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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觐见宋帝

    这日清晨,宋帝赵匡胤在紫宸殿接见契丹来使,升御座,鸣鞭,报时毕,通事舍人引萧贺麟、乙辛及韩德让等人上殿。

    萧贺麟头戴金冠,身着窄紫袍,腰系金蹀躞,率众人走至殿中行跪拜礼,并代辽国皇帝耶律璟问圣躬安好,赵匡胤龙颜甚悦,也问了几句耶律璟的日常起居,萧贺麟恭谨作答后,便递呈大辽国书及礼单。

    两人问答之间,俱用本国语言,韩德让及宋国的译官在旁即时传译。

    彼时天下形式复杂,宋辽这两个大国彼此提防,各自在对方境内安插大量“刺事人”,即细作眼线,刺探其军政机密,甚至皇帝及重臣隐私。因此对于韩家这个显赫的汉人家族,赵匡胤可说是了若指掌,今日与韩德让照面,见这少年人气度雍容,谈吐隽雅,在异国天子的金殿上,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沉稳冷静,心中顿生好感,笑问:“你便是韩匡嗣的儿子?”

    韩德让微微一愕,答道:“是。”

    赵匡胤道:“你父祖皆有才干谋略,却为北国得而用之,可谓辽主之幸,朕之不幸也。”

    韩德让道:“臣父常常言道,天下本一家,无论何处为官,皆为的造福百姓苍生,况皇上此等圣明天子,知人善察,尊贤使能,身边自是人才济济,俊杰如云,如此谬赞,臣父日后若知,定要汗颜无地了。”

    “好!”赵匡胤大笑:“好个何处为官,皆为的造福百姓苍生!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呀。”

    韩德让从进殿伊始,便察觉到皇帝御座左侧一道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心下虽觉诧异,却是颔首低眉,不敢乱瞧。

    稍顷,辽国皇帝所送礼品皆被抬上殿庭,赵匡胤展开礼单看时,见上面除了御马鞍带及金银器物外,还有各类酒食干果、青盐腊肉,总共列了五六十样,十分丰富,便道:“贵国皇帝如此用心,朕甚为感动,你们回去,一定要好生替朕传达谢意。”吩咐左右,以冠带、财帛、银两等物赐予萧贺麟等,众人谢恩毕,依礼退出。

    午间,赵匡胤又在后苑的“琅清福地”设宴款待辽国使臣,皇弟晋王赵光义和皇子赵德昭皆参加,宰相赵普及参政、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等一众高官重臣全都列席作陪。

    琅清福地建于湖上,殿宇深阔,三面临水,因天气炎热,每个角落安放冰盆,窗扇却都是打开着,咫尺之外,碧波荡漾,嫩荷舒卷,微风夹杂着幽远的香气扑面而来,直叫人遍体生凉,心神俱畅。

    一整套繁琐礼仪之后,各人依次落座。先是乐仙干果、雕花蜜饯、砌香咸酸、腊脯各上了十几碟,接着奉上时新瓜果,其后方是下酒菜,每喝一杯酒,便更换两道新菜。每人面前的长桌上,水陆珍馔靡不悉备,桂液琼浆醇香四溢。

    赵匡胤端坐御座上,举杯示意,萧贺麟领着契丹诸人起身,用略显生硬的汉语亲为致谢,众臣也依次向皇帝敬酒。

    丝竹之声穿花渡水而来,清扬婉转,绵绵无尽,美人歌喉如珠,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此情此景,更助酒兴。晋王坐在东边首席,与萧贺麟说笑了几句,轻抿半口酒,然后又转过身去,不知道正与皇帝说些什么,赵匡胤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韩德让此时已知金殿上打量自己的人正是这位晋王,不免也对他暗加留意。

    赵匡胤身材魁梧,相貌威严,因早年致身行伍,虽已贵为天子,仍不改武将本色,言谈语笑大有粗犷豪迈之气,晋王长相与他颇为相似,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潇洒儒雅,他倾听他人说话时,神情总是很专注,目中似乎永远带着一缕温和笑意,令人印象深刻,倒是那皇子赵德昭,在父皇面前唯唯诺诺,虽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仍一脸的懵懂稚嫩。

    宋国皇宫密酿的内中酒,入口软甜芬芳,后劲却极强。在赵匡胤的示意下,宋国大臣仍在一轮轮向契丹来使敬酒,众人有了几分酒意,都不似先前拘谨,君臣同乐,气氛浓烈,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真真是热闹到了极处。韩德让不堪烦扰,又惦记着晚上要去密会赵知岩的事情,放下酒杯,端起手边的水晶盏,舀了一勺蜜沙冰送入口中,一股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直透肺腑,心头浮躁之意稍平。

    一曲既终,殿中乐声重又转为柔和,八名绯衣少女踏歌入内,袅袅娉娉,步步生莲,众人被其卓越风姿惊艳,目光情不自禁相随,只恨她们面上遮着一层轻纱,看不真切面容。

    “。。。。。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开眼新愁无问处,珠帘锦帐相思否。”

    纤纤素手轻扬,花瓣似雨点从空中飘洒,盈盈一握的楚腰旋转得更快,唱到最后一句,突然一齐向后跪倒于地,形成一个圆圈,如同一朵硕大的海棠绽放,再起身时,面上轻纱已然解下,众人喝彩声未毕,不由得目定魂摄,便似萧贺麟这等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乍然瞧见这些女子的真容,一时竟也移不开目光,手中茶盏忘了放下。

    晋王冷眼旁观,将诸人或多或少的失态之色尽收眼底,这八名少女是他亲自精心挑选,无一不是罕见绝色,暗忖这些长于蛮荒之地的北虏,生平何曾有幸见得灵山秀水滋养出的人间佳丽,耶律璟本就昏聩,若他手下臣子皆这等好色之徒,那将来夺回燕云十六州,成就统一大业又有何难?

    他心中既自得,又起了几分轻蔑,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扬起,然而不过刹那工夫,那抹笑容却又无声凝固。

    那名叫韩德让的少年端坐于席间,仍在漫不经心的喝酒吃菜,对周遭的人声喧闹充耳不闻,偶尔抬眼,也不过是看向窗外,仿佛近在咫尺的倾城美色,还不如远处那一湖荷色叫他提得起兴趣。

    这一日,萧绰闷在房间里,除了吃,就是睡,实是百无聊赖,一开窗,汴京城的繁华富庶景象尽收眼底,各色各样的叫卖吆喝声声入耳,令人心痒难禁,总算她牢记着韩德让的叮嘱,按捺住性子,始终未曾踏出房门一步。

    新沏的一壶茶又渐渐凉了,萧绰趴在桌子上,不住的把玩转动手中的茶杯,眼睛掠过那面近一人高的大铜镜时,忽想起一事,眉目登时舒展开来,兴冲冲的起身,从自己的随身行李中取出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两套衫裙,一袭湖蓝色,一袭浅绿色,却都是宋国贵族少女当下时新的衣裙样式。

    当年耶律德光将燕云十六州纳入辽国版图之后,为有效统治长城内外,特意打破传统,创立了“大辽皇帝和汉族官员着汉服,皇后及契丹族人着国服”的服饰制度,此后便沿袭下来。萧绰出身后族,素日穿的都是契丹传统服装,且以王亲显贵之家所喜的朱、紫、绯色为主,在燕京留守府时,她偶有兴致,也会瞒着父母,换上汉人服饰,偷偷遛去城中闲逛玩耍,这次打定主意要来宋都,她早早便准备了两身新裁衣裙,只是一直还未有机会穿上,此时正好一试。

    衣裳质地轻薄,触手柔滑,剪裁得很合身,简直恰到好处,萧绰看向镜中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还有半个月,便是她十四岁的生日,但是她看起来,显然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了。

    她的身材比同龄的女孩子们要高挑一些,她的脖颈修长,腰肢纤细,漆黑的长发犹如最上等的丝缎,绿色的轻衫映衬着她皓白如雪的肌肤,也勾勒出她稚嫩的起伏的胸部轮廓。。。。。。

    她自己看着,都禁不住怦然心动,要是韩德让见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一幕,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螓首慢慢垂下,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了。

    “笃笃笃。。。。。”

    敲门声由小而大,由缓而急,萧绰睡梦中被惊醒,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趴桌上睡着了,连忙起身,却不敢贸然开门,侧耳听了听,捏着嗓子问道:“谁?”

    “燕燕,是我。”

    声音压得很低,但明显听得出是韩德让,萧绰大喜,连忙打开房门,韩德让道:“怎么这么久,我都有点担心。。。。。。”一语未了,已愣在那里。

    萧绰这才想起衣服的事,道:“你不进来么,要是别人看见我穿这样可怎么好?”

    韩德让被她一提醒,忙踏入房内,反手将门关上:“你怎么改了着装了?不过。。。。。。不过这绿色衣衫可真好看。”

    “什么绿色衣衫,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萧绰抿唇而笑,方道:“这叫天水碧,是南唐独有的一种染色,南唐李煜去岁进贡给我国十五万匹绫罗绸缎,皇后赐了我阿娘一些,这还是我第一次裁了衣裳穿呢。”

    韩德让定睛细看,果见颜色比寻常绿色鲜明,穿在她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清丽,愈觉姿容如玉,秀逸绝尘,由衷赞道:“天水碧,好美的名字!”忽然想起白天在宋国宫苑里见到的那一湖新荷,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这两句,不由得有些痴了。

    萧绰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一双眸子却闪闪发亮:“说到名字,那可是有由来的,据说李煜的皇后痴迷绿色,裙带衣饰或珠宝玩物均为青碧色,引起妃嫔宫女效仿,争穿这种颜色衣裳,并亲自动手染绢帛。某日一个宫女染成了一匹绢,晒在苑内,夜间忘了收取,被露水沾湿,第二天一看,颜色却分外鲜丽,李煜与他的皇后见了,都大赞美妙。自此以后,妃嫔宫人都竞相收取露水,以露水染碧为衣。”

    她清音娇柔,将这故事徐徐道来,无形中更增添了几分动人,韩德让恍然:“怪道叫天水碧,露水可不就是天上的水么?”又道:“李煜风流缊藉,他的皇后自是情致高雅,唔,想必容貌也不俗,一定是个绝世美人了。”

    话一出口,已觉不妥,果见萧绰敛了笑容:“万里之外,都有人为她心驰神往,那自然是绝顶的美人儿了。”

    韩德让:“燕燕,你别多心,她。。。。。。她。。。。。。”想说“她定是及不上你美”,可素来非嘴甜轻浮之人,虽然这句话发自肺腑,竟也难于出口,又见她轻嗔薄怒,回身要走,情急之下,一手拉住,萧绰猝不及防,整个人竟被他带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