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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墓道前的史论

    今年的五月间,在一个晚间宴会上,张鹏他碰到了一位敦敦实实的男子。看上去很面熟,可就是不知道哪里见过,所以几杯酒已经下肚了,站在面前的这位身着制服的家伙,还在耐心给他引导:

    “哎呀,你喝酒,贵人多忘事,你得再喝一杯酒!”

    一幅公职人员善用撬杠的愚蠢作派,好像自己真的是个人物似的。害得我们的大老板一时间陪着笑脸,在烟雾里急切寻找。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分钟,身边已经怨声四起了,这位才不紧不慢地说出来,原来人家竟是自己早年插队的乡亲哩。哎呀,这可让张鹏吃惊不小,赶紧又灌了一杯酒,低头忙问他是如何出来的。“哦,原来如此,靠着亲戚帮忙,尽管没上什么大学,也可以照样招工提干。”张鹏赶紧掩饰住内心泛起的不屑,大睁眼询问村上的变化,得到的回答是:

    “呵呵,肯定有变化!反正也是乱哄哄的,——哎呀,张总,我可早知道你把事干大了!”

    语调中暗含的意思是,“你何必这样逢场作戏呢?其实我也一样,谁还懒得关心那些个事情?”

    继续追问德成大叔的情况,此君就干脆摆摆手,准备归座了:

    “唉,唉!能有啥情况?还不是穷?——以后再不要见面装作不认识了,你个大老板。——哎呀,对了,老汉都七十岁的人了,还和他老伴在地头抱着睡觉,挽起袖子种地哩,哈哈哈。”

    尽管语调中并没忘记对乡村、对苦难的天生的抱憾与尊重,可显然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位还借着酒劲做了个滑稽动作。事实上这会没有人愿意迎合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瞎热情。因为,你也知道,酒桌上,忽然要人朝下看三级,再怎么说,都是很不舒服的;在这种场合,最能提精神的,难道不是把把话题引到上边、引导场面上来吗?你说怎么会冒出来这个伙计?难怪座上的几位刚才早就用眼睛责备这家伙好几次了,同时也一再扭头用眼睛对张鹏表示着歉意。那意思是:“唉!今天真的就不该让这伙计来!你看,这?——这不是给人家张老板难堪吗?”

    但马上就有人喊:“哎呀,是个好老汉,倔老汉。”

    “哈哈哈,好老汉,好老汉,就是有枪没子弹!”

    “哈哈哈……”

    轻浮的玩笑竟让张鹏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伤害。他赶紧满脸堆笑:“呵呵呵,我再敬各位一杯?”

    “不急!张总!张董事长!不急,我先自罚三杯!——嘿嘿嘿,见了乡党高兴,不让你多喝几杯,就怕以后见面不认乡党哩。”

    “哎哟,怎么敢?来,好乡党,再一起喝一杯,我这事还得靠乡党、靠各位领导多多关照哩!”

    “没问题,有事只管吭气!喝!喝!有事只管吭气!”

    话题很快就越了过去。可就是这么混乱的一幕,却让张鹏胸中暗自翻江倒海。这晚,他迷迷糊糊回到家,张开四肢仰卧在舒适的床铺上,意念中却把当年的情景一再闪现,由此唤起惆怅和感慨,只化作了这么几个短语:

    “唉——,青春!乐园!唉,我的黄牛白马!黄牛白马……”

    闹得身边的玉英大感兴趣,忍着满屋的臭酒味,俯身询问究竟,谁知道却等来了隆隆的鼾声。

    如果说,过去的激情岁月,留给他们的不过是一堆伤痛、忧愁、凄苦而不堪回首的话,那么,现在呢,随着岁月的流逝,却已经化作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了。多少次梦里寻觅,多少次一起真切地怅惘与叹息!那可是一段记载着自己的成长、自己的梦想,自己此生最大精神积淀的黄金岁月呀!不用说,和所有同样经历的、最可尊敬的澎湃心胸一样,这对眼下的成功者也可以在自己的血液中分解出那段日子的宝贵留存哩!

    对于张鹏来说,也好像尤其如此。经常低头总结那段感伤的人生经历,竟让他最终明白了什么叫坚韧,什么叫不屈不挠,什么叫中国社会,什么叫中华民族。他经常感念、感念自己从那种平淡无奇中学到不少的东西,获得了此生难再、也受用不尽的动力源泉。尤其是细细地品味,他才慢慢从给他以直接影响的德成大叔身上,分解出了醇厚、中和、刚健、自强这些个开拓正途的立身之道。哎呀,我们可都知道,一个成就事业者,假如有幸把这套人生哲学化作了自己的血和肉的话,那可是早晚都会应付裕如,左右逢其源的。也正因如此,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员工更有效,更高明。即使面对实在不争气的年轻人,他也会多的是宽容与理解,少的是刻薄与怨愤。尤其对于那些农村来的、整个身心好像都在瑟缩发抖的孩子,他还会呵护有加,经常给以不动声色的关照,甚至还常常因为自己大动怜悯之心而热泪上涌呢。你想,这样以来,即使工资再低,哪一个雇员不把他的事情当作自家的事情操心伺弄,反倒要暗中夸赞这个老板真聪明呢?——多么窘迫、多么困顿、多么无奈,喧嚣浮华的现实正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得爬自己的绕山道,不是吗?——就靠这套运作模式作铺垫,多年以来,他一路还算顺遂,也靠路上结识的人脉关系,把早年一度躲开的各路亲戚朋友家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得像模像样了。当然,期间也少不了昧着良心、动用歪门邪道来帮衬,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大家不都是唯利是瞻么?只要把内心的那块圣土之门把持好,好象就可以安心睡觉了。这么一想,他甚至还找到了超越金钱之上的幸福感哩。他倒是会经常议起何时做一次梦魂牵绕的回访——如今知青们好像都在做这件事情了——可是他总是感觉时机不太成熟,内心里的设想,正是需要给乡亲们做点什么。尤其是近年经常见诸媒体的,都是“三农”问题,都是“农村太穷,农民太苦,农业太危险”惊心论断,他这颗还没有忘记忧患的心灵,更是惆怅莫名,只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事业局促;而意象中清晰看到的,正是天际间,阳光映衬下,一个巨大的粗制饭碗!——难道我们这些匆匆奔走的、已经学会享受的共和国的城市居民们,手中的饭碗不正是由广袤的农村大众苦心打造的么?!可是,这晚竟在无意中得到了德成大叔的消息,他好像猛然听到了一个牵挂多年、可是总不敢莽撞谋面的幼时情人一般,一下子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了。果然,这晚在梦中,他就看到了德成大叔在晦暗的天际下,高大的身躯,捆着腰带,一个人在抡着镢头呢。看见他来了,只把头扭过来,瞅了瞅,又只管俯身,去捡拾一个土中的烂瓦片,却不料向前给扑倒在地了。真是一幅落泊而不服输的样子!可怜劳碌了一辈子,晚景真会这么凄凉,这么无助么?谁能替我解除这份忧心与牵挂?谁能替我化解这大山一般的重压和伤疼?一觉醒来,他只想到了钱。是的,还是只有邪恶的金钱可以立即完成这么紧迫的任务。而如果要最可尊敬的人欣然领受,却无疑需要特意做点安排的。所以,他一边用早点,就一边给会计打电话了。考虑到自己一时抽不开身,也有点不想伤害有朝一日回访时的戏剧效果,他顺便也把司机给安排好了……事后归来,听说大叔其实还好,“哎哟,老两口乐观的什么似的,”他那一颗紧揪的心才算慢慢放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他却等来了德成大叔的噩耗!唉!这是怎么说的!他不免一时间眼前发黑,半天愣不过神来。闹得坐在对面的镇长、支书、还有村长个个更加惶恐,感觉刚刚点着的高档烟卷吸也不是,不吸又岂不太可惜了?直把屁股朝着沙发外沿挪动。那份虔诚和不安,可和坐在书记、市长面前没有什么区别呢。镇长毕竟需要表示一下自己还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所以斟酌了半天,他开言道:

    “呵呵,张老板,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忙人,我们这次来,真是不揣冒昧,打扰得厉害——”

    “哦哦,唉——!得的什么病?”

    “谁?噢,也没啥病,毕竟年纪大了。嘿嘿,老汉他年纪也算差不多了。张老板——”镇长知道张鹏早年毕竟有愧于老汉,所以为他着想,一直想把话题引开。好像还偷偷地把胳膊肘向身旁村长捅了一下,暗自责怪他大嗓门,一进门就说漏了嘴。

    果然,支书和村长也都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不是揭人短么?唉,提前咋没商量到这一层?”所以继续紧张得直擦汗,只担心此行会不欢而散。

    “唉——!真是旦夕祸福!——说实在的,我也早想回村看看呢……”

    声情并茂的一段话,这才让三个访客把气缓了过来,可以大胆地咳嗽,甚至可以扭头欣赏这其实并不豪华的室内摆设了。至于偶尔进出的漂亮的女职员,他们可是一开始就偷偷用眼挖过了的。见主人说完,他们各以自己的方式表示道:

    “哎哟,谁不知道你张老板是个大忙人……”

    “不要老叫我老板了,呵呵,大家都是亲戚么。这几年咱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变化该不小吧?”

    “说没变化,那是假话,肯定有变化。——张老板,嘿嘿嘿,张、张鹏?哈呀对了,张总,我们这次来,就是专门、专门想给你汇报一下……”

    尽管有点闪烁其词,尽管有点毛糙和粗陋,尽管也只是第一次见面,可张鹏的一腔热情,很快就把这一切都给诗意化了。他爽快地答应,瞅机会、在力量允许的情况下,一定要给自己的第二故乡出把力。并马上和玉英电话里商量了一番。好心的玉英也很愿意享受这份快意和幸福,甚至想放下手头工作,跑过来也见一见面哩。当天他们就想办法拆借了数十万现金,主张立即启动所提项目、即城镇道路的改建工程。村上的小学校也该整修了,可是镇长他不让说,有什么办法?三个人自然是千谢万谢,发自肺腑地撒下一大堆好话,点着头、哈着腰出来了。回家的路上,也都表示同意,真心地同意张老板能把事情越干越大:“哎哟,没想到会这么爽快,一点架子都没有么!”

    又过了一阵子,张鹏把手头的事情搞利落了,便把当年“点上”的队员能找叫到的都叫上,作了一次神往已久的返乡之行。哎呀,真个是因为曾经的伤痛,所以多了一份故事。岁月的积淀,好像把个个难友都培养成善于吟诵的诗人了!因为好多也是多年不见,上车前大家就先疯狂了一阵子,又是拥抱,又是扭打,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唏嘘不已,插队到后期曾经一度存在的抱怨呀、别扭呀、误解呀、嫉妒呀等等早就连影子都找不见了。一番嬉笑打闹过后,便是一串深沉的叹息。叹息岁月无情,也叹息本性难改。因为,哈哈哈,时光除了会雕琢风霜皱纹以外,好像对咱们的个性气质并没有什么办法。尽管事实上,如今大家过的都不是很自在,几乎都是被固定在一个小小的岗位上,扭身都感到有点困难哩——“像张鹏这家伙那么幸运的,又能有几人呀?尽管当年,说实话,他并不算突出。”——几乎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因此也都是担着两头都很沉重的担子,低头在徘徊中求进呢。但是这并不影响大家把现实的情况放下来,享受眼前的欣喜和快慰!所以这一路上,就把当年的趣事、巧事、遗憾事翻了个遍。可是离当年的大熔炉越来越近了,个个也就开始都把感慨、怅惘,把自己的如今的难堪与窘迫,把早年的梦幻与对现实的无奈等等复杂的情绪一再培养,一再浓缩,闹得车子好像越来越沉,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剩下了一堆怦怦怦的心跳声。镇上的、村上的头头脑脑们早就翘首等待多时了,只是破旧的街景却闹得这帮地方上的人物个个灰不溜秋的。但是这有什么?大家眼下最想做的事情,可就是赶进进村,探访自己早年的笑声和梦幻呢!所以车子沿着正在施工的街镇道路继续行进。随着一路的颠簸,车内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热泪横飞,一颗颗曾经真诚豪迈过的心灵都飞了出来:多年不想提及的所在!多年梦魂牵绕的所在!伤痕累累的记忆呀!虚化了多少青春岁月的喜悦和迷惘呀!如今真的可以亲眼目睹、亲自回首么?人生原来竟是这般美好!当下正是初秋时节,乡亲们也都放在自己手头的活计,挤在村口,等着迎接这帮多年不曾谋面的城里人呢——此前自然少不了一阵热切的议论声。年长的忙着在记忆里搜寻,外加高一声低一声的、夹杂着所谓狭隘农民意识的、不着要领的夸赞和嘲讽;年轻的却一律睁着迷惑不解、但却明显欣羡的眼睛,只把耳朵高竖。所以车子一到,不管认出来了也罢,没认出来也罢,也不管是习惯于势利的也罢,不势利的也罢,可都是热热乎乎地接了个正着。随之便是一阵混乱的握手,拥抱,惊叹,感慨,询问与称赞。一时间,你只能听见“哎哟,你就是……,哎呀呀,你是……;哎哟,可都老了,哎呀呀,你还没变啥;哎呀你可记得……,哎呀呀你忘没忘记……,哎哟时光无情,哎呀呀,现在其实也都还好……”等等诸如此类的土语与国语相混杂的声音直冲云霄;你只能感到眼泪在横飞;你只能看见一张张光鲜的、不光鲜的笑脸。兴致勃勃躲在圈外,站在砖台上、土堆上,爬在树杈上、甚至墙头上的,是当年还小、或者还不曾出世的年轻人和一群小家伙们。看他们那神情专注的样子,显然要比政府派出的观察员敬业多了!但随后,就是当年的洋娃娃、如今也是多少有点“萝卜白菜味”的男女们,拔开腿,各由自己当年的相知作向导,满村里搜寻,搜寻多年梦中的踪影。尽管说实话,因为多年的大幅度拓展,因为零星新建的房舍,在许多破旧老屋的仰视下傲慢地、膨胀地独立着,因为满村弥漫的混乱和浮躁,因为许多村民身上直白记载着的唯利是图的散漫和不屑,当年的清一色的美妙记忆早就不见其踪了;可是这帮当年的热血青年还是能从角角落落,从弯曲的村间小道中,从这方秋日特有的惨淡的阳光和清风中,找回自己诗一般的印记,时光把一切都美化了!他们眼中的小村庄,如今还是这般被一层薄薄的、紫色的迷雾包裹着呢。他们就这样在这里坐一坐,在那里摸一摸,在这里踱踱步,在已经被新的住户分解的七零八落的知青院子里看一看,好像随处都有自己得影子,自己得笑声,自己的已经淡化了的酸楚,自己的懵懂的爱情与伤感。可是,唉,毕竟一切都一去而不知复返了!

    在这帮仍被乡亲们欣羡的回访人群中,大老板张鹏自然是特别受欢迎,受关注,受追捧的对象。所以刚才一下车,他可就马上被团团围住了。

    “好哎呀呀,你就是张——鹏,张大老板,你看我这眼神,还听使唤吧?嘿嘿嘿,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哎呀呀,我一看,你们成十号人里,可就是数你一点没有变哩,还是这么精神,和插队时没什么两样哩,到底是生活好,会保养。——哎呀呀,你可是大好人一个!如今都知道你要给镇上修路哩,你可是好人一个!真真是不多见!——哎,你那里还要人不,我这儿子在家,老是不争气……”

    闹得张鹏的这个双手一时间忙乎的不得了,真是你方握罢我来握,这边拽来那边拉,可是要说的却都是这么个意思。没用多久,就把张鹏闹得口干舌燥了。只是大家也都是聪明人哩,都不愿提及他和德成老汉的事情:

    “嘿嘿,咱也知道,那可是伤你面子的事情哩,——谁又能没有个短处?咱不糊涂。话说回来,你也对得起他了——你不说,他谁会知道,是不是?他到死都不会知道!你毕竟还是个好人呐!”

    殊不知张鹏这心里最挂念的可就是这个事情呢。果然,他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见了站在圈外的王大婶,拄着个棍子——自老伴去世后,老人家就时不时拿起了拐棍——眼泪巴巴地看着他呢。

    他定睛一看,心里说:“哎哟,会老成这个样子么!头发也白了?可是当年的利索劲毕竟还在眼睛里,在支撑着萎缩干瘦的身体呢。”

    他赶进抽身迎了过去,紧握住了老人的手。谁知道老人没法经受他的这一热切的表示,竟前扑了一下,靠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紧紧握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婶~,好婶子!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可要保重身体!”

    “好人,好人呐!嘿呃呃——,”大婶说着,眼泪又溢出了好几股,“做梦都想见你一面哩——你大叔他临走,还在念叨你这好人哩!”

    “唉!节哀吧,好婶子,你可要好好活着!”

    “你,你,你给的钱,只用了一小疙瘩,其它都还保存得好好的,你就拿回去吧——你弄错了,不用说,都是你弄错了!”

    一句话,把里三层外三层的乡邻们,自然也包括镇上的、村上的干部们,搞得瞪起了眼。知道老婆脾性的,心里说:“唉,这老婆子,哪有把钱朝外扔的?”不知道的,心里却都闪念道:“哎呀,这老婆子,还知道进退之道哩?”

    “怎么会错,你不记得我当年,经常吃你做的饭么?——你自己可都不舍得吃的白面呀!我可是不敢忘哩。我那玉英,我那媳妇,还经常念叨,说吃什么都不如你做的饭香哩。”

    “嗯~,能有个啥好东西嘛,那年景!嗯~,莫错是啥嘛莫错?你还不知道我这穷汉家,哪里有什么宝贝,莫错是啥嘛!你挣点钱,也不容易。走,到屋里去。——对了,忘了问,你家里都还好吧,这多少年,我记得——你妈她,该好了吧?”

    “还好,还好。”

    “如今可都是一个,你是小子?还是女子?该是上了大学吧?”

    “是的,上了,是个男孩子。”事实上,这会儿他的孩子正在美国读大学呢,可是在这里,他可知道是很不方便说出来的。

    “走呀,到屋里去——”

    已经明显有孕在身,因此全身散发着女性祥和亮光的王芳,一直就站在婆婆身边,这会也借机插话道:

    “对,走吧,张、呵呵,该咋叫呢?张大哥?到家里去吧?”

    “这是——?”

    “唉,这是我那小儿媳妇——他人如今也在西安哩,给人盖楼房哩!”

    “还挺漂亮,呵呵,——是吗?好!那怎么不来找我?”

    “嗯~,咋不想找嘛,不想找?——娃他也想着,不明不白花你的,说啥都不安心哩……”

    于是张鹏便被人流簇拥着,一路来到了德成大叔家。修长挺拔的身子正好让他可以越过人头瞭望。尽管也感觉整个村子被萧瑟的阳光包裹着,伤感中显出落魄与杂乱,可是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激荡在他的心间,却让他感到了见到亲人一般的温暖。尽管隔壁红宪家的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可这边的院子还多半是当年的样子,他一看之下,不免悲从中来,怅惘莫名。他在德成老汉的遗像前,伫立良久,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你知道,老汉此前也给他准备了一大堆要说的话呢,可是如今只能就那么苦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了。又听说饲养室在他走后、分队不久就被拆除了,他不免又是一阵激荡心胸的惆怅与感慨。

    几个难友们听说他还做过两件大好事,这会也都找来了。因为他们也想看看、看看这个当年没少给他们灌土拨鼠的德成大叔呢。在他们的内心里,好大叔可是一个给队上承载过千钧重担的英雄哩!

    “哎呀,我们都还记得……我可知道,饲养牲口可不是轻松活,睡不好,吃不好,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黑夜白天,一帮大家伙,它们得吃饭呀。哎呀,大叔可不简单!——大叔他好处是从不看什么身份不身份,对谁都好!”

    可是述往思人,又有谁不唏嘘伤感?一种深切的思念让他们一起找到了墓地,在一排被诡异气氛常年笼罩着的坟堆中,张鹏他带头在一个新土堆前低首站立,献上了一束随手采摘的鲜花。

    “大叔,我来看你了……”一句话,自己已经潸然泪下了。

    他扼腕叹息,惆怅良久,头脑里自然是一幕幕当年的影子。后来便转过身来,发表感慨道:

    “唉,你们也知道,我和大叔可有过一段患难与共的岁月哩。唉!只怪当时我少不更事,曾让大叔担待了不少。——可是唉!如今大叔已去的地方,我们哪一个可以不去呢?那个未知的所在,我们是早晚都要去的。我常常想,在往昔的岁月里,不知道多少人已经化作了泥土,滋养生灵万物;未来,太阳照样会升起,所以还会有一茬一茬的人需要前仆后继。无情的岁月呀,他可以把一切都收罗进自己的黑色隧道里,让我们最终化作一团烟雾,不知所终。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自然是幸福的!它尽管容易使我们变得悲观,变得消极,但也同样会使我们告别浅薄和浮躁,使我们的心灵归于宁静。生命实在太宝贵了!需要我们善待,需要我们饱含一颗感恩之心,善待社会,善待人群,使我们从中获得一种向上的,可以激荡心胸的正义力量。——你们该知道,这可是一条养生的捷径哩!——其实,也不能说大叔他身上就没有我们普遍需要克服的缺点,可是他的精神,他的仁德,却是一个很值得深怀敬意的东西。我们常常会说,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其实大叔他的一生,就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我们身边到处都有;在老一辈人身上有的东西,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照样应该、而且可以看到!——在我的员工队伍里,就有不少!可以说,这种精神,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脊梁!如果说,过去,我们的百年苦难,正是靠着这种精神得以坚挺独立的话;那么,我想,这种精神,还会把我们带上伟大的复兴之路的!——呵呵呵,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多了?可是,真的,我们这帮当年的知青,如今都的确感念那段癫狂、迷惘的岁月哩。那段经历,给了我们厚重,给了我们坚韧和刚强,给了我们悲悯的情怀!这可是用钱买也买不来的!——潜移默化,我就从大叔身上,真是获得过不少东西!现在,我的好镇长,好书记,好村长,还有,呵呵,你这个王——芳媳妇,是不是,该知道我给大叔说的那个碗,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他的这番即席演讲,闹得大家云里雾里走了一遭。尽管都多少有点似懂非懂,可结果,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