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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茅庵里的笑闹声

    德成老汉可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要不他怎么会心灵手巧,学什么会什么呢。他让老伴把宝贝埋到被子里,自己打开门,煞有介事地在月亮低下站了一会,又绕着房子转了一圈。

    月光皎洁,微风荡漾,一望无际的庄稼,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好像世界还是老样子。倒是老山羊看见了,站起身,伸长脖子仰起嘴,闹得缰绳一阵响。

    “人多得很,都是咱邻居!”老汉进屋打趣道。老两口经常把满地的庄稼和各类生灵看作是自己的邻居哩。

    “我还想摸一摸,咯咯咯……”老伴早又取出了钱袋,解释道。

    “叫我也摸一摸!要挣这么多,可得务多少年西瓜,你算算,是不是?”

    “你不算投入了?——嗯,我笨,哪能算得过来?咯咯咯……”

    于是,老两口关了灯,坐在炕上,借着唾沫,各自一张一张摸了起来。

    “不行,我数不到一块!——你说这张鹏,大地方住着,多年不见,凭什么记得咱?就是记得,这无缘无故?——该不是和咱开啥玩笑吧?”老伴忽然忧心地道。

    “可就是。——你看我,只顾高兴,也没想起问,”老汉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唉!你看把他的,——这可咋办哩?”

    “咯咯咯,我也莫顾上。呵呵呵,真真是见了钱,都欢喜糊涂了。——既就是记得,这村上的人多了,怎么会哩?”

    提起这层意思,老两口情绪马上低落了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眼前这宝贝也马上变成了一种负担。

    “唉——,”老汉爬过去,开了灯,下地找到烟袋,不吭气了。

    “你少吃点,行不行?老是喀喀喀,不嫌难受!”

    “我把羊牵了,”老汉含着烟嘴,嘟哝着打开门。

    该是休息的时候了,山羊昂头进了屋。它伸长脖子闻了闻,明显感到气氛有点反常,所以还左右狠找了一会儿。既然体会不到主人的兴奋和烦恼,最后索性卧倒下来,搓起了双颌。

    “咦,你看,这里有张纸!”

    “在哪,刚才咋莫见?”

    “刚才就莫看这边上还有个兜兜……”

    “我就说么,总该留个话嘛!快叫我看!”

    老汉打开信纸,爬在炕沿上就近电灯,眯起了眼。老伴也挪过来,“能看懂不?”

    老汉瞅了半天,甚至还翻到背面看了看,“不行,认不全,哎,没念下书,弄啥都不方便。——意思连不起来,明天叫娃娃们看吧。”

    老伴盘腿坐在炕上,蠕动着有点干瘪的嘴唇,两只布满裂口的手掌毫无意义地互相摸搓着。老汉蹲在炕前小凳上,用仅有的几颗牙齿噙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

    “得先叫冬梅看……”老汉忽然道。

    “知道!——还吃不吃,不吃就睡吧。——看把这东西咋放哩?”

    “先铺到席底下,一晚上不会有事。——唉!我是想,这张鹏……”

    于是,老两口并排躺了下来。平日,即使没闹别扭,他们也常常各睡一头呢。身下的东西实在垫得很,可只是明明觉得这被褥下散发着金光,怎么也压不住。他们絮絮叨叨,不断地唏嘘感叹,思绪回到了那个早已远去的隔世岁月。

    当年知青插队那阵,这对老人正值四十多岁。老伴赵桂贤头发黑厚密实,白皙的脸庞还没有多少皱纹,贤淑的性格也加重了她的女人味。德成老汉呢,尽管只是个普通的壮劳力,可是人品好,肯出力,不论什么技术活也都能拿下,在生产队里可算是一根顶梁柱。两口子一边为一家老小的肚子操着心,一边却和自己的私心作着斗争;一边风风火火地在生产队忙碌,一边和社员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从BJ传来的各种消息。要说一帮城市青年的忽然到来,给他们冲击最大的,可算是这群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文明与灿烂的朝气。他们既诚恳,又调皮,既执着,又贪玩,既吵闹,又安静,既可爱,又恼人,活跃的思想中夹杂着明显的通达与不羁。在德成看来,这恰恰代表着祖国大家庭里另一个阶层的人生态度。他在揣摩、欣赏这群孩子身后的生活之余,总是怀着一种神圣的情感关照他们,经常为自己身处“火热的熔炉”,有机会和这帮有文化的青年一起献身崇高的事业而鼻子发涩,因此很看不惯有些浅薄的社员总爱带着既调侃、又羡慕的矛盾心理对待他们。在插队的八个男女中,张鹏性格有点内向,明朗中带着沉郁,沉郁中可见诚恳,因为言语不多,在知青中多少有点郁郁寡欢。村上人理解,这和他的家庭大有关系。据说他的家境不好,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孤身养活着他们弟妹两个。而这恰恰激起了德成一股热腾的情感。当时已经是农业社后期,因为既肯出力,又可靠本份,德成一直被安排到了队上的饲养室里工作,而张鹏正好被安排做他的助手。直到返城前,他俩就一起为六槽牛马骡驴忙碌着。牲口可是队上的宝贝呀,德成他一心一意地伺候,除了回家吃饭,白天夜里不敢离开,难免经常要替张鹏多出一份力。德成老汉现在记忆最深的,就是张鹏经常一边忙碌,一边有意无意低头思索的样子。对,他那脚步也好像有着无尽的心思哩……后来,知青们相继返了城,生产队也解散了。“人家住在楼房里,不经风不经雨,谁海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呢?”务实的庄户人经常难免会这么苦涩地说。再后来,已经很少有人还能想起他们曾经来插队的事情了。因为,这近十多年来,时间像坐了飞轮,村上人好像个个也都没有着地的感觉了。

    “唉,人活一世,到哪里都得干活。不干活,活着也没有什么滋味……”躺在凑合着铺就的小土炕上,想象着张鹏他们在城市里的日子,德成老汉用苍老声音感慨道。

    “唉,人这一辈子该要经多少事情哩……”老伴附和着他。

    “尘世上的事情,理不清,理不清的,过去的事情……”回想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到头来孩子们没有一个让自己感到热乎的,老汉这心里的确有点空落落的。

    “你说这人,一辈子劳苦,到底是图了个啥?……唉!如今遇上这好事,我这心里老不踏实。”

    “唉!一辈子都莫见过,如今一下子见了,也算是有福气哩。——是不是?娃他妈,你这一辈子跟了我,罪莫少受,莫享几天福,——到头来还不得一块躺到北边的槐树林里。尘世上,就是这样子,多少人都先一步走了,连影子都不见了。”

    “你看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冷森森地,怕人不怕!”老伴撒着娇,钻进了老汉的被窝里。

    “哈哈哈,说归说,我感觉,不把房盖了,咱这一辈就缺个支腰的东西。”

    “我不也是这么想嘛。——唉,你说怪不怪,我觉摸着,这忙忙张张几十年,如今跟着你,住在这地头茅庵子里,好像这心里才朗然了。——呵呵呵,像是给自己活人哩。”想到老汉一辈子固执,苦没少下,不见福享,老伴这心里经常会生怜爱之心呢。

    “唉——!”老汉回报以深沉地叹息。

    “要不,咱就有这钱,把房子盖了?”

    “你说他们,哪一个不缺钱花?——唉!娃娃们都各有事情哩。”

    “你说这张鹏,到底是啥意思嘛……”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等天亮了再说吧。”

    “唉——”

    “唉——”

    两位老者就这样叹息着进入了梦乡。难寻踪影的蟋蟀在满世界振翅低鸣。皎洁的圆月俯视下的这座小屋,在无垠庄稼地里,恰如掩盖着千年搏杀故事的蔚蓝色海面上的一叶小舟。

    这一夜,他们都没能睡得踏实。老汉梦见自己登上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冈,太阳出来了,照得人直晃眼,一群陌生的男女在山下向自己招手,里边就有自己很是赞赏的一个邻居家的媳妇。老伴则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那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妈妈给了她一块糖,她抿在嘴里,扫院子,可是院子好大好大,总是扫不到头。

    太阳刚刚爬出地面,他们就醒过来了。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倒真的和昨晚百年一遇的大好事无关联。他们动作缓慢,一边暗自琢磨着昨夜的梦,一边洗漱、喝水,收拾东西。草草吃了早饭,就开始按照昨晚的计划,带着钱袋悄悄回村。先一天计划给羊割草的事情,显然已经来不及办了。而且,潜意识里,他们都有点把眼前的事情看轻了。

    电视机、锅碗瓢盆、米面油酱醋,晒干了的青草,还有回家要盖的被褥等等,必须拿走的东西都装上了架子车,老伴便把那个宝贝钱袋拿出来,埋进干草内,自己坐上去。老汉驾起车辕,满满当当地上路了。紧跟在后的山羊呢,拖着老两口的营养包,习惯性地反刍着,一点也不担心会被缰绳拽痛它。

    一路上,陆续“上班”的乡亲们看见了,都笑着道,“老嫂子,你咋不拿鞭子吆喝呢?”

    “好呀呀,一对好劳力闹罢工了?”

    “我就说嘛,一对棺材瓤子,还有多少劲莫使出来……”

    老两口乐呵呵地应合着。藏在心底的秘密闹得他们底气十足,心头怦怦直跳。箱底有货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