也会做点正经事:跑跑腿、卖卖果子、传传口信、拉拉皮条。

    “你想办法混进去,拉拢一些能用的人,到时候我们把他们干的活计全盘接下来好好规划规划。”秦云大言不惭,“你性子太直,与他们打打交道,对你往后领兵打仗有好处。”

    一开始秦云笃定地说什么“你以后要当大将军”,曹立心里还挺别扭,现在曹立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听着了。他应下秦云的话,拿着秦云给的“活动经费”想法子寻那无忧洞去了。

    曹立离家半个月,方氏书坊的护目宝镜正式在朝中大佬之中传开了。因为望日这一天,刘沆戴着他刚拿到手的护目宝镜上朝去了!望日这天,刘沆依然骑着矮马,啃着撒了芝麻的烧饼,踩着点赶朝会。到紫宸殿外,他衣袖上落的碎芝麻已经拍干净了,取出上朝用的笏板。

    这笏板是百官上朝时记事用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要紧事全先打好草稿记在上面,免得上朝时殿前失仪,忘事儿了或者磕磕绊绊。

    像刘沆这样的老臣,上朝经验丰富得很,基本不需要往上面写什么,比如刘沆从前就只在上头写“忍住不要瞎哔哔”“忍无可忍也得再忍忍”“不要轻易放出毒舌这终极武器”等等箴言。

    没办法,上了年纪写再多也看不清不是?索性拿着充样子。

    今儿刘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腾出手扶了扶自己花了大价钱买的眼镜,左右一打量,周围人笏板上的“小抄”尽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明敞敞地亮在那儿,不怕谁瞧见;那些个藏着掖着的,等会儿一准要搞事情!

    刘沆气定神闲地扫了一圈,不出意外地瞧见御史台的几个家伙面孔紧绷,笏板死藏,一看就是要怼人了。

    御史台的官员专职怼人,上至圣人、宰辅,下至文武百官,他们都能瞅准机会弹劾几句。今日也没出乎刘沆的预料,圣人议完大事,御史台官员立刻出列:“臣有本要奏!”

    刘沆正准备看戏,对方的话却让刘沆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这一次,御史台怼的是他!

    前不久,张贵妃母亲娘家一个家仆犯了事,刘沆这个长安知府依法判处了那家仆。御史台的意见是“你处理了家仆,怎么不处理曹家?这是包庇,这是想讨好后妃”!

    说起这张贵妃,那是圣眷极浓的,去年刚被破格封为贵妃,可谓是独宠后宫。

    圣人因为对张贵妃的喜爱,还给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好些个肥缺——若是能讨好张贵妃让她吹吹耳边风,绝对是个了不得的进身之阶。

    刘沆觉得自己挺冤,哪有家仆犯事就要“除恶必尽”把主家也连根拔起的?他忍了忍,没回怼,默不作声地等圣人裁决。

    张贵妃眼下是圣人的心头肉,圣人哪能容忍御史把这帽子往张贵妃头上扣,他不仅没□□刘沆,还夸了刘沆处事公允,绝无讨好之意。

    御史一听,晓得了,圣人心偏!

    御史们齐刷刷看向刘沆,觉得这人颇有奸诈之相,决定以后多找找他的茬。

    可细看之下,他们又注意到刘沆脸上戴着个古怪玩意,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人大多有儿有女,依稀也听儿女说起过这么个叫“护目宝镜”的新事物。只是京城每日稀奇事那么多,他们也就听听罢了。

    于是又有御史上前一步,举起笏板弹劾起刘沆殿前失仪来:上朝的着装是有规定的,你怎么自己戴了个所谓的“护目宝镜”?!

    刘沆本就因为被弹劾心里不爽,再听御史继续找茬,没忍住怼了回去:“敢问你身上是不是连个荷包都没带?我戴这护目宝镜,与你带荷包有何不同?我年过五旬,目力减弱,如今有了这护目宝镜,视物轻松多了!”

    刘沆与御史唇枪舌战起来,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圣人在中间和了和稀泥才终止互怼。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刘沆的护目宝镜倒是出了名。不少与他交好的同僚都过来问他:“护目宝镜当真这般神奇?”

    刘沆也不吝啬,借给几个有同样困扰的人试戴,那几人一戴,眼前果真一亮,原本模糊的书文都变得清晰起来。众人便骂道:“得了如此好物,你也不与我们说说。”

    “我那日也是听说大相国寺那边很热闹才过去瞧瞧,”刘沆道,“光是这小小的宝镜,那边的人就来了几回,把镜片磨来磨去,中间还废了好几片,最终才挑出这大小、厚薄都适合的。价钱贵是贵了些,却也值得。”

    刘沆的同僚们官职都不低,自然不差钱,一听人家服务这般周到,做起宝镜来精益求精,便都起了去做一副的心思。

    方氏书坊这半个月来一直在展开“护眼宣传”,在门口贴上一些用眼注意事项,什么不能伏案久读啦、什么看书久了最好远眺远眺啦、什么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啦。

    这些宣传话里话外透出一个意思:你眼睛不好,是读书读多了,用眼太勤伤了眼。如果你兜里有钱,你视物又不清晰,不要害羞,不要担心自己特立独行,戴眼镜是读书人的标志啊!

    可惜这护目宝镜是新鲜事物,价格又极其高昂,宣传来宣传去都只有方氏书坊一批老客户愿意预定,堪堪让方洪的前期投入回点血。

    方洪没怀疑过秦云的主意,因而也没太着急,不急不缓地铺展着宣传工作。

    这一天书坊负责登记护目宝镜订购名单的人却匆匆赶来,告诉方洪这天忽然多了好些个订单,来人都是仆从,报出的名儿非富即贵。

    方洪精神一振。

    来了,终于来了!

    风潮这事儿,一般是从上而下地带动,用秦云的说法就是上头流行什么,下边很快会流行什么。只要能撬开朝中大佬这个高端市场,一切就好办了!

    每个大佬家里总有读书人吧?每个大佬总会收几个门生吧?年纪大点的,门生又会收门生!只要是个大佬,肯定会桃李满天下啊!

    方洪叮嘱:“预定的人再多、身份再高,也要按顺序来、按程序走,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轻忽!”大佬们的光没那么好沾,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小商贾肯定扛不住。

    方洪把管事打发走,马上去找秦云说起这事儿。

    秦云笑眯眯:“挺好的,市场打开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哪怕得知即将会有巨额进项,秦云还是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在秦云面前,方洪总觉得自己才是七岁的那个。方洪在心里感慨一番,把要紧事务挑拣出来与秦云商量完了才离去。

    方洪前脚刚走,秦琼下衙回来了。自从当了兼职修书的国家图书馆管理员,秦琼每天都泡在书堆里,自在得不得了。

    今日他回来时面色却不大对,秦云掐指一算,有事儿!他麻溜地跑上去给秦琼捏肩膀,乖乖巧巧地问:“爹,您遇到啥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小妹见状也立刻搁下新得的绘本,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她个头矮小,只堪堪比秦琼膝盖高些,抬起短胳膊积极地给秦琼捶膝盖,还学她哥讲话:“说,听听。”

    秦琼把小妹抱起来,教育她:“别老学你哥,迟早学坏了。”

    小妹不高兴了,撇撇嘴反驳秦琼:“哥哥,不坏。”

    秦云得意地笑。

    秦琼从怀里掏出秦云让人给他做的“护目宝镜”。自从得了这护目宝镜,他看人竟奇异地清晰多了,看书也轻松了许多。

    秦云说他是看书看多了,以前还总爱通宵读书,看坏了眼睛,算是什么“近视”。

    秦琼让秦云给他把凹透镜凸透镜的原理讲了一遍,没听太懂,况且别人都没这玩意,他自己戴出去太突兀,免不了被人问东问西。秦琼最烦那些没用处的寒暄,因此都只在独自看书的时候戴上,知晓这事的只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僚。

    不想今日朝会居然因为“护目宝镜”吵了起来!

    秦琼还不够格上朝议事,这事儿是同僚听说后过来给他讲的。听说不少朝中大员都去刘沆那试戴“护目宝镜”,大约是要去定做了!

    秦琼问秦云:“这东西是你想出来的?”

    “哪能啊。”秦云一脸无辜,“不早说了吗?方叔琢磨出来的,书坊那边正在往外卖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吗?那多好啊,你不用藏着掖着了!”

    秦琼不太信任秦云,自从纸牌分来的“个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后,秦云看着就消停多了,竟没有再捣腾别的东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个《三国杀》现在还流行着呢,这小子却说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眼下这个护目宝镜卖到了朝会上头,秦云也说和他无关。

    秦琼不得不怀疑秦云是想悄悄藏个小金库。

    时人讲究“父母在不有私财”,意思是只要双亲还在,你的俸禄、田产都得交给父母打理,各项支出都得从大家分到小家。

    秦云年纪小小,小金库却比很多大人都殷实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钱就过线了,对他往后很不利。

    若是将来他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晓了这事少不得会用来攻讦他。

    秦云见他的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立刻指天发誓:“我一个铜板都没碰。”

    秦云和方洪没签契书,也没收半点真金白银,方洪诚信待他,他也以诚待方洪,有什么好想法自会捎带上方洪。

    反正钱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华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秦云的想法是砸钱买人才,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先培养一批出来,搞搞研究搞搞发明。

    只要运气够,砸出一样能推广的东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彻底回本!

    来到唐朝七年多,秦云早看清楚了:宰相这活儿就是轮流当的,长安城内随随便便拉个人将来都有可能当宰相。

    所以他爹将来能当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几年、一两个任期而已,结束了就结束了。若是变法失败,下场更惨,像韩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败之后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时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两浙路那么富裕,想要发展起来艰难得很呢!

    搞基建,搞经济,哪样不要钱?秦云准备先攒攒本钱和人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他可是要当纨绔衙内的人,绝对不能穷困潦倒啃窝窝头!

    秦云自觉自己情怀高尚,即便对上他爹狐疑的目光还是一脸坦荡。

    秦琼斜睨着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秦云成功蒙混过关,警惕心极强,接下来几天都在装乖,没事就带着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孔靖婷玩儿。三个姊妹认真在桌前涂涂画画,秦云又悄悄拉着孔靖婷嘀嘀咕咕地说他爹眼睛太毒辣,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端倪来。

    孔靖婷从来都没把她爹和秦云他爹当好忽悠的人,看秦云一脸唏嘘地叹气,只能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好骗吗?”

    眼镜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发,孔靖婷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毕竟她对眼睛这个构造的了解十个秦云也比不过。

    可从一开始孔靖婷就提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参与分成。

    没办法,她爹是个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许她与秦云书信往来、每日见面,掺和什么纸牌的“创作”,完全是得益于他们认识时年纪足够小。

    相比秦云,她将来肯定会受到更大的限制。

    秦云见孔靖婷被自己的叹气弄得情绪有些低落,立刻转开话题:“以后你还打算当医生吗?”

    孔靖婷说:“不容易。我了解过了,这年头的女医有两种,一种是官府挑选无夫无子女的官婢去学医,主要给贵人女眷诊病;另一种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种,孔靖婷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们还不得哭瞎眼睛?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秦云对孔靖婷说,“别怕,你还小呢,我会给你搭桥铺路的。你只管好好钻研,多学些看家本领。等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厉害医生,等着挂你号的人会排个十年二十年。”

    孔靖婷有些忧心:“你还是不要做出太标新立异的事。”

    与众不同又表现突出的人最容易招来横祸。哪怕她再不愿意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也不想秦云冒天下大不讳去做那些会让他变成活靶子的事。

    秦云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有我标新立异的老爹在前面顶着呢。”

    孔靖婷瞪他:“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爹的吗?”

    秦云理直气壮:“才不是编排,我是实话实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头写的是搞贷款赚利钱;前不久他稿子里又出了新东西,这次搞的是宏观调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价时贵时贱,价格波动太大,遇到荒年极可能对百姓造成破家灭门的打击。所以,可以对物价实施宏观调控!

    简单来说就是商品滞销时官府统一买入货物给囤起来,高价时把东西放出去平价卖掉,这样可以把物价维持在稳定状态,还可以把商贾们的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钱来得多也来得快。

    可惜就是打击面太广了。一棒子打下去后商人们全都赚不了钱,工商业、零售业大面积被打击,商贾统统破产,失业人口急剧上升,造成的社会问题绝对不会小。

    哪怕失业问题先不考虑,朝中官员也不会乐意的,眼下的商贾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官员们虽然自己不能经商,可不妨碍商贾们给他送钱啊!一般来说这不叫行贿,这叫孝敬,晚辈要孝敬长辈,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这“宏观调控”,也会大大地得罪人!

    秦云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来的新法给孔靖婷讲了一遍。

    孔靖婷也没话说了,只能说秦琼思维灵活,脑洞奇大,每个想法都比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了。

    秦云老气横秋地直摇头:“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孔靖婷:“……”

    有他这么说自己老爹的吗?

    秦云在孔靖婷家玩耍够了,带着妹妹回了家。这一回他们有钱了,租的地方是带院子的。一进门,秦云便嗅到了炖肉的香气,美滋滋地领着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炖肉吃么?老香了!”

    妹妹也跟着说:“老香!”

    吴氏戳秦云脑门:“别把你妹妹也带成小馋鬼了。”她笑着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来了,家里木柴不够,我让他出门买柴去了。”

    秦云看了看锅里分量十足的炖肉,点头说:“怪不得你炖这么一大锅。”

    曹立那饭量,这一大锅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吴氏说:“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动,还不想给人吃点好的不成?”一开始吴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后来相处久了,又见识过曹立叔父对他的恶劣态度,吴氏早把曹立当自家人看待。

    秦云上前踮起脚给吴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实际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吴氏笑骂:“你说谁凶?”

    小妹年纪小,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奶声奶气地应和她哥:“娘,凶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