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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从杜克明2

    秦云得了把琴,曹立这个书童总算有用了,每天醒来先帮秦云把琴搬到半山腰,免得秦云叮叮咚咚乱弹太扰民。秦云哼哧哼哧跑一趟山腰,也算是坚持了晨跑。

    坚持不懈地练习了小半个月,秦云自觉小有成就,能给妹妹弹《小星星》逗她玩啦!

    于是秦云开始写信给杜如晦吹牛逼,顺便把托方洪搜集来的琴谱手抄一份托人给杜如晦送去,一来是练字,二来是表心意。

    杜如晦头一回收到秦云厚厚的信,有些惊讶,小小年纪竟能写这么多!秦云写信还逗趣得很,这是给孔靖婷写信练出来的,小孩装久了行文都皮皮的,杜如晦读了都忍不住发笑,忙碌了一天的疲惫消散无踪。

    杜如晦妻子张氏带着幼子过来,见杜如晦少有地面带笑容,便问道:“是纯礼来信了吗?”当初杜如晦为了支持太学搞改革,让儿子杜荷也入了太学,今年堪堪十八,还在长安求学呢。杜如晦向来疼爱这个儿子,是以张氏猜测是杜荷的信。

    杜如晦道:“不是纯礼的信。记得上回到我们府上来的那孩子吗?秦家那个。”

    “记得,跟你学琴的吧,长得可俊。”张氏揉揉幼子的脑袋,口里说道,“口齿也伶俐得很,要是纯粹长个两岁有他那么机灵多好。”

    “这信便是他写来的,才六岁,字已经写得很端正,识的字也多,一封信能写好几页纸。”杜如晦道,“这孩子还有心,从我这学了琴,知我好琴,便抄了些曲谱一并寄来。”

    杜如晦没怀疑过这是秦琼让秦云做的,他与秦琼也有通信,秦琼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性情显示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七弯八绕的事儿。人家小孩子一片心意,妄加猜测多伤人心!

    杜如晦前几年刚娶了续弦、得了幼子,这幼子今年才四岁,对只长了两岁的秦云便有了爱屋及乌之心。

    杜如晦逗弄了一会儿幼子,回到书桌前给秦云回信。过些天他要到明州走一趟,他让秦云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去明州一趟,到时他亲自检验检验秦云的练习成果。

    秦云收到杜如晦回信,马上跑去找他爹。他爹听说杜如晦相邀,淡淡地问秦云:“你准备和谁去?”

    “沈哥可以。”秦云掰着手指数,“要是沈哥赶不上休沐日,我与曹立去一趟就成了,我们都这么大个人了,总不会连去明州的路都不会走。”

    对范公,秦琼心里一直极为景仰,这种敢为天下先的人他向来非常佩服,甚至也想成为这样的人。秦琼心里挺想去,可秦云没数到他,他也没好说。到晚上才跟吴氏嘀咕这件事:“儿子翅膀越来越硬了。”这出门去州府都不用爹跟着了。

    吴氏也没想到秦琼身上去,她笑道:“曹立长得可真快,一点都看不出才刚十一二岁。听说他和衙役们对练,一个能打十个,厉害得很,雱儿和他一起出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心是放心,就是我也想去。秦琼没把话说出口,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憋闷去了。

    临近约定日期,沈括居然正好碰上月考,去不了。秦云幸灾乐祸地拍拍沈括的肩膀,佯作叹息:“看来沈哥你注定和范爷爷有缘无分啊!”

    曹立抱着琴,秦云骑着驴,两小孩按着约定的日子抵达明州。杜如晦有正事要忙,这两州知州见面相当于后世两个市长见面,肯定是有重大议题要讨论的。

    秦云乖巧得很,没去打扰大人物开会,领着曹立在街上瞎逛,还差遣曹立路见不平、见义勇为三次,抓了三个小毛贼扭送官府。他估算着杜如晦该谈完事情了,才麻溜地让人去通秉。

    杜如晦听说秦云来了,马上让人带进落脚处,先问他吃过了没,知道他吃过了才让他弹一曲。

    杜如晦说什么都是秦云正儿八经的琴技启蒙老师,秦云没敢皮,规规矩矩地弹了一曲入门级别的曲子。杜如晦目露赞赏,夸道:“很不错,看来回去后练得很勤快。”琴技和书法一样,有天赋是前提,可具体能把天赋发挥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你花了多少功夫在上面。

    秦琼和楼先生都是那种“你做得好我也不夸你”的臭脾气,弄得秦云特别喜欢听杜如晦这种肯定的夸赞,感觉心里美滋滋,因而更加认真地听杜如晦的指点。

    杜如晦在明州留几天,秦云就留几天,到杜如晦要回去那天秦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真想天天听大佬夸啊!

    明州知州与杜如晦交情不错,待杜如晦送走秦云后免不了与杜如晦谈起这秦家父子。

    见识了杜如晦对秦云的喜爱,明州知州对秦云也是一通夸赞。只不过谈到秦琼时,明州知州就有了别的看法:“这介甫啊,胆子有点大。去年开始,他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把县粮仓的存粮放了出去,说是借贷给百姓收些利息。”

    杜如晦道:“这想法挺好的。”

    作为庆历新政的主持者,杜如晦知道朝廷财政的困难:养官需要大笔大笔的钱,养兵需要大笔大笔的钱,搞建设需要大笔大笔的钱,还有朝廷要给辽国岁币、要给西夏“赏赐”!

    算一算吧,光是朝廷科举,每轮都要录取几百甚至过千人,只要他们考上了,就是国家公务员,得发俸禄,得给福利!再加上关系户、基层胥吏、军队自上而下的一大批武官——这些人每一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养着!

    能想些新办法生财,杜如晦觉得很不错。

    听杜如晦赞同秦琼的做法,明州知州也不再多说。江浙一带土地肥沃,这么折腾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自己多盯着看就好。年轻人嘛,初生牛犊不怕虎,让他们多尝试尝试去。

    杜如晦回了杭州,带回的还有秦琼在鄞县的种种举措。这些事以前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晓具体的施行方案,现在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

    另一边,秦云写给孔靖婷的信也到了长安。因为回临川过年,很多时候都在路上,所以他们通信不太方便。

    秦云攒了许多事想写给孔靖婷乐乐,所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什么忽悠熊孩子炸茅坑啦,什么用五子棋征服他大伯啦,还特别写了大伯家俩姐姐,臭屁地夸元娘人温柔,针线活还好,分别前给他送了个小荷包,现在他揣在身边用来装铜板了。

    孔靖婷收到信,先是正儿八经地回了段“论炸茅坑的危害”,劝说秦云别再干这样的事等等。随后才把过年期间攒的信拿出来叠在一起准备让孔颖达一并寄出去。她把信封好,重新拿起秦云的信看了看,想了想,拆开信把其中一些拿了出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相比说起什么都兴致勃勃的秦云,她写的信实在太无趣了。孔靖婷心里闷闷的,把剔除了一半的信再一次封口,去看张氏做针线活。

    张氏见她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笑着问:“怎么?想学吗?”

    孔靖婷一顿,闷闷地说:“想做荷包。”做荷包有什么难的,看秦云在信里花百来字大夸特夸他那小荷包。她自己也能做,想做什么花样就做什么花样!

    这年头女孩子都得学会针线,自己的一些贴身东西、未来家里人的贴身东西,总不好叫别人帮忙做。张氏听孔靖婷有兴趣学,立刻手把手地教她穿针引线。

    孔靖婷前世是做实验的好手,别的不说,操作精确度那是一等一的好,穿针引线对她而言再简单不过,普通的针法张氏教一遍她就能用得规规整整。

    张氏喜出望外,夜里免不了和孔颖达说起这事儿:“我们阿琰可真有天分。”

    孔颖达道:“又不去人家绣房做事,没必要花太多心思。”换了平时,孔颖达肯定挺高兴,觉得女儿认字读书强,种花种草强,针线女红也强。

    可秦云那厚厚一沓信,孔颖达也是看过的,听张氏说女儿想学做荷包,孔颖达一下子想到了秦云夸他堂姐给他做的那荷包。孔颖达心里憋闷得紧,有些怀疑秦云是不是故意这么夸的,好暗示他女儿也去学!

    有个女儿可真不踏实!反正孔颖达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总觉得周围那些个混账小子都可能在打他女儿主意。他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万一被那些个小混账给骗走了可怎么办?

    一干混账小子里头,嫌疑最大的就是这见天儿给他女儿写信,信还写得贼长贼详细的秦小雱!

    这小子还在信封的封口上写什么“司马叔父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偷看的对不对”。

    不看才怪,不看谁知道你会写什么玩意?!

    看看这次写的吧,都什么东西?!别的不说,最前面那一段这秦家小子居然写“我趴在矮墙上看着,熊孩子果真把鞭炮往茅坑里扔去,炸出个白花花的屁~股来”,有这么给女孩子写信的吗?!

    孔颖达简直气得肝疼,都想写信和秦琼断交了!相比孔颖达,秦琼对秦云的顽皮接受良好,甚至还真没拆看过人家女孩子写给秦云的信。

    看到孔颖达信里有点隐晦但又明显很想不隐晦的提醒,秦琼找秦云来谈话。

    秦琼虎着脸:“你给你阿琰妹妹写了什么?”

    秦云老实回答:“没啥啊,就写干了什么,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秦琼不太信任地扫了他一眼,怕秦云看的闲书太多,学了些坏词儿。他严肃要求秦云以后写的信要先给他看一遍,不然不给送京里去。秦云很是惊讶地看了他爹,对他爹的道德水平有了极高的评价:没想到他爹还真没偷看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秦琼瞪他。

    “没,就是觉得爹您太棒了!”秦云吹捧的话信口就来,“司马叔父就不同了,我都在封口那拍马屁说‘司马叔父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偷看’,他还拆开看!虽然吧,我没阿琰妹妹那么听话、没阿琰妹妹那么聪明,可我爹比她爹好!”

    秦琼敲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你这么编排长辈的吗?”

    秦云捂住自己脑门,深感拍马屁不容易,自己还得再修炼修炼。秦云蹬蹬蹬地跑去找他娘,口里喊道:“娘,热水还有吗?爹说他想洗澡啦!”

    吴氏笑道:“有的呀,你妹妹洗澡只用了一点儿,够你们爷俩洗澡的!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换洗的衣服。”

    秦琼:“……”

    秦琼日常想揍儿子。

    转眼到了三月多,春闱放榜了。长安那边传来喜报,秦安仁会试名次很不错,殿试发挥也没问题,高中进士!

    一切尘埃落定后,秦安仁才写信给家里、给秦琼报喜,也按照秦琼的意思去拜访孔颖达、曾巩等人,接下来一年里他都得在长安接受“国家公务员上岗培训”,认识几个人总是好的。

    孔靖婷也和秦安仁见了面。她不是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格,但她隐隐看出秦安仁身体不大好,在秦安仁第二次上门前做了个铺垫:学诊脉。

    孔靖婷现在年纪还小,给同辈、给长辈诊脉,别人都只当她是闹着玩。她在秦安仁上门前积极地给每个人把脉,在国子监的“宿舍区”算是小小地出了把名。到秦安仁第二次上门,她爹已经会主动挤兑她:“琰儿,要不要给秦叔父也诊诊脉?”

    秦安仁很是好奇地询问一番,孔靖婷也就顺势给秦安仁把脉。探明秦安仁的脉象之后,孔靖婷眉头直跳。

    这是雀啄脉,特点是像鸟喙啄食,脉象连续跳动数下之后会有一次较长的停歇,反复发作,短促而不规则!出现这脉象,要么是妇人孕产,要么是脾衰。秦安仁是男子,不可能是孕胎或者欲产,那就是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

    这年头没有仪器、没有各种检验方法,要进一步确认到底是什么毛病很难,至少凭孔靖婷现在的水平还做不到。孔靖婷沉默下来,秦安仁才三十来岁,心脏要是有问题,一旦病发很可能就是大问题了。

    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排在心血管疾病第一位的是风湿性心脏病,而且这病一般集中在中青年阶段!从秦安仁种种脉象看来,很可能是风湿性心脏病。对这样的重病,孔靖婷也没办法,即便她敢做手术,也没有做手术所需要的各种条件。

    孔靖婷收回手,不吭声了。秦安仁见孔靖婷年纪小小,小脸却绷得跟个小大人似的,不由说起了过年前那场大病:“年前刚病过一场,差点以为好不起来了,结果被阿云回到家一闹腾竟好了七八分。”

    孔靖婷说:“秦叔父平日里需要休息好些,凡是放宽心。”

    秦安仁点头应道:“大夫也这么说。”他向孔颖达夸了孔靖婷好些话才起身辞去。

    孔颖达送走秦安仁,折返屋里问孔靖婷:“怎么了?秦叔父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

    孔靖婷犹豫了一会儿,才对孔颖达说:“秦叔父可能有心疾。”

    风湿性心脏病一般是后天感染导致的,会对心脏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前期没有太明显的症状,一旦发病就会出现各种并发症。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这种病根本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秦安仁年前的一场大病,应该是因为秋闱考好了,日夜思虑着来年的会试和殿试,心脏负荷不来!

    孔靖婷把秦云给她送的书搬出来,指着其中一个脉象给孔颖达解说。她平日里和孔颖达交流都会做到有理有据,为的就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和大人平等交流。

    孔颖达看着孔靖婷认真的小脸,揉揉她脑袋,说道:“我回头给你秦叔父找个好大夫好好瞧瞧。”照理说他与秦安仁不算亲近,对人家说“你有病得好好治”这种话很失礼,不过他与秦琼交情好,不能坐视不管。

    孔颖达给秦琼把这事儿也写到信里,让人加急送给秦琼。秦琼得了信,有些焦急,秦安仁自幼丧母,是他母亲养大的,与他们感情颇深,若秦安仁真得了心疾,秦琼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琼和吴氏商量过后,托人送了些钱到京城去,让秦安仁一定莫要太劳心,好好听大夫怎么说。秦安仁已在生死边缘走过一趟,在孔颖达的带领下看过几个大夫之后很快接受了事实,回信让秦琼安心。

    秦安仁妻子得知此事,二话不说辞了秦云祖母,带着两个女儿上京城。夫妻一团聚,秦安仁妻子徐氏先把大夫的叮嘱都问了个遍,也不曾落泪,只体贴地张罗一家人的衣食。七月时,元娘、二娘被秦安仁带去见孔靖婷。

    孔靖婷一看到元娘,马上想起来了,这就是秦云说的“绣荷包极好看的姐姐”。元娘不仅针线好,模样也好,脾气更是温柔软和!

    孔靖婷与元娘、二娘很快成了好朋友,元娘两人得知孔靖婷能和她们阿雱弟弟通信,羡慕得不得了。她们虽然也识得几个字,但写得不好,更不可能让父亲、叔父她们同意她们和别人书信往来。

    孔靖婷性子独,秦云在长安时还好,会跟着秦云到处闹,秦云走后她又天天泡在书里了。眼下来了两个小伙伴,孔靖婷的小闺房总算热闹多了,时不时能多两个娇客。

    元娘和二娘想习字,孔靖婷便挑了些适合她们的字帖让她们照着写,纸她这儿也不缺,她爹在朝廷做事,总能拿些废弃公文回来给她们涂涂画画。

    相处久了,孔靖婷便发现元娘在画画上很有天赋。趁着元娘年纪还小,还有好几年可以闹腾,孔靖婷便给她和二娘讲些新鲜故事,先让元娘对“怎么构建一个故事”有点概念,回头披个马甲和沈括一样卖卖书,也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了!

    至于故事材料,孔靖婷也不缺。倒不是孔靖婷前世博览群书,而是秦云这厮明显是个显性妹控,见天儿在信里和她交流“这个故事可不可以和我妹讲”“你觉得这篇课文的教育意义在哪里”“你看过啥童话故事给我讲一个”。

    两边互通有无之后,孔靖婷随口就能说出一堆堆有趣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以元娘的年纪画什么风花雪月不太适合,但练个一两年画点小孩子的绘本绝对成。这时代商业发达得很,孔靖婷觉得她们能做的事挺多,有点追求挺好的,至少不必把心思都摆在后宅杂务上!

    元娘和二娘也很积极,看过沈括的几本绘本和那些可爱逗趣的布偶小挂件之后她们感觉打开了新世界,每天不是画新样子就是练字学画。

    秦安仁见两个女儿乖巧听话,还都跟着孔靖婷写写画画,心里很欣慰,感觉心情通泰,哪怕马上要闭眼都不觉得遗憾了。

    秦云不久之后收到元娘的“习作”后非常高兴,他上回回去只知道元娘针线好,却不知道元娘有这天赋。

    所以啊,这年头的人就是太谦虚了,有这本领也不拿出来秀一秀!

    秦云给孔靖婷回信大谢特谢一通,怂恿孔靖婷多给元娘灌输些鸡汤,千万要把她带上畅销绘本作家的康庄大道。

    才华这东西,你愿意秀出来就是才华,你不愿意秀出来就是“内秀”,内秀这玩意别人都瞧不见,多浪费!

    时间不知不觉又晃过一年,秦琼在鄞县的工作已经陆陆续续进行交接,毕竟这一年开春他便要任满,该离开了。上回回江宁迁葬不成,这回他得再去一趟,不过这回路程更远,得先带妻儿回临川老家一趟,而后再转去江宁为秦云祖父迁葬。这路途周折得,起码给花个小半年!

    秦琼忙交接,秦云也忙,忙着和小伙伴们道别,忙着把各个“小事业”转交给郑思他们。

    曹立已经去坟前拜别父母与婶婶,收拾好包袱准备跟秦云一起走,哪怕他与秦云一家的契书已经到期。而郑思和武兴和家里抗争不果,去不了京城,每天都蔫了吧唧的。

    即便有人欢喜有人愁,分别的日子终归还是如期而至。临别那天,天飘着雨。秦云做主把带不走的东西都给了张叔张婶,让他们给带回家去。张叔张婶很舍不得这宽仁又大方的主家,一路送他们出门。

    秦琼选的还是水路,刚走出县衙,他便看到路的两旁站满了人,从后衙出入的大门一直延伸到码头那边,乌泱泱的全是人头。秦琼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两旁站着的百姓。

    这里头,有的是这两三年来一直和他斗智斗勇的乡绅豪强,有的是他在田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农夫,有的是曾笑嘻嘻让他关照生意的商贩。

    秦琼不能说每一个面孔都认得、每个人都能说出名字,可一眼望去,每个人都是那么熟悉。前些年在太原做事的时候,他与上官长孙无忌不和,不管做什么总不得劲,有种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的憋闷感。

    到了鄞县,一切都完全不同。秦琼第一次尝试到把各种设想付诸实现的快感,财政上的宽裕、百姓们的配合,让他这个头一回当“一把手”的人做起事来如有神助!秦琼看着沿途等候的百姓们,拱手朝他们行了一礼:“多谢乡亲们来为秦某送行。”

    百姓们何曾被人这样礼待过,想想过去三年发生的种种,所有人眼眶都湿润了,哪怕天飘起了小雨也没让他们退却。自从秦琼一家来到鄞县之后,鄞县多热闹啊,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他们再也不愁没水浇庄稼,不愁路不好走,每天只想着今天有什么乐子好玩明天又有什么好戏可看,日子那是越过越好啦。

    现在,秦县尊一家要走了。

    带雨的空气之中响起了压抑的哭声。

    秦琼受了县中老者送上的万民伞,所谓的万民伞,就是在官员离任时乡绅组织百姓为官员送伞,寓意官员像伞一样庇护一方,送的伞越多代表着官员越受爱戴。

    秦琼任满离开的消息传开后,本来许多人都想亲自送一把伞,后来秦云暗暗叫人去给众人说了,伞不用那么多,要不然用不完也是浪费,合送一把留个几年就好。

    此时秦琼拿到的万民伞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有些不会写字的还沾了印油在上头摁个指印。秦琼看着那大小不一的名字、错落不齐的指印,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再次朝围在码头替他送行的百姓行了一礼,哽咽着道:“多谢诸位乡亲!”

    秦云起初没多少离情别绪,见此情景心头也有些触动,学着秦琼的模样朝鄞县百姓们行李。武兴大哭出声,上前拉着秦云的手说:“阿雱阿雱,我们很快会去找你的!”

    秦云看看武兴,又看看一旁的郑思,认真地点头。

    三年之前,武兴还只想着接任他爹的县尉之职就好,再不济当个衙役也成。这一刻他站在郑思身边看着秦云一家人上了船,曹立也跟着去了,心里难受之余又生出了远志来:他们阿雱肯定会和秦县尊一样当大官的,到时候他们也一定要出人头地,才可以像过去三年那样和阿雱开开心心地玩!

    等船走远了,武兴转头对郑思说:“我先去练练刀。”拳脚练出来之后,他爹终于让他摸刀了!

    郑思一顿,点头:“我去看书。”

    归临川的路上秦琼父子俩依然忙碌。临川县在江南西路,他们一路回去要穿过两浙路、江南东路。还没出发,秦琼已经去信一个个相约,每到一个地方就和朋友登临游玩,作点小诗。

    秦云捏着鼻子跟在一旁,古往今来的父母和亲朋好友都是一样的,带着孩子出去场面非常一致:“会什么呀?表演一个呗!”

    秦云作为秦琼的孩子,还被人点名作诗。作诗作诗,七岁小孩作个什么诗!

    秦云连连摇头,敬谢不敏:“我还是个孩子!”上辈子还是个理科生呢!和我比画图样试试看!

    偶尔被逼急了,秦云才会挤出几句打油诗来,水平很有理科生的风范,比如解释自然现象、阐述结构问题之类的,画风和其他人的一干小酸诗很是不一致。如此三四次,秦云再不乐意跟秦琼去和那些个文人应和了。

    直至到了杭州,因着要等叔父秦安国过来与他们会合,得多留几天,秦云开开心心地去找杜如晦学琴。杜如晦长子范纯祐恰好也在,接下来两日便和秦琼兄弟俩他们在杭州游玩。

    学琴一年多,秦云的琴技进步飞速。主要是秦云这人有点小强迫症,总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每天练习得可勤了,几乎从不中断!秦云让曹立收起琴,对杜如晦说:“范爷爷,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自己来杭州找您玩儿!”

    杜如晦笑道:“等你回了京,离杭州就远了。”他叹了口气,“到那时我也不一定还在杭州。”

    秦云与杜如晦往来多了,对杜如晦的前半生已有所了解。

    杜如晦生父早逝,幼年跟着母亲改嫁,一度改姓朱,后来朱家生活艰难,本就看他不顺眼的继兄将他的身世说了出来。杜如晦从此离开朱家,一天一顿白水送硬馒头熬出头,改回父姓把他母亲接回来奉养。

    杜如晦虽然金榜题名,仕途却不是一路顺遂,而是一波三折:太后垂帘听政时他上书请太后还政;官家厌烦郭皇后要废后时他上书劝阻反对;宰相吕夷简当权时他上书弹劾。即便一次次得罪不同的大佬,杜如晦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像他对朋友所说的那样:“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也正是官家想要施行新政的时候让他出来主持的原因。

    新政这事儿,就需要杜如晦这种不怕得罪人的硬骨头。

    他爹被选中去主持那一场“秦琼变法”,也是因为他爹那一身硬骨头吗?

    天气晴好,时候也还早,秦云跟着杜如晦道后山散步,沿着春意盎然的山路前行,两旁开着些梨花、桃花,有点香。秦云仰头看向杜如晦,发现杜如晦两鬓花白。

    杜如晦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于古人而言这已经算是高龄。他依然身板挺直,面容峻肃,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松自己。只有提到琴的时候,他才会稍稍露出些笑容来。

    他们这样的人不在意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不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不在意自己穿的是什么,不爱华车美人,不爱财帛美酒,不爱高官厚禄。他们在意的,只有能不能实现心中所想所念的事。

    像他爹。

    杜如晦感觉到秦云的视线,也转头看他。杜如晦一语道出事实:“你心里有很多疑惑。”

    “很多事,我不明白。”秦云说。上一世,他努力达到父母和其他人的期望,成为一个所有人希望他成为的人。毫无疑问,他是成功的,只是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这一世,他从小泡在甜滋滋的蜜罐里,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父母对他好,他自然也想加倍地对父母好。这正是他踟蹰的地方。吴氏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好;秦琼不一样,哪怕秦琼很疼爱他这个儿子,他的心里还是装着更多东西,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他有满腔的抱负想要去施展。

    作为秦琼的儿子,秦云明知道变法极有可能会失败,却不能拦着秦琼不让他去做那些事。杜如晦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搁在秦琼身上也是一样的,让秦琼什么都不做,安安稳稳活到一百岁,对秦琼来说比死了更痛苦!

    “你还小。”见秦云神色纠结,杜如晦揉揉他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现在不用想那么多,高高兴兴地玩吧。”别了杜如晦,秦云跟着秦琼、秦安国一路回了临川,见过临川秦家的族人们。

    随后他们折返江宁府,正式将秦云祖父下葬。这一回没有太多周折,一切都顺顺利利。

    眨眼已经是五月多,秦琼领着秦云抵达长安。再一次来到长安,秦云总算抓住了春夏交接的好时节,可以赏玩官道两侧的好风光。

    与三年前相同,秦琼又收到了馆职试的通知,当京官还是地方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事曾巩没经验,秦琼只能去找孔颖达商量商量。

    孔颖达早考了馆职,算是时人口中所说的“清要之臣”。以前秦琼的顾虑之一是“长安居,大不易”,如今其实已经没了这方面的烦恼。

    只是若留在京城,能做的事便少了。秦琼犹豫不定,只能问问孔颖达的意见。

    两人交情匪浅,孔颖达沉吟片刻,说道:“以你现在的资历,再次外放恐怕不会再当知县。知县之上,知州之下,最有可能的可能是通判之职。”

    通判一般是辅佐知州做事的,有提议权,没有决策权。

    秦琼点头。

    “同样是当通判,在不同人手下做事,可能会有不同的遭遇。”孔颖达娓娓道来,“若是你能先考了馆职,当个一两年京官,到时你寻个时机与你敬慕之人说定之后再寻求外放,会比眼下直接分下去要好很多。”按照律例,京官外放到底下当通判是可以自己选地方的。

    孔颖达这个理由很现实,秦琼被他说动了。

    没办法,孔颖达所说的是大实话,他这样的性格很多人都看不惯,当初在长孙无忌手底下做事时就很不得劲,他提建议长孙无忌不采用,长孙无忌提点他他也不乐意听从,可谓是相看两厌烦!

    秦琼驾轻就熟地把一家安顿好。这一回他们租用的房子比上一回要好很多,离秦安仁的“公租房”也很近。

    两家人相聚,秦云格外关心秦安仁的身体,听秦安仁说大夫表示情况很不错,只要不受太大刺激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秦云领着元娘、二娘还有自己家小妹去找孔靖婷玩,夏天了,是吃西瓜的好季节,秦云和孔靖婷买了两个小西瓜,一个他们一人分一半,用汤匙挖着吃,另一个元娘她们分着吃。

    吃饱喝足,元娘带着二娘和小妹画画,小妹在家中小娘子里排行第六,家里人都唤她六娘,秦云则喜欢叫她小妹。

    小妹对元娘她们做的事很感兴趣,趴着一旁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们画图。她长得和秦云小时候很像,眉目清秀,白白嫩嫩,看着就叫人喜欢。更难得的是,秦云是外乖内皮,她是里里外外都乖,跟着秦云出门从不闹腾!

    元娘她们在书桌那边写写画画,秦云和孔靖婷则背着她们嘀嘀咕咕地说话。得知秦安仁虽然是“心疾”,但发现得早,病情控制得挺好,秦云才稍稍安心。

    秦云免不了摇头:“在江宁时大夫也给看了,不过我看大夫给大伯开的药和给我祖母开的药一模一样,也没提什么心疾,我怀疑那是个假大夫!”

    孔靖婷慢条斯理地说:“不同时期的病征不一样,某个时期查不出病因来也是可能的。我与你大伯见面时他刚金榜题名,情绪难免起伏不定,这才碰巧能看出问题来。”

    秦云知道孔靖婷性格认真,便也不和她开玩笑。元娘和二娘都在一边画画呢,他们不好窃窃私语太久。

    大家都聚在长安了,秦云可以第一时间欣赏到元娘的“习作”,而二娘也边给元娘当“助手”边入门,两个人都颇有天赋,已经能把人物画得很不错,故事也能编圆。

    秦云假模假样地品鉴一番,直夸:“姐姐真厉害,画得可真好!”

    小妹说话虽然还不太连贯,却也能准确地往外蹦词儿。她奶声奶气地跟着夸:“厉害,好!”

    所有人都笑了。

    秦云把其中一些画稿整理出来,叫曹立去方氏书坊那边交给方洪。曹立一直在外头练武,听到秦云的话后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接过画稿领命去了。元娘有些担忧:“这真的能成吗?我画得不好,总觉得印出来会亏。”

    “放心,亏不了。”秦云说,“故事新鲜着呢。”

    人的创造力是最让人惊喜的东西。元娘听孔靖婷讲过一系列的童话故事之后,自己衍生出了不少新故事,其中一些只在自己脑内想象过,一些则都画在了纸上。

    虽然元娘画工不算顶好顶好的那种,但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剧情就是最大的卖点!再加上方洪过人的包装能力,秦云一点都不愁元娘的书卖不好。

    秦云把元娘往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平时也在玩《三国杀》,等你出名之后可以把其中某个人物个传给你画,到时候你们可以相互带动作品人气。”

    秦云年纪小,说出的话却让元娘和二娘信服不已,都欢欢喜喜地辞别孔靖婷,把秦云兄妹俩送到门口去才回自己家。

    秦云才一进家门就被秦琼训斥:“一天到晚上那儿野去了?你楼先生不在就没别人能管你了是不是?”

    秦云麻溜解释:“我和姐姐她们去找阿琰妹妹玩呢。”他把小妹往秦琼怀里一塞,指使他妹,“小妹你快嗅嗅看,爹爹身上臭不臭?要不要去澡堂洗澡?”

    小团子似的小妹最听哥哥话,闻言还真往秦琼身上凑了过去,皱着小鼻子嗅了嗅,“哇”地一声,扭头对他哥说:“爹爹臭臭的,得洗澡!”说完小妹手脚并用地从秦琼怀里爬了下去,蹬蹬蹬地跑去喊吴氏,“娘,洗澡!洗澡啦!”

    秦云得意地朝秦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