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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茅庵里的深夜访客

    在关中北部原上的王家庄,王德成老汉可算是一个最受尊敬的人了。他宽厚乐观,勤恳节俭,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老辈人中最好的典型了吧。一般外人看到他,会以为他前倾的腰杆,黝黑面部上深陷的皱纹,虎钳一般粗糙有力的手臂都是与生俱来的,殊不知那正是常年劳作锻造出的结果。从十三岁起,这架机器好像就没有很好地休整过,反倒早就习惯了体力耗尽,才赶紧去寻枕头的。早年自然是给人打短工,后来还头顶“鸡娃灯”,爬过黑暗的煤窑坑道哩。在农业社那阵,也经常是深更半夜地忙个不停,或者借着月亮打土坯,或者跑上几十里地兑粮食,不过是为了父母,为了孩子的几口饭。好在后来分了责任田,他带领一家老小满怀信心地在土里面刨食,总算勉勉强强地为儿女们都成了家,还把二儿子供出了大学。可如今,尽管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还照样歇不下来。每年春夏,就和老伴住进地头搭起的简易房里,凭着自豪了一辈子的好手艺,在几亩责任田上悄无声息地务弄。活路一紧,一副骨架倒在炕上,硬是立不起来!靠这,每年总能到手千把块钱。既少了儿女们的争多论少,又能吃到可口的饭菜,老两口倒也自得其乐,不知老之将至。

    尽管,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关中原上,已经有不少农户开始对土地爱之不能,恨之不舍,最后不得不听任孩子们扔了锄头,进城谋生去了,闹得原本命根子一般的土地开始被撂荒。可是,老两口不歇气地忙碌了一辈子,晚来还得硬撑腰杆,继续服务于这份苍老的职业,——这种境况,在外人看来,总难免顿生几分悲壮,几分凄凉。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九年阳历的五月天。尽管微风中还有几丝寒意,可是不论在城市,还是在日渐空寂而又嘈杂的广袤农村,太阳都同样炙热起来了,你甚至可以触摸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勃勃气息。开春的几场雨下得也真是时候,满地悄悄伸展的瓜蔓都坐了胎。看到丰收有望,德成老汉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歌声。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放下瓜铲,进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便返身坐在瓜棚下,一边吸着自制旱烟,一边“喀喀喀”清着嗓子。地外田间道路上,偶尔有自行车轮的铮铮声,那是忙碌了一下午的乡亲们陆续返家去了。远处村庄里,灯火也亮起来了。月亮拨开浮云,无私地向大地洒着银光。

    老汉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身后村子里也照样是躁动不安的。每个巷道里好像都有无名的欲望在流淌:有多少院落飘荡着争吵声?有多少人在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有多少青年男女又在性爱烧烤中低头做着发财梦?……而这个时候,他这一颗宁静的心,最爱琢磨儿子志强在城市里的生活。只可惜,老人再怎么借助电视,朝里边瞅,也想象不出如今在那里肆意涌动的喧嚣与骚动!

    “但愿得成功名把门庭改换……”烟瘾过罢,老汉哼唱着,起身进屋打开电视,听任主持人信心十足地播着新闻。他又踱出屋外,挺起弯曲的腰杆,像将军一般,站在自己的战场上,审视着满地碗口大的西瓜映射出的荧荧白光。

    “月亮一升上来,看啥都有味道了!”

    他向老伴宣布道。这会儿,老伴正在屋旁忙乎着呢。从那里传来奶山羊扯动缰绳的声音。

    身材适中的老伴也还精神,尽管也是满脸皱纹,可平静的心灵、安定的生活,让她全身散发着温柔而安详的亮光。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慢悠悠地走过来。

    “想吃点啥不,要不热个馍?”

    “也行,也行!——五日过会,得去割点肉,嗯?哈哈哈,老婆子,咱要把日子弄得美美的!”

    “再别吹了,一辈子跟着你,享过啥福嘛!……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住上大房子!”

    “你悄悄的,悄悄的。不要急么,只要把身体弄好,多活几年,就不怕没福享。——咱这不是都攒了两千多了么?这钱可不敢再让他们给哄走了。”

    人们想不到,这老两口,其实还有一股子心劲哩!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想办法盖起了新房,争了一辈子气的老两口也梦想着靠自己的双手盖上几间。可为什么不是大家都在盖的“楼板房”呢?老两口自有道理。他们总觉得那不对味,不舒服;他们都有一个情结,总希望像过去的“财东家”一样,把院子盖得像模像样的;总希望热热乎乎地把儿女们拢到一起,享受那早已不见了踪影的天伦之乐。

    好像真有上天的眷顾。正当老两口又在念叨这个话题的时候,瓜棚前竟冒出了一个人来。两位一惊,一起弯腰站定,伸长了脖子。

    “这里是——王德成大爷家吗?”是柔和的普通话音。

    竟是一个文文静静的瘦小伙哩,德成老汉马上招呼:

    “就是,就是的,快进屋!快进屋。——哎呀,瓜莫熟哩,还得些日子哩。”

    要知道,老人种瓜既舍得铺家肥,又舍得上油渣,尽管只有两亩多地,可出产的西瓜也算是“名牌产品”呢,每年总有客商主动上门的。

    小伙子带着明显的优越感,低头进了屋,左右审视了一番。墙角是低案板,这边是低柜子,几件简单的家什工具,各自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都有点羞涩感。

    “哎呀,你这小别墅,也不难找嘛……”

    “哈哈哈,就在路边,好找得很。——庄户人嘛,能干几年是几年,好在还能撑得住。咱这瓜莫问题,现在年轻人,不出力的多,化肥上到底,总有点不对味道!哈哈哈。——你吃了么?”

    老伴关掉电视,挪着步子小心地泡茶招呼:“要不烧点汤?”

    “不了,不了,哎哟,挺自在的嘛!可是还有人很惦记你们呐!——你们该记得张鹏吗?”

    “谁?”老汉把耳朵扭过去,尽量对准小伙子的嘴巴,希望听得更清一些。

    “张——鹏,早年的插队知青!”小伙子果然加大了音量。

    客人忽然夜间到访,难免会让两位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会听清了说的是“张鹏”,两人都一愣,半天反应不过来。可是马上,眼前就浮现出当年那个爱低头走路的小伙子,竟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哩。

    “喔,记得么!咋不记得!哎哟咋也忘不了!这一晃——”老汉说着,就扳着指头做起了算术题,“你当哩,二十五六年了,记得么,咋不记得!——他还好么?”

    “好得很呢!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他如今真厉害,——已经是我们的董事长了!”

    “洞子长——?唉,老汉我莫文化,闹不懂你说的——”老汉抱歉地从额头摸过去,顺便坐了下来。老伴也靠在对面柜子上,迷惑不解。

    “呵呵呵,不是洞子长,是腿脚长!呵呵呵,洞子长,”小伙子看来兴致很高,靠在炕沿上,手里当然也下意识地摆弄着车钥匙。

    “是不是——?好么?好!哎呀,这一晃,都有了年纪了。好小伙,是个好小伙子!——你年纪小,怕是不知道那些事情,隔了年纪了。他身子骨还好么?哎呀,怕是都快五十的人了吧?他——?”老汉说着,又猛地站起来,好像就准备让老伴翻箱倒柜,“这多年不见,看他想要点啥?咱这东西可都新鲜的很……”

    小伙子满脸笑意,不置可否。显然,很喜欢看着两个老家伙这么不得要领地瞎着急。

    老汉继续道:“你家里——也都好吧?现在这日子,都还过得去。比起过去,都好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多年不见,他啥都好么?他人咋莫来?”

    “呵呵呵,人家大老板,有啥不好的!什么都不缺!——呵呵呵,时间也不早了,别的情况,你们什么也不要问,我也不好说。我们老板他只让我把这提包送来。——里边有五万块钱,你们可要收好了!村上熟人多,千万不要声张。——呵呵呵,我的任务完成了,还得连夜赶回呢……”

    老两口其实一直在疑惑,“这多年不见,怎么还会忽然?怕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正这么急切地等着下文,就猛然听到“五万块!”这脑袋马上就“轰”的一下,感觉天地都在剧烈摇晃了。接下来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小伙子嘴在动。恍惚间,好像进入了梦境,感觉这事什么时候还经历过。

    看到两个老家伙一时把手举在胸前,瞪大眼睛站在那里,魂灵儿早飞得不见了,小伙子便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起身向外走。老汉这才下意识地急忙转身,迈着大步跟了出来,一个劲歉意地念叨,客气地挽留,诚心地感谢。小伙子也一再叮嘱,“这地方不安全,赶紧搬回村子去吧……”最后,就这样被迷迷糊糊的老汉送上了车。

    车子刚一走,老汉就迈开鸵鸟一般的步子,转身回屋。只觉得腰杆一下子挺了起来,自己这身子也仿佛越过低矮的瓜棚,孔武有力地行走在天地之间。

    “这个张鹏,这个张鹏,多少年不见!——老婆子,我的桂贤,我的天,我的强娃他妈!真的?是真的吗?”他就这样一路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来。

    “快来,快来,——哎呀,齐整整,全是新的!”老伴身子直摇晃,不得不靠在炕沿上,“这得下多少苦,这得下多少苦!”

    “哎呦呦,哎呦呦,”老汉喘着气,带着一肚子的感叹,扑了过去。

    于是,四只粗糙的手,一起压住了忽然到来的宝贝,好像真怕它们飞走了。可怜辛苦了一辈子,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现钞!

    老汉扭过头,在老伴脸上猛亲了几口。尽管当年下花轿前,准备一起讨生活的两个人并未谋面,可是跌跌撞撞几十年,这对柴米夫妻毕竟还是幸福恩爱的哟!

    “你忙了几十年,也没挣,也没挣——是不是?”身下的老伴气喘吁吁地喊。

    “不是是啥!不是是啥!——老天,咱这是积了啥德了!啥德了!”

    “再别疯了,别疯了,门莫关,门莫关。”

    “对,都喜欢糊涂了。唉!这好东西可是个害人精,可是个害人精!”

    王老汉翻身下地,迈步扑过去,哐当一声,把四面透风的木门关得紧紧的。老伴爬上炕,拉上了窗帘。

    “哎,你说外面,不会有人吧?可不要让人听到——赶紧把电视也关了,说不定里边的人也能看得见,你说会不会,嗯?”

    “那还用说!肯定会!哈哈哈,这可咋办哩?”

    “听见就听见,他们离得远,我不怕。”老伴竟显出多年不见的娇羞色。老汉看见了,恩爱得不得了,扑过去,两人又哼哼唧唧地胡乱亲嘴、拥抱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