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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儿媳的功课

    果然,儿子走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老两口这心里,就像有个东西被抽走了。眼前卖瓜的事情又堵在心头,实在闹得他们都有点烦闷不明。

    “看神情,我怕他在外边,也不好过哩。”尽管心里烦乱得很,但儿子回来的喜气毕竟值得回味,所以老伴试探着说。

    “哎,不就是为钱的事情嘛。”老汉坐在那里,魂不守舍地说。

    看到老汉在发愣,老婆子说不清什么原因,一股怨气涌了出来:“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了几个,这下又没了!”

    “哎!你看你,给了你娃了,又不是给了旁人。”

    话是这么说,可老汉全身一热,也感到不好意思,愧疚得慌。他知道老伴几年来为了给他积攒这点家当,衲鞋用的顶针都不舍得买,从嘴巴上克扣过自家多少次,又为此操过多少心!

    “把要紧的给他就行了,你偏要——唉!这下你有个紧用,我可拿啥给你哩?你以为你还是个十七八的小伙子。看你还能撑搭多久!”

    “哎,哎,你不要埋怨了,我知道,我知道。——他工作这几年,咱也没见他一分一厘,可是娃遇到了难处,你说?——咱现在不是还有?”

    “那钱?——人家旁人的钱,能当数?我反正用着不踏实!”

    老伴说着,爬上炕,取出存折,用塑料袋包了,压到了炕里边的席低下,找了个枕头,倒头侧身睡了。老汉呢,也知道老伴心疼的不是去向,而是心疼暖了几年的金疙瘩忽然不见了,所以带着自己慷慨换来的一腔愧疚,也爬到了炕上,哎哟吁吁伸长腿,直叹气。因为,尽管时间还在中午,可是经过昨天以来的一番折腾,这架老机器也同样需要给养了。至于眼看就要熟过头的西瓜,又哪里顾得上!

    欣赏老年人睡觉,也许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松散的骨架上包裹着干枯的皮肤,面部的一丝亮光显示着气若游丝的生命迹象;而真正的灵魂呢,好像已经提前打探阎王爷的黑色走廊去了。

    老婆子醒来后,天色还早。她悄悄移身下炕,悄无声息地把饭做好后,才走过去,摇晃着老汉的腿,喊:“起来!吃点饭!”

    “哦,哦!——哎哟,这全身都困……”老汉说着,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半天不想动。

    “起——来!你不吃人家还想吃哩——给你留了点羊奶,要不你再喝点,嗯?”

    “行,行——!”

    吃着饭,老伴就开始念叨卖瓜的事情。老汉说:“不要怕,我过会出去一下。”

    他心里还记挂着和那两个小伙子一起去西安的事情呢。所以,胡乱吃了几口,就准备出门。老伴赶过来,硬让他把羊奶喝完了——她完全相信,老伴这副好身板全靠羊奶滋养着哩。

    今年行情真的不怎么好。老汉坐在一帮年轻的乡邻中间,一边抽烟,一边快速地转动着老旧的头脑机器。尽管一直低着头,可已经有点发蓝、因此早已有点昏花的双眼却越睁越大,以便仔细分辨大家漫无边际,忽而否定,忽而肯定,以及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议论声。三个多小时过后,他长叹一口气,带着不想承认的失望感,心烦意乱地回到了老伴守候着的茅庵下。其实,理性早就告诉过他,那两个家伙原本就没有什么本钱,不过是想拿他汗水浇灌出的东西去冒一次险。好在行情不妙,害怕货到街头烂,现在他们先束了手,自己只好把心中的秘密放一放了。

    “唉,把他的……”老汉叹着气,坐下来,准备装烟袋。

    也和所有庄户人一样,这些年,对于收获当前的无奈感,老人家早就习惯、因此麻木了。尽管心里七上八下,总想挺身搏击一下,找到自己应得的东西,可是你替他们想想,又该从何下手?所以,他坐下来,用缓慢的动作消解心中的慌乱。

    “能卖就赶紧,可不要叫烂到地里了,嗯?”灰暗的灯光下,老伴茫然地摸着手。给这个好人内心作底的,同样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碰运气”。因为她知道,神爸爸是不管这些个事情的,倒是菩萨有时候可以帮帮忙的。但是她却不敢思考这其中的道理,当然也是心里乱得顾不上。

    “还能撑几天,还能撑几天……”老汉有气无力地说。

    就在爷爷奶奶为西瓜如何变钱的事情焦心难耐的时候,欢欢却一直兴奋地不得了。这孩子显然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出了门,妈妈在灶房洗刷的时候,赶紧凑过来,神秘地问:

    “妈,咱家咋不种西瓜?”

    “西瓜?哼!你以为西瓜好种?——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好好看你的书去吧!妈现在只担心你哥哥明年能不能考上个好学校,你也要给妈争气!行不行?你们都念了大学,妈这一辈子才叫……”

    “那有啥难种的?你光喊叫没钱,西瓜人都爱吃,种西瓜就能挣钱!”

    “挣啥钱?——哎哟,你小小年纪,去去去,把这个给猪倒上。”

    欢欢噔噔噔,端起一盆泔水跑到后院,几个大家伙先声夺人,哼哼哼地仰起头,呲牙咧嘴地迎接他。可是他看也不看,只管倒进槽,又转身跑了回来。

    “妈——,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可知道,种西瓜能挣钱,要不我爷我奶这么大年纪,还要在地里住?我都觉得……”

    “哼!看我不知道啥?碰好了,能换一个大疙瘩;碰不好,还要把自己赔进去。咱村不是没有,西头谁家的大棚瓜……”

    “那就怪了,我看见我奶奶的存折了,有四万块呢!也许是我爷爷技术好?——干啥可都要有技术哩。”

    “啥!?”做妈妈的只感觉头脑轰的一下,孩子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将来全得靠技术,大机械!也像人家美国……”

    “你说啥?四万?”

    “就是呀,我看到的——你说我爷爷不是种瓜,哪能这么多?”

    脚低下、连带头顶的灯好像还在晃。可是你知道,她原本是一个利索人,所以马上回过神来。

    “不会,不会,你看错了,不可能。”

    “真的,个十百千万,我都要上高中了,连这个……”

    “咋会哩?!”

    “那,那也许是我二大给的?不是,先前有五万,今天减去了一万,就剩下四万了……”无知的孩子在沾沾自喜。可是,唉,此后事情的发展,却真让他为自己的认真和自鸣得意而直后悔愧疚呢。

    “是不是?那也许是你二大给的。——可不要给你爸说!”

    儿子带回来的消息,让这个王家的大儿媳,感觉“他妈的”,人天生就是在为钱活着的李秀侠女士一时心绪难宁。收拾完东西,儿子出门去逛了,她则当院铺开凉席,倒头便睡。她要好好想一想这其中的奥妙,自己又为此该做些什么。她思前想后,怎么也不相信,凭着两个老家伙,几年能积攒这么多;自己两口子拼死拼活,也不过才两万不到,你说这怎么会?志强也不可能吧,看他那样子,也不像?说不定老两口有老家底呢?

    “龟!不管咋样,先想办法问问再说……”成天出力的人不敢见枕头,没过多久,她就带着这个不是结论的结论睡过去了。

    诸位已经知道,除了有时应老母之邀,过去出点必要的苦力外,对于父母的劳作,对于父母的现实困难,就在身边的大儿子志国经常是视而不见的。究其原因,自然是全怪老两口不明事理——这位自认颇有政治头脑,如今安了心、只想好好做人父的逻辑是:你老两口给我盖了一院房子,这个不假。可是第一,这是你们应该的;第二,你敢说这不是我自己辛苦挣来的?刚分地那几年,我的力就该白出吗?老二上大学,老三学没上成,也要结婚,我也知道你们受过拮据,可是我做老大的,不也算是出了钱,出了力吗?做老大有什么好?我看就一个好处,什么姑姑,舅舅,姨姨,成天价支应门户没商量。一年到头,这其中的花费,谁敢算?唉,翻腾这些未免太琐碎、太不厚道了,那么不说也罢。可是你说,你们现在明明都老了,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硬要住进地里瞎折腾,让村里人怎么看?闹得不但你们给我帮不了忙,反倒成天让我替你耕犁耙耱,嗯?我现在家里有两个上学的,这将来的事情,谁能替我操心,嗯?如此云云,难以尽说。如果说过去,他有点不满现实,成天气鼓鼓地对着父母乱撒气;那么,现在呢,却好像观点更加成熟了。在外人面前,一提起自己的父母,总要用一句话来结尾,那就是“既可怜,又可憎!”起先,经常和他走动的几户人家还有人不理解,私下里骇怪,骇怪他怎么会这样看待在大家眼中那可是菩萨一般的老两口?可是,时间一久,大伙儿经不住他三言两语的简单概括,也感觉就是他说的那么回事了。哎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家鞋里的蒿草都拔不完”,哪里有时间去操心别人家的事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如今你这种人多得只愁没地方放,也不多你这一个!既然大家都是利害相交,既然他是个好劳力,免不了要经常互相借用,所以也不想得罪他。再说了,此类话题原是大家一年到头说不了几回的;杂七杂八、每天接受的信息总闹得人头脑乱哄哄,父母那边的事情自然早就被他挤压的不见了踪影。所以,诸位千万不要以为他成天都是抱着气哼哼的态度,对父母念念不忘呢;事实上,和大多忙于事务的人一个样,他也早就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或者还为这一地球之旅感到沮丧呢也说不定。总之,他现在是带着两个争气的儿子赋予他的自豪感,成天乐呵呵地在乡邻面前走动;和自认为关系很好的几户人又是来,又是往,一起探讨种植计划,一起分享种植心得和体会,而早就落了伍的父母呢,自然是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尽管牙齿上已经积满了烟垢,尽管常年的劳作已经让他体格松垮变形,尽管习惯了神神秘秘地挤眉弄眼,活脱脱诉说着他很不得志、又自鸣得意的狭隘心胸,可是毕竟还有几个漂亮媳妇还能和他说说笑笑,目前看来这也就足够了!何必闹得鸡飞狗跳人爬墙呢?好在他的这套论证严谨的理论体系目前还没有被吹进老两口的耳朵里,要不然,那两个老家伙早就唉声叹气,鼓胀着肚子躺倒在病床上了!这样,你自然不会以为他家的那两个好儿子是他精心教育的结果。可是,你还不知道,在不明真相的乡邻们眼里,他那能说会道的俊媳妇还给他背着个“大黑锅”呢。误差常常就出现在,我们看问题总喜欢按照自己的爱好和观感,而这难免要会背离真理的。因为,尽管他的媳妇秀侠伶牙俐齿,却是一个很通大理的人儿呢。为了一心把两个儿子培养成社会的栋梁,这架地道的中国牌机器好像已经开足了马力,以至于把什么都甩开不顾了。不要说痴想她优美大腿的男人根本近不了身;既就是对于娘家的态度,好像也慢慢变了样。起先,她还经常把丈夫派过去,给父母忙完了替兄嫂忙,捐一笔款子不够,外加一头猪。现在,哪还有这个闲心?“龟!这尘世上的事,还得把自己的碗看好!”她向丈夫宣布道。没有意识到这个断语,等于给已经习惯了她的皮鞭的政治家打开了精神的枷锁。可是,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家庭里,感性比理性好像更有用处,最最需要的好像也就是让女人唱主角,所以,没几天他又主动给自己套上了。

    “咱也该做点啥生意了?你说……”

    “啥生意?你快对了!闹不好,连你都要贴赔了。安生些,两个光葫芦已经把队排好了……”

    你看,这场简短的对话,等于制订了这个家庭的宪政大纲,因此也就决定了我们这个乡村政治家的前途。好在他除了热心抨击村组事务以及爱瞎想别人家的老婆外,还有一身由父母提供给他的好身板,干起活来不太知道累是什么意思,这一点也慢慢让要强的秀侠也感到满意了;只是实在看不惯他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所以经常得大声吆喝,牵着他走。可是,“龟,现在说话又不犯法,由着他去吧!只要不涉及钱财的事!”自然,这位大管家也乐得这样不冷不热地和公婆相处,“人家有三个儿子哩,我何必呢?住在一起谁都嫌绊人。”“咳,一家不笑话一家!”所以,也就很乐于替他受这份过。

    第二天醒来,做媳妇的一边收拾家务,一边布置工作。

    “今天你给咱把玉米锄完,顺便操心苹果,看要不要打药。我去西瓜地里看一看。”

    “那有啥好看的?今年行情不好……”

    “哎呀,让你去,你就只管去!”

    所以,做丈夫的就把锄架上自行车,曳着脖子,喀喀喀咳嗽着,“上班”去了。儿子也要跟她一起去看爷爷,她好言相劝,一个人向村南方向出发了。你说巧不巧,刚走到农耕大道上,就有一辆卡车驶来,停在她的面前。两个男人一起伸出头来,喊:

    “喂,大姐,问个路!”

    他们一边喊,一边盯着这个还残留着一点美色的农家妇女看;藏在眼睛后边的,应该是一般寂寞旅行者常有的那点鬼心思。

    “哦——?”她扬起头,因为阳光炙照,眼睛眯起来了。

    “你们这里种瓜的王老头,怎么走?”

    “哪个王老头?这里姓王的多。”

    “哎呀!怎么就给忘了,应该就在这个村子的。——好的,我们到前面看一看!”一个说。

    “谢谢!谢——谢!”另一个喊。

    这个自信的女人抱歉地笑了笑,想继续走自己的路。可是,她忽然灵机一动:

    “喂!我知道!我知道!就在跟前,快到了!”

    她是想,“龟,管他呢,我先带你们到他爷爷地里去!”心下自然还很激动,招手扭头,大步迈起步子。司机师傅邀她上了车。

    刚到地头外,她就急忙溜下车,直跑进地,大声喊:

    “伯——,妈——!”

    如果老公公能听出这一连串的叫声里,如今包含的丰富情感就好了!可惜他哪里能够?他一大早和老伴在地里转了几圈,实在呆不住了,刚准备出门,进村碰运气,想“赖好寻找个买主”算了。迎面就碰见了大步走来的大媳妇。

    “喔,你妈在哩——唉!瓜得赶紧卖了。”

    “有人!有车!——哎呀,有车!”

    “谁!?在哪!?”

    儿媳很激动,气喘吁吁地喊;老汉更是身子一缩,准备拍大腿。因为他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想,肯定是恩人张鹏来了。心下说,“哎呀,正是时候,这可要好好尝尝我这西瓜哩!做梦都想见哩。”

    后边慢步走来的两位师傅,正在为安静的田园风光大发感慨。看见王老汉,心下明白,“对,对,对,就是这个好老汉。”所以,其中的一个迎上前:

    “你可让我们好找!今年西瓜怎么样?我们——”

    老汉大步凑上去,圆睁双眼,瞅了这一个,再瞅那一个,竟是满脸的失望。他站在那里,半天醒不过神来。

    “呵呵——唉!人老了,眼睛花了……”儿媳抱歉地对两位客人笑着说。猛然意识到,他们要找的王老头不就是自己的公公嘛!心里对自己说,“哎呀,你看自己这贼脑子!”

    “王大爷,肯定记不得我们了吗?我们可是去年来过的。”

    “对,对,哎呀,记得,记得!”早就闻讯赶出来的老伴喜滋滋地说。她原本也以为是张鹏来了,可是她却想到了“怎么会……?”所以,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唉!”老汉长叹一声,摸了一把脸,“老了,哈哈,老了。你们这是——吃了没?”

    “哎呀,你老人家不简单,很不简单!让城里一大群美女惦记了整整一年呢!哈哈哈!”

    “哈哈哈……”老汉知道他这是在寻开心,也朗声笑起来。大家一起跟着笑。

    另一个说,“他去年给我们公司拉的西瓜,都喊叫好,多年没有吃过,硬要今年再来找你……”

    于是,在实地的查勘和大口的品尝中,参考着市场价格,一切都在啧啧称赞声中确定了下来。期间,拔腿进村的张秀侠也把一群帮手召集来了,自然少不了志国他们。可喜的是,就连冬梅也恰巧来了。哎呀呀,这个热闹,闹得老两口好不舒坦。两位客人也有心照顾照顾好人王老汉,大声指出,除了看不过眼的小蛋蛋,其他全部都要装车。而给两位老者帮忙,几位乡邻原是很心甘情愿的;再说,老两口的儿女各个都是好劳力,这份人情怎么说都很划算。所以,这边声音刚落,十多个泥腿子就一哄而上,这边采摘,那边搬运,更有几个人看着在车前过秤,个个挥汗如雨,直喘粗气,从中午一直忙到夕阳铺彩。结果一算账,一地瓜蔓各自抱着孩子辛苦了几个月,可怜最终只值一千二百七十六!其中,当然也包括老汉从头到尾的投资额!可是,客人出价两毛二,“比西安批发市场高出了两分钱”,老汉自然感激不尽,没有忘记额外装了两个麻袋,让带回家“给老婆娃娃尝尝”。殊不知,凭着一车好货色,这两个好心人早就找到小赚一笔的途径措施了。

    送走了各路来人,老两口这才感觉有点口干舌燥全身发软。可是,哪里舍得马上睡觉?一番感慨之后,刚到手的款子还没暖热,就递交家庭金库、一辈子擅长精打细算的老婆子手里。在老汉“嘿嘿嘿”笑着注视下,家庭主管打起精神,就着灰暗的灯光,一张一张仔细数过来,只感觉每张都在汗水中浸泡过。

    “这件事干得可真叫漂亮!”不用说,当晚回村的路上,秀侠大嫂自然要借题发挥,不客气地论述一下“功归于己”道理。大家辛苦一天,慢悠悠迈着步子,引车进地的话题就很自然地扯了出来。她一番很不经意的、既有自嘲、又有细节的渲染,把志国听得好不得意,把冬梅妹妹听得感激涕零。尽管已经给大嫂回报了一大串好话,可冬梅还是觉得此意难表。当然,也少不了有人和她逗趣,说:

    “哈哈哈,志国哥,听见没,今天侠姐可差点让人给拐跑了!”

    “龟,跑了才叫省心哩,只怕她跑不远!”

    “咯咯咯,都老得成了树枝杈杈了,谁稀罕!这辈子也就是个让人眼黑的命了。”

    回到村里,秀侠大嫂又凑进自家街巷里一堆纳凉的男女人群中。“哎呀,直忙了一天,这几天可真叫热。今年……”

    话题从西瓜行情开场,绕了一个大弯后,三下五除二,白天的故事变成了自己替公公着急,一大早到村外,好不容易挡了一辆车——老唱一个调,岂不有点浪费资源?听众们尽管半信半疑,可是也都跟着啧啧称赞;不管服气不服气,也都在“这个女人真能干”的老印象上各自添加了一个砝码。

    但是,空言也无益。第二天一大早,提上一块熟肉,秀侠大嫂她又上路了。老年人瞌睡少,尽管眼前大事已了,可是早已收拾停当。儿媳一到,意外之中,马上就给接住了。

    “哎呀,妈——,这是前几天给欢欢割的,没舍得吃……”

    秀侠递过手里的东西,在言语中加上一点不舍和慷慨,喜滋滋地回绝婆婆的感激。在这个尘世上,赐人以物时,聪明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

    老公公不吭气,蹲在那里抽着烟,一副深沉的样子。秀侠了解这好人的脾气,所以并不在意。让婆婆坐到炕栏上,她凑过去继续说:

    “哎呀,我越想越觉得悬!昨个的事情,谁听了都会觉得悬!你想,要不是老天让我碰上,这车肯定就去旁人地里去了……现在我还有点担心哩!你想,今年这行情,还有好多家西瓜没有主哩。——哎呀,你不知道,我开始还瓜(傻)得实实的,没反应过来,我嘴上不说心里话,管他呢,直接就带到咱家地里了!啊呀,呵呵呵,谁知一进地,我伯他也没反应过来……呵呵呵。”

    “可不是是啥,可不是是啥!你喝水不喝?可不是是啥!你是不知道,你伯他这几天急得,觉都睡不好。”

    听着媳妇的述说,婆婆一个劲地应和着。她脑子里一直闪现着她的神爸爸,可是对儿媳好像是不便作宣传的,所以话一说完,就搓起了手。

    “哎——呀,”秀侠这边也叹息一声,意思是说,这个有趣的话题也该告一段落了。所以,她开始显出谨慎的样子,转过身子,对着公公:

    “伯——,再过几天,把这剩下的一处理,就赶紧搬回吧。——唉,你不知道,你们住在这里,人心里老是慌的很,放心不下,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有人知道,实在让人操心。”

    老汉梆梆梆敲着烟锅,说,“要搬哩么,肯定要搬哩么。”

    “也该搬了。不知道怎么了,明知道小强媳妇每天回东头哩,我这心里就是放心不下,总怕院子有贼进去了。”

    “你屋里有啥可稀罕的,贼还能看上?”公公反驳婆婆道。

    “不怕,啊呀,不怕,现在村里空着的院子,也不是没有……”媳妇也跟着也说服了一阵子。

    显然,火候还远远不到,最后,她“哎呀——”一声,把此行作了简单的总结,回村去了。

    对于大媳妇的忽然热心,老两口自然认为这不过是偶然的意外,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此后的情形,却让两位老者感到颇有机巧。因为这个把自家事情看得最重的利索媳妇,如今几乎每天都要到访。尽管一开始,做媳妇的还多少都有点不自然,难为情,可话题却是从来都不缺的。从自家的猪,到老两口的羊;从用起来毕竟很不方便的牙套,到公婆的身体;从孩子的学业,到村子里的新闻,邻里的是非,她随口道来,只感觉比在骄阳下出力流汗好受多了。我们知道,只要语调不夸张,话题不离谱,聆听脆声朗气的女人说话,原本就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所以,听着儿媳妇的长篇大论,一辈子口拙话少的老两口尽管仍很拘谨,各自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可慢慢地就忍俊不禁,私下里跟着她的节拍,一阵喜,一阵愁,忽而高兴地嘿嘿笑,忽而担心得不得了,直把其中的因果是非忘记得干干净净。说来也是,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己的媳妇忽然态度有变,肯定是善心发现……这有什么需要戒备的呢?可就是不见那个“犟死鬼”志国过来,老两口这心里未免有点迷惑不解,私下里议论一番,踏踏实实睡觉去了,准备继续领受这份本该早到的亲情暖意。可是,那边苦心工作了四五天,所剩耐心真的已经不多了。

    这天中午,秀侠特意蒸了一点苦苣菜疙瘩,踩着滚烫的黄土地,一路急匆匆地赶来了。老两口正躺在瓜棚下休息。骄阳烧烤下、空寂的田地里,老人落寞的样子不免让这个探宝者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她一边感慨着天气,一边蹲下去擦汗,随后便自己进屋,拍了蒜瓣,加上醋,恭恭敬敬地给两位端了出来。接过碗,不如说是接过了一股暖流,所以两位老者这心里都同时振颤了一下;也许老汉震动过猛,所以鼻涕也流了出来。惹得老伴一阵埋怨,媳妇就赶紧跑过来递上毛巾。

    公公不好意思地说:“嗯,味道美着哩,美着哩。——想吃你就自己去摘吧。”

    “我歇一会,不急——”她坐下来,用毛巾扇着风,风尘仆仆的样子,公公婆婆看了,都觉得喜欢。

    “你去挑一个吧,嗯?——美着哩,你就多吃点!嘿嘿,我今晌午懒得动,就没做饭。——大热天,吃点苦苣最好,就是要到老远渠边去采。”尽管肚子里并不缺什么苦菜,可是不想有拂媳妇的美意,婆婆也一边吃力地咀嚼着,一边说。

    “不急,不急。可就是的,近处的都老了——看还缺啥不?伯,要不给你再倒点醋?”

    “嗯,不要,不要,正好。”

    媳妇在门板床上坐下来,一边摇着毛巾借风,一边眯起眼左右欣赏。牙口不好的人吃饭,看上去其实有点像小孩子啃猪蹄。这个发现不免让她抿着嘴,一阵窃笑。但是,正经事情要紧。所以,她开口道:

    “你看这天,闹不好,又得给苹果浇水哩。——唉,你不知道,下多少苦我都不怕,可要是花钱,我这头就大了,咯咯咯。”

    “可就是,成十天半月不见雨了。”婆婆说。

    “再看看吧,这七月里不会旱的……”公公也说。

    “唉,我现在一天到晚能愁死。你说这老大学得好,咱一心一意供,没说的;谁知这老二今年又考了个重点,真要把人害死了!有啥办法?娃娃走正道,咱不能拉后腿……”

    “哎哟,我娃争气,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敢拉后腿!”婆婆激动地扬着筷子,加重语句的分量。

    公公也急忙把一口饭压进肚子,说:“能上就叫上,没说的!娃娃学好不容易,走下坡路那可快得很!”

    “呵呵呵,也就是,村上好多娃都在巷里溜达哩——可就是这学费,欢欢这一开学,就得交一千多哩,唉!你说愁人不愁人!”

    “愁啥哩,不要愁,啥事可不都得过……”好心的婆婆伸开碗,停下来,用关切的眼光看着媳妇,有点替她干着急。

    “人家能过去,咱也就能过得去,愁有啥用哩,嗯?”公公也停下来,笑着道。那言外之意是说,“这人到世上,不就是来受罪的么?这些道理你两口子也该领会出来了吧?”

    “其实我啥道理可都懂,”她低了头,在心里回答道。发现两位主攻对象没有吐露秘密的意思,她尽管有点心急火燎,可是却知晓迂回之道,感觉有必要让两位再高兴一下子。

    “呵呵,可就是的,可就是的——好我的伯哩,你不知道,人家上千人的学校,咱乐乐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十名,你说,我和他爸一辈子大字识不了几个,谁知这娃是像谁了?可能是跟着他二大像了?咯咯咯……”

    她笑着,用机敏的眼睛快速扫描了一下,发现两位仍在低头对付苦菜团子,一点特别反应也没有,未免有点失望。于是继续说:

    “我现在光操心他的身体。要是将来咱这两个都考上大学,那才叫给咱家门里添彩哩!”

    “咱人老几辈没亏欠过人,也该有这一下。”婆婆肯定道。

    “哈哈哈!你不知道,这福气都是积攒下来的,尘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事呢?”

    效果果然不错,她趁热打铁:

    “唉!可就是有一样,你是不知道,这两个只见回来就要钱哩,一要就是一疙瘩,也不知道现在这学校是咋了,成天光知道要钱——欢欢这一开学,就得交一千多哩,唉!你说愁人不愁人!”

    这回,做婆婆算是听出了点东西,心下说:“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可是不是啥!哎哟,可怜我老两口那点钱,你也看得上……”所以,这好人凭经验,只觉得刚到手的西瓜钱已经被狮子的利爪给抓住了,未免又急又恼,赶紧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屋内走;真像个一心只想着保护刚刚到手食物的老花豹,在心里只把裹在衣服里的西瓜钱东挪XZ,难怪老汉喊她也没听见。

    “给我,让我端……”做媳妇的仰头看见婆婆魂不守舍,脸色煞白,心下好不得意,“嗯,情况是真的”,赶紧过去接住了公公的碗。

    公公沉着脸,扭过头去,把碗递给她,开始斜挺身子摸烟袋。这好人这会儿也被一个意识给堵住了:“你这娃,老给我念叨钱是个啥意思?”所以,没有精力虚情假意地应付她。

    气氛忽然冷却了下来。假如是冬梅的话,这会早就慌忙开溜寻找地洞藏身了。可是,她却不紧不慢,继续坐下来,在脸上生硬地涂上一点笑意,对着公公说:

    “唉!如今上大学,学费怕人得很,一交就得一万多——妈,你出来坐吧,哎哟,屋里热热得很。”

    殊不知,她这一声喊,等于给了可怜的婆婆一阵电击。老人在屋里扶着门扇闭眼静养了一会,便心慌意乱地走了出来,心下把应急的事情全委托给老头子了。谁知道,直等她坐定之后,这媳妇才发话道:

    “妈——,我听说,我听说你们还存了些?”

    “啥?”老人坐在那里,全身发冷,直打哆嗦,下意识地反应道。

    老公公稳坐在那里,继续含着烟锅,一对发蓝的眼睛盯着媳妇看。正所谓人心难测,这好人自感这一辈子可是把人批阅殆尽了。可媳妇并不看他,收敛眼光,板着面孔,从弹性很好的唇齿间继续射着炮弹道:

    “哎哟,妈——,我只是问问,有就有嘛!”

    “你看你,前几天卖西瓜的钱,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妈还得吃,还得喝,你就好意思?”公公拿出烟锅,舞动着手臂,冷静地替老伴举起盾牌道。

    “不是那个,唉,我说的不是那个——”这媳妇在难堪、羞愧之余,眼光像子弹一般射出来,继续夹击。战斗之激烈,已经让她额头上渗出汗珠。

    “不是?”

    “不是?”

    这回,老两口同时喊道,眼睛里都冒出了火星。

    “唉,贼欢欢他看见了,说是我妈存着四万多哩,是不是他二大……”她显然想一口气把话问完,可是情况已经不允许了。婆婆她一急之下,给晕倒了。而公公一听之下,也觉得头轰地一下,心脏想要蹦出来了。老汉赶紧扔掉烟袋,一手捂头,一手捂着心口,挺直身子好好安抚了一阵,只听见这惹事的媳妇跑过去喊:

    “妈,妈!妈——!”

    “哎哟,哎哟,哎哟……”

    老伴不住地呻吟,好像哪里疼?可是总算还有气息,老汉迷迷糊糊听到,这才放了心。可不知为什么,就在要起身的一刹那,他就朝前拌倒在了地上。而在媳妇那里,正被一种闯了大祸的恐惧感,和揣着自家钱袋进医院的无奈感控制着,顾不上眼前发黑,慌忙搀扶起婆婆,放到在刚才自己坐着的门板床上。扭头一看,公公竟然也蜷曲在地上,她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她放下婆婆,捂着自己的头,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哎哟,哎哟,咔咔咔,哇……”躺在床上的婆婆一阵恶心,刚才吃过的苦菜团,合着一股胃液,被吐了出来。

    她刚扶起公公,扭头看见了,只恨老天爷只给了自己一双手,两只脚。好不容易把公公安顿到屋内土炕上,又赶紧跑出来,对着婆婆手足无措,端手弯腰,看了半天。忽然想起该去倒点水,就顺便也给公公倒了一杯,心下直叹气,责怪自己不该一个人来逞能。让脸色煞白的婆婆歪着脖子漱口、喝过了,再让脸色铁青的公公歪着嘴巴喝。心里既希望这会忽然有人来,可是也害怕会有人来!哎呀呀,一时间这个乱,只把这个利索的女人折腾得全身感觉一阵冷,一阵热。战场总算清理完毕,站定后喘息时,这心脏还在蹦蹦乱跳。庄户人家遇事,首先想不到找什么药,因为家里本来就没有。她低头捂着胸口只是想:

    “老两口平日里身体好好的,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唉,快不敢了,快不敢了。”

    她快速地寻找对策,可是又无法可想。尽管屋里的还在直喘粗气,屋外的却静寂无声,你说这该如何收场?忽然,婆婆又“咔——咔,哇——”地一声,吐了一长串,“可能是胃里进凉气了?好,好,赶紧去收拾一下,收拾一下。”只要有活干,她感觉还好对付。可是,忙完了又该做点什么呢,她不知道了。进村去喊医生,那岂不要花钱买骂,丢人现眼?不叫医生,万一把哪个闹得一病不起,这罪何时是个完?又让谁来伺候?想象着村里乱七八糟、指指点点的讥笑声,她不免感觉锋芒在背,感觉自己满脸是灰,脊背发凉。

    她这里心乱如麻,坐在那里垂头丧气;老两口这会儿却只觉得脑子里边轰轰乱响,耐着性子想把那一口气给叫回来;躲在暗处的鸣蝉呢,则“知了——知了——”扯着嗓子,满世界闹个不停。

    “哎哟,水,我想喝点水——”婆婆忽然喊,她赶紧起身弯腰,对着满脸皱纹、不见血色的老婆子。

    “妈——,”这回,她的音调里,可全部都是感激了,感激老婆子身体还能支撑得住。

    婆婆看见她,好像还很意外,长吸一口气,闭上眼,问:

    “唉——,你伯人呢?”

    “妈——,我伯他在屋里,也休息着哩。”

    “哦,你赶紧回去吧,给我,也给你伯倒点水——你回去吧,他们还要吃饭呢。”

    “嗯……”

    听见婆婆这个话,她心脏“嗵”的一下,这才慢慢归了位,知道也许现在可以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