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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王家庄的头条新闻

    诸位你也许可以想象的出,这个要强得女人,这次进村时的狼狈感受吧?我猜想,那该是一个刚刚亲历了六级地震者的痛彻感觉吧。因为,她惊魂未定,一边茫然后顾,一边耷拉着头朝前走,只觉得脚下发软,身后是一个结果未知的烂摊子。往日那个步履稳健、满面生风的劲头自然是不会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唉,你说这是弄的啥事嘛!”就这样,她让烘烘的热浪包裹着,心灰意懒地一路走来,听任汗水不住地流进眼眶,只觉得眼前发黑,满脸灰不溜秋,就像是“被裤子摔打过一样”。好在时间正值午后,乡亲们听到鸣蝉拍着屁股拼命聒噪,都懒洋洋地躲起来了。

    回到家,老两口的宝贝儿子志国正躺在过道里,呲牙咧嘴,鼾声大作。屋子里有电视声,肯定是欢欢了。她低头悄悄直奔灶房。坐在炉前小凳上,一个人发了半天呆,才摇着头,站起来,开始将就自己的肚子。这智力也就开始恢复正常了。

    “老两口不会有事吧……你说,这,这,费了这么大的劲?唉,事情看来是真的。——人的心,海底针,谁会想到,老两口还会藏着这一手!”

    志国醒来后,照例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干嚎,叫魂一般地打哈欠。她猛然火起心头,过去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阵子。欢欢吓得赶紧关了电视,可是志国这“死猪”光着身子,手握脚腕坐在那里,耐心地接受皮鞭一般的击打。临了,便把硬脖子扭过来,翻着白眼道:

    “你成天跑啥哩么,跑!这么热,也没说抱一个瓜回来!”

    这一问,反倒让她涌出了一串委屈的泪水。她扭头进屋,偷偷抹了一把,就上炕把头放倒在枕头上了。唉!多少天来,自己辛辛苦苦,之所以瞒着丈夫,不就是怕他“三句半”,会惹出什么事端吗?“其实我也没说啥嘛,不就是问了问——不会有事吧,老天保佑,可千万不敢把给大学里准备的钱,送给医院了……”

    整个下午,以至整个晚上,她都是这样提心吊胆,懊恼莫名;更加之还有强烈的好奇心在烧烤,直闹得她坐立不安,长吁短叹,觉得让去地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你说这……?管他呢!——闹出乱子,他旁人笑话,就只管笑话去,管他呢!”

    这个聪明的女人,把这个基本观点参杂在一堆乱麻中,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潜意识里觉得,假如真的要破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他老两口有的是!

    我们说,人活一口气。直到日头插西,老汉才算重新活了过来。他睁开眼,想了一会心思,同时也舒展了一会筋骨,这才起身下炕,弯腰慢腾腾地走了出来。老伴还在躺着,他悄悄凑过去一看,呼吸平稳,安详的面容难掩几丝痛苦的气息。便替她拉了拉被角,进屋找到烟袋,端着水出来,慢悠悠坐下来,开始享受烟草的刺激,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抽了两袋烟,踩死了几个企图爬上腿的蚂蚁,扭头看了看绚丽壮美的晚霞,体验着阵阵凉风,他再次觉得人生虽苦,可毕竟是非常值得留恋的。听见了咳嗽声,老伴也睁开了眼。他大步迎过去,俯身准备伺候。听见念叨“嘴里有点燥、有点苦”,就赶紧过去,把水倒好,拉她一把,让苦命的人生伴侣坐着喝了。

    “你觉摸着咋样,嗯?要紧不要紧?”

    “嗯,还美着哩,莫事。”

    “你歇着,我给咱弄点鸡蛋馍糊,嗯?还剩了点炒韭菜。”

    “你能行么?——唉,那你去弄点吧。”

    两人都不想提中午的事情,这也是伤透了心的人们常有的情形。直到吃罢饭,身子感觉热乎了一些,老汉才“唉”了一声,蹲下来,显然是准备发言了。可是,老婆子等了好一阵,也不他见的下文,也就开始一边照常收拾屋子,一边自己琢磨。凭着一辈子的默契,她也知道老汉和自己一样,并不是在生欢欢这孩子的气。——“你看这媳妇,虚情假意,绕了一大圈子,原来就是为这……!”两位好人一辈子最嫉恨、最见不得的,可就是这番做派了。

    老婆子把电视打开了,来自外边世界的声音,冲走了老汉漫无目的的思考。他也就开始一边砸着烟,一边扭头欣赏。尽管只是个黑白电视,尽管屏幕上还经常加插着雪花斑点,可是这个宝贝却的确给了两位老者许多心灵的慰籍。

    “唉——,你说该咋闹哩?”看了半天,其实也没有看进去,老婆子发问道。

    “没啥好节目,——今日不该演戏。”老汉答道。他说的是,今天电视上没有秦腔节目。和大多关中农村的乡亲们一个样,老两口也都是秦腔迷,都是任哲中、马友仙等一大群新老艺术家的崇拜者。可是他没意识到,其实自己说了一句双关语。

    “啥今日不,唉~~,”老伴叹息道。善良的人都是这样子,对于再不满、再让自己“眼黑”的人,都不会极尽挖苦与埋怨。所以,老婆子这一声感慨,可是把要说的意思都包括在里边了。

    “唉,我就说么,哈哈哈。——猛然好了,就不会有好事。”老汉忽然道。

    “呵呵呵,实实地能下功夫!”老婆子也跟着道。这样,又静默了一阵子,她又忽然问,“你看这,该咋办哩?——都知道了。”

    “知道了也好!早晚不都得知道,人家张鹏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咱藏着、掖着,也不是个事。”

    “可不就是。——可就是不知道,让娃娃们知道了,会是个啥结果,我担心。”

    “担心啥呢。——我还是想把房子盖了。”

    “要盖就盖吧……你孙子上学,你能说不管?”

    “你看你!管啥哩!我管了他老子,还得管他小子?我不从他那里要,就算给他好看的了!”

    老汉忽然大起了声,把原本低沉平和的、有一句没一句对话气氛全打破了。

    “你看你,人家媳妇,明明一直念叨着哩,你能咋说?”

    “我能咋说,我还想张手给他要几个哩!”

    “唉,唉!你说这可咋办哩?——你能不能少抽点烟,嗯?我看这烟,非把你老东西命要了不可!”显然,老伴被这事闹得很烦心。

    老汉扭头白了一眼,道:“哎呀,看我啥不知道!——不要怕,有我哩!”

    老婆子不吭气了,心里说:“对,有你哩,有你哩。”

    诸位,你不要奇怪,在这位家务大臣的心里,那笔不明就里的巨款,其实还没有自己辛苦挣来的那点西瓜钱的份量重哩。

    “我看,得赶紧把这二疱瓜都摘了,咱回吧,也没多少了。到这份上,不能再拖了。”

    “行,就听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欢欢自然就被早早打发过来了。这孩子一来,照例问了爷爷、奶奶安,便蹦起来,摘取瓜棚上的干草树叶。奶奶跟出来问:

    “你妈昨个回去,都好么?”

    “我妈好着哩。”

    “你爸他忙啥哩?”

    “我也不知道。”孩子一边蹦,一边说。

    “欢欢,去叫你爸,让他给爷爷把瓜摘了,拉回去,放在家里抽空卖。”手里忙着自己活计的爷爷喊。

    “瓜都熟了?那我去摘一个,我想吃了。”孩子跑开了,可又跑了回来,“爷爷,你种瓜卖了不少钱吧?我给我妈说,她还不信。”

    “啥不信?你这娃,你是不是偷看你奶的存折了?”

    “喔。”欢欢显然很得意。

    “以后可不敢了!爷爷给你说,要学好哩么!有啥事要给大人先说哩么!”

    爷爷少有的严厉口气,让欢欢打了一个激灵。他脸上飞过一片羞愧的红晕,跑进地里去了。

    “去吧!赶紧叫娃去,去摘一个吧!今天还是个闷热……”奶奶在屋里喊,同时也念叨起了自己的心思。

    十点多钟,志国推着架子车,挺起身子从自家大门里出来了。对于此趟公差,媳妇秀侠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甚至还站在大门口,把他欢送了一下子。只是心里七上八下,还是觉着自己没脸马上出面。欢欢莫名其妙地挨了训,也就不想再去了。

    “龟,这点活……”志国老大哥这样想着,散漫地迈着得意的步子。路上碰见人,不免挤眉弄眼地闲扯几句,于是继续走,继续想着自己经常琢磨的问题:“说实话,看了一圈,龟,咱这日子还算凑合。你有钱人咋了?娃娃不争气,到头来,还不是得等受气的日子在后头?电视上咱也看了,在城里生活,也好,也不好,凄惶人到处都有;农村莫钱花,可自由自在。就是城里这女人,家伙!个个都漂亮,唉,莫办法,——‘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这家伙,真漂亮……龟,漂亮的多的是……”

    他一边走,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甚至还在心里哼唱了那么几句。尽管好多日子没有和父母见面了,可是他并不认为有报道的必要,所以到达目的地之后,便直接朝里边走。猛然瞅见一个绿盈盈、模样好看的大西瓜,便扔掉车辕,走过去,蹲下来,摘了,垫着瓜蔓就地摔破,做起了狗啃食的动作。瓜棚下的老两口发现了,眯起眼睛望了一会,猜想是他,也就继续忙自己的了。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他习惯性地挤了挤眼睛,把下剩的一半瓜估量了那么几分钟,感觉实在是对付不了了,便甩着手、打着饱嗝站起来,用衣角擦一把脸,只觉得肚子胀得难受。弯着腰杆勉强站起来,把剩下的那点瓜的移到地堰上,这才把头从左扭到右,再从右扭到左。“龟,也没有多少,可能还卖过?轻轻松松,几下就拉完了。”对本次任务做出准确的判断之后,他又抬头望了一会儿天,目的只是等待肚皮里的东西尽快消化。所以,尽管蔚蓝色的天空洁净如洗,还有几多白云在无声地漫走,可是也没有给他任何诗意的触动。那边老父亲已经走过来了,他又打了一串饱嗝,看也不看,马上挽起袖子,按照欢欢带给他的指令,干了起来。老父亲无声地和他一起摘,一起向车上装。

    “这过于小的,不敢摘。”看见小小的西瓜蛋蛋也被无情地扯离了叶蔓,老父亲未免有点心疼,慢声商量着说。

    他不吭气,继续齐过手,好像还专拣小的摘。狠劲忙了一阵子,这才说:“不摘,还等啥哩!”

    做父亲的也就泄了气,心里说,“好吧,摘了就摘了。唉,没长成也罢。”

    父子对话就此结束。车子装满后,从母亲那里要了钥匙,他开始一趟一趟往家里送。像所有肯干的人一个样,这位大哥他也有一个好处,喜欢一鼓作气,眼前的活计不干完,不愿意停下来休息。所以直到午后,整个世界都在午休的时候,他还在忙着。满满拉了十多趟,躺在棚下的老父亲左等右等不见他来,这才进地一看,原来活已干完,只剩下一地正在枯萎的瓜蔓了。

    “唉,”老父亲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桶里的水没了,还想让他给担上一担哩,唉……”

    老两口平时吃水,就靠老汉晃晃悠悠地去远处大渠上挑。

    “唉,我看这犟死鬼就不知道,媳妇就没给他说,”老汉回到瓜棚下,还在叹气,老伴也叹着气说。

    “谁知道哩,我看也像是的。”

    第二天中午,老两口就把家搬了回来,看样子王芳好久没有回来了。“也罢,地里也没紧要活……”老两口念叨着,自己动手把东西一一收拾。不知道为什么,刚安顿好,这天色就阴暗了下来,一股风夹裹着尘土,急速地穿堂而过,绕过低矮的瓦房,不见了踪影,带来了爽心的湿润气息。紧接着,天际间鼓声就“隆隆隆”响起,曲调高亢,节奏完美,显示着天神们充足的底气和愉悦的心情。稍作休整后,便是金龙狂舞,难觅其踪,伴随着照彻寰宇的闪电和“咳哩咔喳”的天幕撕裂声……这一次次摇撼天地的力量是如此的超越想象,如此的惊人心魄,如此的善于穿越时空,一时间真的令人藏身无地、颤栗莫名,好像天神们真的是有感而发,急切要给这地球村的生灵万物推荐一种什么观点,提供一种什么警示!躲在不堪轻撞房舍下的老两口,尽管一辈子心怀感恩,克己做人,一听之下,也未免赶紧惴惴低头,把自己的心灵一再检点。可是雨夹着风、风裹着雨,已经铺天盖地倾盆而来了;雨烟在无奈地迅跑,树枝在拼命地摇晃,屋檐上瀑布大作,积水在慌乱中失去了方向,而满世界是“哗哗哗、唰唰唰”洗涤污垢的声响。老两口这才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自然的垂爱和呵护。差不多一个钟点后,久盼终得的这次疾风暴雨,总算慢慢安静了下来;清风开始轻轻地吹拂,细雨开始轻轻地飘落,充足的臭氧开始沁润久经酷暑烧烤的人们的心肺;太阳豁然跃出,一切都明快了起来了,于是彩虹也架起了沟通天地的桥梁!唉哟哟,自然是这样的神奇,天地是这样的美好!和一生中多少次经受自然洗涤之后一个样,一曲浑然天成的和谐乐章,带给两位老者的,仍然是一种涉身世外的醉心与快慰。

    只可惜,我们须臾也没法离开世俗的事务。暴雨停歇之后,街巷里照样响起了长短不一的感叹声和嬉水少年的欢笑声,所以秀侠大嫂她也步出了院子,和在人群中,一阵脆声朗语。可是表面的快感难隐内心的牵挂。因为几天以来,她除了在悄悄经受着那个未知秘密的煎熬,还一直在琢磨,琢磨该如何再次出现在老两口的面前。你知道,那该是一个经受自己的羞愧之心苦苦煎熬的过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见两千年前,我们的圣哲们是怎样的洞明先觉!可见天地造人时的又是怎么样的匠心独运!据说,目前有一帮可敬的社会精英们正在蹙眉深虑,苦心追问我们的幸福究竟在哪里;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假如老天赋予我们的良心,赋予我们求真、求善、求美的理性之心得不到守护和安慰,那幸福这东西还能从什么地方寻找得到?当然,人微言轻,说也无益——我们的秀侠大嫂可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媳妇再丑,早晚还得见公婆,心下再尴尬,也无非就是挨它一刀吗?所以,她跺了跺脚,给自家腰杆里胡乱打了几针世俗哲学,便叫上欢欢,迈着松散的步子登门了。老两口正坐在门庭里,享受雨后的快乐。看见了,就扬起头,脸上露出和善的、很不自然的笑容,以表示迎接。其实,你知道,藏在他们心窝里的,那可是一种宽容,一种对于媳妇能够幡然醒悟的期许哩。

    “妈——,伯——”,做媳妇的先叫出了声,语音低调,自然夹杂着说不尽的尴尬。

    “唔,是欢欢——”奶奶道。

    “爷!奶!”欢欢喊。

    “刚才的雷声,吓着你没有?哈哈哈。”爷爷招呼孙子。

    尽管双方都很矜持,可是问候声前后重叠交叉,还真显得很热闹着哩。这样子,母子两个就进了门,站在了老两口的身边,欢欢跑开了,去看山羊了;她就只好一个人站着,因为扔在经受着自己灵魂的拷问,一时间显得很尴尬。她知道,得赶紧找点话说。

    “哎呀,刚才这雷,害怕得很,人家都说肯定哪里出事,遭雷击了。”

    老两口嘿嘿一笑,心里想,作孽的人才怕雷击哩,可是嘴上都不说话。

    “多亏你们搬回来了,要不还不把人操心死了。”

    “也怪的很,刚搬回来,就下了。”做婆婆的应了一声。

    “呵呵呵。”公公也勉强地笑了笑。

    “哎呀,你看这人,就把西瓜这样放着,也不说堆放好……”看见门道内一堆西瓜胡乱放着,她正好找见了话题。

    “就剩这点了,也换不了几个钱了,给你们拿点去吧。”好心的婆婆说。

    “有呢。嘿嘿嘿,昨个他爸就搬了些。”

    两位一听之下,又都不吭气了。心想,“你看,就这好儿子……”

    “哎呀,小强媳妇还是不在家?妈——,我可听说这王芳如今是经常跑外,可要担点心哩。”

    “嗯?”婆婆不理解她的话,警惕地扬起了头,等待下文。公公自然也竖起了耳朵,等待着。

    于是她蹲下来,扭头亲热地说:“妈,其实我早就想,想请你们二老搬到我那头住,你看这王芳——”

    对于她的这种随意说出、其实并非出于本心的表示,老两口作了善意的理解,只等她继续说说王芳的事情,可是这位却故意闪烁其词,显然觉得点到为止还是更好些。哪一个儿女又不是做父母的心头肉呢?到现在也没个孩子,他们真怕这王芳会出什么事情哩。心上这个念头掠过,婆婆说:

    “不用搬,住了一辈子,好好的,不用搬。”言外之意是,“搬过去闹啥去呢,难道气还莫受够?”

    公公敲着烟锅,不吭气,心思好像走得很远了。

    欢欢一个人玩了一通,感觉兴致已尽,喊叫自己要回了,做妈妈的也感觉抽身的时间已到,便习惯性地“哎呀——”一声,用眼睛把老两口询问了几遍,便开始一边大声责怪欢欢闹湿了裤子,一边告辞回家了。

    走在路上,她如释重负,心里轻松多了。心里想:

    “龟,好人一对,有啥好怕的;哎呀呀,你看我这贼脸,也不知道为啥,它自己先烧得不行。老两口毕竟是有名的大好人,不记恨人,不给人脸色看,你看多好!可就是,他越这样,也越会让人不当一回事。——可这先人早就把世事总结透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老两口会这么有钱!”

    她就这样一路散发着自己的意识流,因此欢欢给她说话,一句可都没有听进去,“要想好,还得常来常往哩……”

    她这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老两口那边也没有闲着。她无意中提到王芳的事情,原本就是老两口的一块心病。老两口经常想,“这王芳人模样又好,家里情况又好,人家究竟看上咱的啥了……”心里就很不踏实,早先为了王芳好,也确实是因为过不到一块,老两口主动提出分了家,自己养活自己,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呀,“你说这该咋办哩,现在的娃娃心思多,咱摸不透,谁知道人家想啥哩,一会儿好,一会儿恼,谁知道年轻人如今都想啥哩……”

    老两口一下午唉声叹气,焦心莫名。直到晚上躺到炕上,仍然长吁短叹,你说一句,我补充一句,一起吃力地进行着深入地探讨。有几次还不小心碰翻了陈年的老账本,闹得两人都很不开心,你蹬我一脚,我高声回辨几句,你气哼哼地埋怨,我无可奈何地摇头,其实一直都不离儿女们的事情。尽管,眼前的正事在身,再怎么拐来拐去,主题却是容不得马虎敷衍的,可直到各自迈进了梦乡门槛,也没有找到一个是非功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梳洗盥漱完毕,老伴宣布说:“不要等了,快先给说了吧,我等不急了!心焦得很。”

    “对,对,今天就说,一说可就都歇下了,免得她老惦记着。”

    达成共识后,老两口这才正式酝酿召开家庭会议的事情,感觉在家的几个都得到场,王芳自不用说,冬梅也得参加。

    可是,你说这快嘴大嫂吞吞吐吐,究竟想给老两口透露王芳什么事情呢?唉,说实在的,其实这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猜测而已。问题在于,当时她心里窘迫的不得了,感觉面对曾经不差天做过功课的老两口,自己面子上没有台阶可下,便灵机一动,找到了王芳作陪衬。而事实也证明,她成功了。

    那么,她瞎猜测王芳什么呢?唉,也无非就是老两口担心的事情。你知道,如今我们这个社会发展一日千里,日新而月异,各种价值标准扭结在一起,成天激烈地碰撞着,闹得大家多少都有点履空之感,举步无措,困惑莫名;从电视上、从左邻右舍跑出来的新闻,狂风一般敲击人们的耳鼓,常常会闹得个个头昏脑胀,目瞪口呆;即使再怎么不断调整内心的尺码,也终究感觉是跌跌撞撞,是非难辨,落伍是真。最突出的,恰恰就表现在人们的感情生活里。什么结婚三天就闹离婚的,什么姑娘家偏偏要和老头子睡觉的,什么老夫老妻也跟着瞎搅合的,什么正面做夫妻返身做情人的,还有什么笑贫而不笑娼的……哎哎,难怪大家嘿嘿一笑,要用那句“都是钱财惹得祸”做结尾。如此这般,你说,谁能保证王芳她心里就没有一点触动么?

    事实上,王芳也非化外之人,也同样受到过这些个问题的困扰。如果说,这个一直对自己外貌抱有信心的好姑娘,当初和小强结合,的确是缘于燃烧在心的汹汹爱火,的确是受到了古往今来负责照亮人类黑暗旅程的神圣爱情的召唤;那么,毋庸讳言的是,婚后的生活,却让这个不耐烦寂寞单调生活的年轻心灵受到过强烈的冲击。无法回避的公婆关系,捉襟见肘、为柴米油盐耗费心机的困顿生活,以及不曾设想过、又不得不抡起锄头苦度日月的失落和无奈,等等,都一天天把那个曾经盛开在她内心里的爱的花瓣摧残得七零八落,重塑乏力了。尽管她也知道,这些现实的问题都是人所共有、无法逃避的,其中也大都与自己的现实处境紧密相连,互成因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心里却总是烦躁得不得了。更加之小强他像片树叶子一样,一个人在外随风起伏,困苦有加;而自己早年准备怀揣剪刀、闯荡天下的谋划早就化作了泡影,因此这日子也真的有点无法可想。一个人常常从娘家那边走过来,又从自家院子里回过去,如果没有一帮姐妹守着牌桌打发时光,那才叫空房难耐哩。收麦时节,小强回来,他们夫妻好好恩爱了一番,总算把飘荡在她落寞心头的那点紫色的云彩加重了一层,而且他好像已经有了谋划发展的思路,可是他这一走,好像连那片彩云也带走了,她也就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心境:“好像也只有这样了,先慢慢走着看吧。”

    其实,说起来,萦绕在王芳心头的这些秘密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爸爸和哥哥,以及一些好心的亲戚们经常都爱在她当面、或者背后咕叨。从一开始,他们好像就不看好这门亲事。

    “你嫁过去图啥哩,嗯?人好,这世上的好人多的是,你都要嫁不成?唉,好心不能当饭吃,你这傻闺女……不过,好着哩,好着哩,你不要到心里去,只要你愿意,我们还说什么呢?谁让你当初不好好上学呢?——呵呵呵,打死你,你都不上了,这可是你说的……”

    当初,他们都曾这么说。婚后,大家发现了她心里有点不清亮了,便开始试探着说:

    “感觉咋样,你看还好吧?哎呀,你说你这往后的日子该咋办哩?嗯?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只有两块棺材瓤子等着你伺候?……你就认命吧,尘世上,这人咋都是一辈子,好在你婆家这人可就是好,不乱寻事情,不难为你,想开些吧,我看小强这小伙子心劲还大着哩,呵呵呵……”

    如今,汽车生意慢慢见好,尽管做妈妈的还是体贴有加,推心置腹地替宝贝女儿着想,总想私下给她藏几个,好给将来的外孙贴补贴补;尽管那些好心的亲戚们都慢慢增添了几丝难以觉察的红眼病,不但设法暗示还款日期,还在私底下等着看她的笑话,好给自家失落的心灵一点安慰。可是,做爸爸的、做哥哥的口气却大得好不奇怪:

    “你自己掂量,不想过就离了算了,怕啥哩,反正还莫娃,嗯?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掉系着,没个着落?——嗨,你妇道人家懂个屁,你是没出去过,你向外一瞅,像我王芳这条件,找他十个八个条件好的值不了个啥!嗯?王芳?——不过话说回来,强扭的瓜不甜,爸也知道,还是感情要紧,你肚子里不爱他小强,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事。可你说他能弄啥吗,成天叫人家梆在脚手架上,工钱还拿不到手,会有啥出息,嗯?我看是这,反正你在家也没事,你就跟着你哥去出去一次,开开眼界,嗯?”

    王芳早就被他们这些人鼓噪得头昏脑胀,心想,“唉,你说如今这人?……唉!”听见爸爸这么说,便笑着道:

    “出去一趟就能找一个?那么爸,好,我就直接领回来,你这次可得给我多陪一点嫁妆,行不行?咯咯咯,下次我再找一个,你再……咯咯咯,”自己先笑得捂住了肚子。

    于是,就在秀侠大嫂实施自己的谋攻计划、闹得不敢见人的那一天,王芳跟着哥哥跑了一趟给电厂运煤的生意。当然,新的丈夫人选没有找到,可是王芳体会到的,却很多很多。要细说的话,除了发现好多男人色迷迷的眼睛,好像都想把她吸进肚子去之外,一是形势发展快的不得了,县城里以及沿路好多地方,快变得都不认得了;二是到处都是穷人多,下苦人也多。——唉,在街上忙活的,其实都是可怜人!三是做啥都不容易,爸爸、哥哥其实还是很辛苦的;四是哥哥心里其实也不畅快,他在和爸爸闹别扭,责怪爸爸不让他管帐,想闹独立,等等,恕不细说。

    这天下午,得到欢欢通知,王芳略作收拾,不慌不忙地回来了。在老两口那边报了到,她就转身过去收拾自己的屋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公公婆婆关切的问候、关切地眼神意味着什么。可是很奇怪,不一会,冬梅姐她也来了,大哥、大嫂随后也到了。他们或内心亲热、或表面亲热着寒暄了一阵子,都拐进老两口的屋子里去了。

    事前,两位会议组织者已经和冬梅小声嘀咕过了。冬梅尽管忧心忡忡,可是一想,纸里边包火不安全,也包不住,便低声发表了一番评论之后,也就同意了。时间正是傍晚时分,微风稍起,给大家送来了丝丝凉意。志国大哥一来就在院子坐定,挤眉弄眼,用眼睛偷偷护送着来回忙碌的弟媳妇。而王芳呢,和他一样,对于本次聚会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客气地和他应付着,心下想,“回来了就回来了,明明就不浑全……呵呵,聚就聚吧,反正闲着也没事。”

    屋子里是有点闷热,既然志国已经坐定,那么大家就朝他这里集中。秀侠大嫂因为预感有好消息公布,所以心头蹦蹦直跳,找到凳子坐下来时,没话找话,批评丈夫说“只知道实囊囊坐着,也不给爹妈照个面。”冬梅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可是也知道笑着打圆场,说,“这天还是热得很,暴雨三后晌,今天中午也该下雨的。”也找凳子坐了下来。王芳跑前跑后,给公公婆婆搬好了小凳,自己也坐下来了,跟着一起撇开难免存在的隔阂,说天气,说新闻,说致富的经验。两个会议主角这才慢悠悠地步出来,神情上难免有点兴奋难耐,那是遇到展示自我机会的人们常常都会有的一点激动情绪。可是事实上,你不知道,不论在哪一个儿女心里,他们其实都不过是一对惨白的、轻飘飘的,意味着忧愁、意味着负担的破旧古董而已。参会人员已经到齐,可散乱的话题还在继续。女人各以自己的方式借着风,男人则各自抽着自己的烟卷;咳嗽声、说笑声和着烟雾已经把大家包裹在了一起。说起王芳爸爸的汽车生意,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诚挚的祝福和真切的羡慕摞在一起,无非是希望王芳能滴水不漏地抱着,热热乎乎送过去。会议内容非同小可,正式开始前,奶奶以看守门户的名义,把一直坐在旁边低头聆听、好奇的眼睛转个不停的欢欢给打发回家去了。

    德成老汉清了清嗓子,暗示会议正式开始。可是该怎么说呢,事前筹划过的好几种方案好像都派不上了用场。他曳动着脖子,再次咳嗽了几声,心想过去大队小队开会,这村干部其实也不好当哩。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老伴说话了:

    “嗯~~,这天热得很……你爹想给你们说个事哩。”老婆子说着,语调有点飘忽,激动中显然还夹插着别的成分。

    “啥事情?”志国语调冷得像一块铁,言外之意是,“会有啥事情,值得你们这么高兴!”

    “啥事情?”王芳同时疑惑地问,心里暗自期望,期望是从小强那里传来了什么好消息。

    “嘿嘿,那就叫我伯赶紧快说吧。”秀侠也同时说,心里嘀咕,看来秘密就要公开,只是很遗憾:“唉,自己曾经私下努力过一把,还是莫办法独享。”

    “还是你说吧,你直接说,呵呵。”老汉扬了扬胳膊肘,动员老伴继续说,好像是不想失去这会议主持人的角色。

    “唉,能有啥事情——这里有封信,你们先看看。”说着,她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来,颤抖着手,俯身递给王芳。自感脸上掠过一层红晕,好在天色晦暗,儿女们都没有看得到。

    “不行!有点黑,快把灯拉开!”秀侠扬起脖子喊。

    “是,得把灯开开——”一直左右扭头、小心观察的冬梅也说,“哎呀,天这么快就黑了。”

    就在她俩提出建议的同时,手捏信纸的王芳已经迈着小步跑过去,咔嚓一声,把大家笼罩在了一片光明之中。王芳回到座位后,几位一起挺身,向她伸着脖子。王芳开始皱着眉头大大方方念起来,老两口、还有冬梅这心头都蹦蹦直跳,自然也很想把张鹏的话再学习一遍。一个被小心呵护了两个多月的天大秘密就这样被揭开了!

    王芳念着,不断把欣喜、惊叹、感念的词句掺加进字里行间里,只觉得眼前发花,字迹跳动;几位听众呢,也觉得从王芳嘴里蹦出来每一个字,就像一个个信号弹,把落寞、无助的心火一下子照亮了,眼睛了泛起了攫取的光。一时间,惊呼声响成一片,就连树枝间正在打盹的鸟雀们也都打起了精神,俯身下望,一律送来好奇的眼睛。

    王芳刚念完,秀侠就低声喊,“哎哟!有这事?!”心里掠过的念头是,“难怪!难怪……!”

    “好我的大大,好我的大大!”志国喊,扔掉烟屁股,从王芳手里夺过信,想自己再看看。

    “还有这好人?什么碗,就值五万!”王芳喊,心里想,“哎呀,得赶紧回去,这事要是让父母知道了,那才叫自豪呢。”

    “对,对,我咋不知道?啥碗,是啥碗?——你们可不知道,这张鹏,比我大几岁,插队回城后,考上了大学,现在好像是做啥生意,钱多得拿麻袋装哩!”志国说,因为识不了几个字,把信又递了回去。

    “我也记得,好像个子很高,爱逗人笑?”冬梅说。

    “你胡说!不高不高,和我差不多。——好我的大大,现在钱,钱呢?好我的大大!”志国不住地喊。

    “哥你声音小点。”

    “看人家城里人,就是有钱,就是有钱得很!”秀侠低声道。

    “怪不得有钱,做生意赚钱还是快。”王芳说。

    “唉!说结实话,我和你妈也不知道是啥碗哩,这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担心……”

    “你爹为这,好多天也吃不好,睡不好,你说人家这好人,咱该咋报答哩?”

    “报答啥?有啥报答的?这信里不是都说了嘛!”志国喊道。

    “喂,喂,你喊啥哩,有话不会好好说?——不可能,妈,这种事,人家能弄错?不会的!”

    “肯定,这种事咋会弄错?”王芳补充道。

    “万一人家弄错了呢?”冬梅说。

    “嗯,咋会呢?伯——,肯定是你忘了,或者是原本就不知道,人家拿走了,心里过意不去,也是有的事,你再想想。是不是妈?”秀侠说。

    “哎呀,咱还会遇到这种事情,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电视上不是也常说嘛,有些宝贝,自己都不认识,结果叫人骗了去,赚了大钱哩,”王芳说。

    “对,对,对,这种事经常听说哩,咱农村人可怜不识货,没办法,光知道上当。呵呵呵——唉哟,还有这好事!”秀侠说,自然不好意思把自己以前的疑惑、以及做过的功课说出来。

    “可就是。”

    “也是的。”

    “你说的也对。”

    几个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你一辈子就是这毛病!只知道,只知道瞎操心!他托人送来的,又不是咱硬要的——王芳你说是不是?”志国显然头脑很清醒。

    “是,是的,呵呵呵。”王芳理了理乌发,用手托起着头,好奇地等待下文。

    “看我哥你说的,啥叫光爱瞎操心,万一咱给人家乱花,闹出了一个大窟窿,谁收拾?”

    “毛病不毛病,也不是你当儿子的该说的话,有话你就不能倒腾着说?”秀侠有意替公婆回挡丈夫底火极旺的攻击。

    “龟!”做丈夫的显然很不服气,扭头点了一根烟。德成老汉被儿子闹得面上无光,也掏出了烟锅,手有点颤抖,几次没有点着。

    “唉——!”老婆子长叹一口气,“也没倒水,喝不喝?要不吃个西瓜?”

    “对,我给咱去切!”王芳跑开忙去了。

    几位吃着香甜爽口的西瓜,还在不停地念叨、赞叹,又是夸赞,又是抱怨,开玩笑说老两口把这个秘密包裹的太严实了。自然,心里也都在惦记这钱该如何分的事情。

    大家洗过手,擦过脸,会议继续进行。男人继续抽烟,几个女人兴奋地坐着,拿起毛巾扇着风。麻雀喳喳叫,破旧的院子里灯光好像更亮了。可是,不等主持人开口,“犟死鬼”志国就开口道:

    “钱呢!现在钱呢?”

    “存起来了。”妈妈说。

    “存着哩。”冬梅也说,无意间漏出的秘密,让三位一起扭头,用发红的眼睛射击了她一下,冬梅就赶紧吐出舌头,缩了头。

    德成老汉沉默了好一阵,说:“叫你妈说吧。”

    “叫我该说啥哩?——呵呵,唉,钱已经花了一点,给志强买房子……”

    三个听众都瞪大了眼。心想,这城里的挣钱人都需要帮衬,那我们才更需要哩。

    “哎呀呀!你说这——,弄啥哩?”老汉反对道。

    “我不说这,该说啥哩?嗯?——志强有难处,一时没办法,我和你爹商量,就给取了一万。”

    “这钱也该花!——志强在外,减轻了不少负担,这个你们也该知道,可如今他要盖房子,不帮也不行。”老汉干咳了几声,加重语句的分量。

    “那下剩的呢?”秀侠急切的问,“那下剩的总该——”她不好意思把话说完。

    志国这次不吭气了,眨了眨老谋深算的眼睛,只等下文。王芳也瞪着眼睛,期望得到该归自己的那一份。

    “剩下的还敢再花?”老婆子道。

    “剩下的,要继续存着。”冬梅喊,三个人一起向他又射击了一次。

    “这事,可不敢向外说,人家张鹏又不是只认识咱一个,让外人知道了,对人家不好看。”老汉敲着烟锅,总想把一股怨气放出来,可不知怎么了,老是发不出来。

    “这剩下的先不敢用,万一我和你爹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是个依靠。”

    “可不是是啥,就是的。”冬梅赶紧替妈妈挺了一下。

    “冬梅,你不要说话行不行!——靠啥哩靠?不是还有我们三个兄弟嘛!”

    “哼!我还不知道能靠住不能?哎——,我问你,我和你爹眼看都动不了了,你当老大的,问过没有?你这么多年给过我老两口一分一厘没有?”

    老汉继续低头抽烟,秀侠欲言又止,冬梅气鼓鼓地瞥了大哥一眼,觉得妈妈关键时候说话真解气。王芳一看气氛不对,赶紧把头低了,缩着身子,只后悔小强不在场。

    “龟!这,这,你俩不是现在都好好的么?你每年西瓜不是都卖钱哩么?”志国瞪眼,脖子一挺一挺地说。

    “唉——,唉——,好娃哩,好娃哩,你就犟,唉——!”老汉显然肚子胀起来了,只是因为王芳在场,只是因为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老汉最终吃力地咽进一口唾沫。要知道,这好人发起火来,那干脆利索劲,可是会让整个街巷都会着起火来的。

    “咱今天就把话说了,不要等他两个了!——我和你爹也考虑了,也不要请人作保,老大,你将来管你爹养老送终,小强他管我养老送终,志强他负责我俩的零花钱,要是住院看病,你们三个分摊!明年,我老两口的地就给你弟兄两个分了,粮食你们提供,吃饭弄啥暂时还是分开过,你看行不行?”

    “能——成么,”志国舒展了一下腿回答道,那声调正是生意场上的人们发现对方开价还算合理,不好反驳时常用的口气。

    “也行,也该说个办法了,”秀侠道,心里说,“那这笔钱该咋办哩?总该——”

    “行,妈,你考虑的对!我也一直想问问哩,咯咯咯——”王芳道,很想把气氛缓和一下,“我替小强他把主意拿了!”

    “那就这样定了,要不要立个字据?嗯?呵呵呵——”老婆子也笑了,冬梅跟着笑出了声。

    “有你这剩下的钱哩,那到头来他志强还是不用花一毛钱,嗯?王芳,你说是不是?”志国大哥老是喜欢征询弟媳妇的意见。

    “唉——,小强媳妇,你不知道,我和你伯也着急着哩,都想趁如今还能动弹,替你们管几天娃娃哩。”老婆子把王芳拉过来,有意不让她搭理那个“犟东西”。

    “我好像——谁知道——咯咯咯。”王芳很难为情地笑出了声,同时左右招呼了一下。

    “可就是的,妈,伯——,你这等于就不需要他志强贴补嘛!”秀侠想把话题重新引导过来。

    “唉!”老汉长叹一声,“说实话,这下剩的钱,要是能花,我和你妈说了,想把房子盖了。”

    “盖房?”秀侠道。

    “盖房?在哪盖?”志国道。

    冬梅、王芳都一愣。

    “能在哪盖?!你不看这院子,这院子烂成啥样子了,嗯?!”老汉睁着怒眼,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唉!说起来,王芳,好媳妇娃哩,不管你咋样,其实我和你妈,这心里一提起你,总感觉亏欠得慌,咱这穷家破户的,你能进门来,这心里感激得很着哩——”

    老汉说着,为自己在媳妇面前开启这情感的门户,难为情得不得了,不住地做着辅助动作,缓解表面的难堪。

    “可不是是啥,好媳妇哩,可不是是啥?”在老汉发表内心独白的时候,做婆婆的一直在做着掩护工作。

    一番话让王芳自然满脸春光,只后悔以前对两位好人缺乏耐心,羞愧地低了头,嘴里说:“哎呀呀,哎呀呀,我都没觉得,呵呵,我自己愿意……”

    冬梅听得眼睛发热,自然也有人听得眼睛冒火。秀侠板着脸,知道该由丈夫出面了。果然,老大猛地站起来,喊道:

    “你想弄啥你弄去,由你折腾,由你去折腾!你把剩的钱都盖了房,那他小强这几年都干了些啥,给他盖房哩,他不出力,要你瞎操心,嗯?你都不知道你多大了,嗯?由你去折腾!我看你能折腾个啥!?”

    说着,还把凳子踢开扭身准备走,只可惜国会里没有桌子板凳让他出气,所以就站定在那里了。气氛马上冷却下来,老两口满脸煞白,全身打颤。冬梅赶紧站起来护住妈妈,王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秀侠一看情况不好,马上制止道:

    “喂,喂,好好坐着,你好好坐着!”

    果然,做丈夫的就乖乖地坐了下来,只是脖子继续一挺一挺,狠劲地吸着烟屁股。

    老汉一直低着头,像是在做着自我反省。做妈妈的扬起手臂,向下无力地压着,道:“我就知道有这一下,我就知道有这一下!”

    “唉,妈,伯,志国他说的不是莫道理,尘世上这理,都是当家的对娃娃心里过意不去,这我也知道。可是做事情都得把碗端平了,你看你这给了你挣钱的老二的,又给你老三,这老大就不是你儿子了?——王芳,你也不要怪我瞎说,你说你小强他现在有啥负担,我明摆着有两个光葫芦,都要上学,我可怜把钱用杈卷着朝学校里送哩,谁替我俩操心过?——这孙子考学,还不是为咱王家门里添光哩?”

    “唉!”

    “唉!”

    “唉!”

    “唉!”

    四个听众都叹息一声,含义各有不同。

    “嫂子,你先不要激动,这不是在慢慢商量哩么!”冬梅努力打圆场。

    “对,对,慢慢商量,呵呵呵——”王芳强作笑脸,也跟着说。

    “哎哟,月亮都升上来了,时候不早了。”冬梅说,可是半天没有人接茬。

    “唉!不早了,就睡吧,你看你回去不回,”妈妈问冬梅道,“你家里事情紧不紧?”

    “再紧也回不去了,后半夜了。——明天还得卖鸡蛋哩。”

    “不回了,姐,就和我睡吧。”

    “行,给你作个伴。”

    “走!回!你看你,刚才都——不想走了?回——!”

    于是,小两口踩着月下摇曳的树影,一路算计着俗务,回家去了。冬梅和王芳分别护送着,让老两口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炕,又站着替父母把那两口子数落了一阵子。其实,老两口这回心里可畅快着呢——既道出了自己两块心病,又让儿女们包围着过了一晚,即使吵吵闹闹,总是要比独自呆着强上一百倍哩。可是这一点,做儿女的,哪个又能体会得到?

    和冬梅姐回到后边躺下来,说起这下剩的钱款,好心的王芳说:

    “按说,要分的话,姐,你也有一份呢。”

    冬梅听了很是感激,笑着说:“我不要!哎,你看就这样子,还敢说分?真真是不知足。”心里想的是,“父母忙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了点,还有瓜分的理由?”

    而王芳呢,她还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私下一直在琢磨:“是盖房紧要,还是小强上次说的事情紧要?唉,这下有钱了,我也想出去做点啥事哩,嘿嘿,这掉系着的日子也该到头了!——明天就赶紧给小强打电话!”

    第二天,老两口照样早早起床,老汉得拉了西瓜出门到镇上去卖。而就在当天晚上,这则爆炸性新闻,正像俗语说的,就在王家庄十多条街巷里噼里啪啦,响了鞭炮了。当然,假如要是真家伙,那可得蜿蜒曲折,足够有一里路长。只是世事难料,鞭炮声过后,村上个个人好像都气得蹦了起来,眼里直冒火星子,那火药味就从嘴巴里边冒出来了……至于这串鞭炮是从什么地方被点着的,后来人们闲来无事,也曾大声议论过,其结果自然也是不甚了了。王芳私下总是觉得,和自己的冒失有关。可说实在的,也不一定是她,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