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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造言之刑

    盛夏时节,都城天央热气蒸腾。朱雀门外人头攒动,来看行刑的各方百姓密密麻麻将刑场围个水泄不通。华夏王朝倾覆已整十年,俗语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统御中原近千年的圣族赢氏。

    当初风雷铁骑踏破天门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主天央。各方诸侯歃血立盟,风雷王赵无极被众星捧月般拥上权力之巅。

    新皇大兴土木,在上央宫的断瓦残垣上垒起宫宇名曰无极。尽管宫殿绵延十里,气势磅礴,但比起昔日的琼楼玉宇依旧显得寒酸。

    “陛下,天下归元,百废待兴。臣以为应施以仁政,减赋轻徭,休养生息。”

    归元殿议事厅内,天下归元四个大字高悬明镜之上。朝会早已散去,可下跪之人却迟迟不肯离去。

    “仲明,你向来心直口快,怎么今日话里有话?”

    圣皇赵无极天赋异禀,身长九尺,天生神力,端坐皇位之中不怒自威。昔日的琼楼玉宇付之一炬,可补天灵石打造的七彩翔龙宝座却安然无恙。如今天下归元,时空变换,变的是座上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依然永固。

    下跪之人姓孔名修字仲明,官至内阁中书长令,也是当朝首辅丞相李准的得意门生。丞相年迈,一直告病不朝。这几年多亏长令大人日理万机,千疮百孔的江山才算安稳。

    “臣不敢,只是近来都城内流言四起,蜚语漫天,有些话已经飘到庙堂之上。”

    乾元初建,四海归心。可近日里不知从哪涌动出一股暗流,宣称前朝皇子赢印并未战死深海,且已经有人在万里之外的教城须弥见过他的身影。

    “悠悠众口,止绝于耳。这件事你不必多管,旬令自有办法。”

    孔修眉头微微一皱,今日他想说的就是这位令公。作为无极宫的总管,同时也是风闻司的头目,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可谓是震惊朝野。

    连日来,风闻司,大理寺和刑部九门一起联合行动在都城进行抓捕,霎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朱雀门外菜市口旁的青柳塘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短短旬日这位总管大人已经连斩近百人。

    “陛下,臣本不想多言。如令公所斩之人是那亡命之徒,宵小之辈也就作罢,据回报大多刀下亡魂都是来京备考的儒生。”

    王朝初建本应广纳贤才,可这十年赵无极忙着收拾残局,又得时刻提防扶桑列岛的海寇和玄武冰原的蛮族来袭。直到去年初春礼部才广示天下,开启中断十几年的科举考试,招贤纳士。

    各地备考的儒生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痛哭流涕。寒窗十年,没日没夜点灯熬油为的就是有一天能靠着圣贤书出人头地。适逢乱世,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可这些读书人心中始终亮着那盏明灯。

    “圣人古训,儒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陛下明鉴,令公如此残杀儒生,恐怕人心不古,人心思变。”

    长令大人道出心中感悟,字字铿锵有力。哪知赵无极双眼平视远方,注意力并未在他身上。君臣彼此相伴已十年,默契早已在心。圣皇当然知晓此事其中要害,可一想到赢印不禁恨得牙痒。

    神木郡主葬身河湾地,赵无极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柔亦随之消逝。幼年时他曾寄居神木,对郡主一见倾心。奈何命运多舛,为了氏族的利益他不得不迎娶轩辕李氏的千金大小姐。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孔修何其聪明,神木郡主是能让当今圣皇陷入沉思的唯一缘由。只是他话刚出口,就见赵无极大手一挥立刻制止了他。

    “我命旬令月内破案,想必近日就会有结果。华夏九州如今儒学兴盛,死几个儒生天塌不下来。”

    儒学自圣贤起,传至今日已近二千年。当年辅佐圣皇夏禹建立不朽王朝的圣人均已化作尘烟,但天地之间依然回荡着他们的思想。

    孔修知晓圣皇脾气秉性,顶撞一次可以,要是接连进言惹得龙颜大怒,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不保。想到此处,他也不再扭捏,刚欲施礼告退就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陛下,刑部侍郎狄杰求见!”

    宦官赵高用尖锐至极的嗓音高声大喝,不知为何孔修一听见这动静就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整个人十分不自在。

    “宣!”

    赵无极也有些乏累,日理万机真不如当个诸侯称霸一方来得痛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困在鸟笼里的雄鹰,只能望着那高崇入云的青天无能为力。

    “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孔修还是第一次见侍郎大人如此惊慌,到底何事让这位出身塞北的硬汉慌了心神,以至于平日里的锐气也一同消失不见。

    “长令大人也在!”来人噗通下跪,余光瞟见孔修脸上立刻略带羞愧。

    赵无极心里也有些打鼓,狄杰可是神木王族出身。当年随着兄长一起在老神木王驾前奋勇杀敌,也是见过鲜血之人,能让他乱了分寸的事情想必一定不简单。

    “怀英,何事惊慌?”狄杰还未开口,圣皇就道出心中疑问。

    “启禀陛下,求您快快阻止司卿大人,否则大错将铸,一切都晚了!”

    赵无极见刑部侍郎大人面色焦急,满头大汗,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又是一个替儒生求情的说客。想到此他歪头瞪了孔修一眼,心想你们俩这是提前商计,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一出连环戏。

    “只可惜相爷不在,否则我哪来的这许多烦恼。”

    丞相李准是圣后李皎的爷爷,在前朝就官至御阁首辅。年轻时也是胸怀大志,誓要一展宏图。只可惜遇到腐朽昏庸的圣皇赢昌,生不逢时。眼看江山纷乱丛生,想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却落下一身顽疾。

    圣皇只顾与妖后享乐,眼见大好河山江河日下,李准心灰意冷告老还乡。大厦将倾,又失去最重要的一根顶梁柱,夏王朝很快分崩离析。乾元初立,赵无极拜李准为相,只可惜老人家已是垂垂暮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圣皇不忍垂暮之人再操劳国家大事,准其在老家轩辕养病,而孔修的出现一定程度上也是老相爷高瞻远瞩的安排。

    “君上,臣作为中书长令不能替您分担,是为伴食宰相。还请君上速速降下责罚,修有愧之。”

    孔修何等聪明,见赵无极一边叹气一边又不经意间提起老相爷,肯定是心有不满。直到此时他也自然明白,斩杀儒生的命令自然是圣皇授意,想必那淳于欺还没那么大的胆子自作主张。

    在朝为官,伴君如伴虎。特别是孔修这种的朝中重臣,心中时刻绷着生死之弦。说的每句话,走出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耍机灵。”

    赵无极知晓孔修的心思七窍玲珑,布政施治是把好手。眼前如秋后的科考,以及入冬前的囤粮,还有许多事要依仗他。既然他懂眼力见,自己也就得过且过。

    “陛下,求您赶快降下圣旨。否则等午时已过,人被斩杀,那,那全完了。”

    这下连孔修都犯起嘀咕,按理说这刑部侍郎大人平日也不是冒失迟钝之人,怎么今日如此失去分寸,竟然一点也看不懂圣意?

    赵无极眉头刚刚舒展,又被狄杰的一番话惹得紧锁。本来他心中对儒学或儒生并不怎么在意,可眼前的架势不得不让他陷入沉思去仔细思考一个问题,这天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儒?

    “狄公,刚才君上已经明示,斩杀儒生是为破造言之乱不得已用的手段。此事令公会全权处理,你我不必再管。”

    孔修急忙从中周旋,心想今日这狄怀英怎如此不解风情,连最基本的上意都揣摩不出?一而再,不能再而三,待会龙颜大怒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长令大人,这,我。”只见狄杰这会儿已经全身被汗水浸透,说话吞吞吐吐,行为举止非常诡异。

    “狄公,莫要急,到底怎么回事?你与我先讲清。”

    皇座上的赵无极,台下的孔修不约而同的望着刑部侍郎狄杰,心中都有些好奇究竟那淳于欺干了些什么,让堂堂三品官员如此堂皇。

    天央城西市文渊坊是进京赶考的儒生聚集之所,旬月前不知何人在街上无意捡到几张宣纸,上面居然是一幅画配上几段文字。

    路人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画中有三位老人围着一口巨缸,在品尝着什么。画面平平无奇,只是三人中有一人剃去三千烦恼丝,实为异域教城僧人模样。

    仔细研读文字可以知晓,三人其二一个自称是儒圣传人,另一个则是道圣转世。而这位异教僧人是唯一道出名讳的人,单字为印。

    “尝醋翁?”

    听见狄公把事件的详情娓娓道来,孔修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祥之感。华夏崇圣世人皆知,而盘古大地遥遥九万里,各族信仰亦有所别。

    九州之北的玄武冰原和神木林地一直信奉古神,这些古神都已泯灭在圣人诞生之前的神话时代,早就不可考。东海扶桑信仰天照,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字与九州是天壤之别。而南边的暹罗则是异教兴起,有些教士甚至是从极西的落日之海传教而来。

    信仰有别,五花八门。华夏九州一直以儒圣正统为荣,对外来的异教十分排斥。乾元初立,广纳百川。异教徒趁机来到九州传教,圣皇也从未过多干涩。

    常年战乱,遭殃的总是黎民百姓。释教教义以慈悲为怀,渡苍生脱离苦海,这恰好给予水火之中的草民以心灵的慰藉。一时间释教迅速崛起,特别是在战火最惨烈的千水之域。

    “狄公,这明显是有歹人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释教的兴起已经在某些方面影响到中原儒学的正统地位,据说就连圣后李皎都开始吃斋念佛,三叩九拜。文明趋同,文化存异,但是任何宗教教义都是排他利己的。

    行此事之人用心何其歹毒?假用释教替先朝圣族招魂,尽管乾元已立十年,但放眼整个九州大有私下里怀念故国之人。

    打蛇打七寸,当今圣皇胸怀九州,不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但最为致命的一道坎就是先朝皇子赢印。不管任何事只要跟这位沾点边,龙颜必定大怒,然后就是不计后果的降下滔天怒火将之焚烧殆尽。

    孔修慧眼慧心,一下就看穿对方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此事一出,无论是儒学还是释教必定两败俱伤。儒学自不必说,菜市口的柳塘里已经积满儒生的鲜血。而那释教僧人的名讳竟然敢称印字,圣皇知晓之后必定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难道?”

    孔修心中立即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正是国师张道陵。此人和恩师李准曾一同拜师点苍山,同为圣人姜尚的弟子。按辈分排,国师是为他的师叔。

    儒释两败俱伤,得利的一方可想而知。这就是秃子脑袋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道学与儒学虽同气连枝,出自华夏始祖炎黄。但久经岁月洗礼之后,两派渐行渐远。无论是国家大事,施政方针;还是道德礼仪,学问经典,大有针锋相对之势。

    华夏末年,圣皇赢昌沉迷妖后淳于嫣然的美色,长达几十年不理朝政。朝堂之上的要职大都被两派人物占据,儒道之争从此进入白热化,这也是皇朝倾塌的重要原因。

    “长令大人有所不知,昨日风闻司在文渊坊拿住一人,据称此人正是造言之乱的始作俑者,人赃并获。”

    狄怀英身高八尺,体态偏胖。褐黄色的络腮胡布在一张满月之脸上整个人显得十分富态。人看上去虽略显笨重,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此君善于思考,更是侦破追查的高手。

    孔修听他把整件事娓娓道来,不禁越来越心跳加速,紧锁的眉头越来越拧巴。居心叵测之人想借谣言挑起儒释之争,他立刻就怀疑国师张道陵。

    “既然贼首已经伏法,为何侍郎大人如此急迫?”

    长令大人听得如坠迷雾,但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锦绢递给狄胖子擦汗。时值三伏,即便皇宫内院也是燥热不已,何况侍郎大人刚才一路小跑,早已满头大汗。

    “起初我也挺高兴,感慨司卿大人手段高明,短短几日就破了案。可,可是待我今日到刑场一看,那枭首原来,原来是。”

    狄杰话到关键时刻突然闭口,大手一伸开始擦拭脸上汗水。这举动无论是皇座之上的圣皇还是身旁的长令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想好你个狄胖子,你这是急还是不急?

    “狄公,你还是赶紧明示,那贼首到底是谁?竟如此大胆在天央造谣生事?”

    孔修也是急的顺脸淌汗,心想狄胖子还真就坡下驴。我递你手绢那是怕你口吐妄言惹恼圣皇,你还真擦上了。

    “还能是谁?是我那好王兄呗。”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狄杰此话一出无论是身旁的长令大人还是上座的圣皇赵无极都是大吃一惊。尤其是赵无极,只见高大威武的圣皇腾地站起,大步流星走上近前。

    “你刚才说的是,谁?”

    还是风雷王时赵无极气场就十分强大,加之站在权力巅峰十年之久,全身上下早就练就一股雄厚的威严之气。眨眼来到近前,吓得孔修后退三步,再看狄杰更是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启,启禀陛下,臣刚才,刚才说的是我,我王兄。”

    赵无极突然眼神变得无比凌厉,伸出大手揪住狄杰的脖领稍微一用力就把这个二百多斤的胖子从地上拎起来。

    “给朕说清楚,哪个王兄?”

    整个大殿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孔修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饭可以乱吃,话绝不能乱说,尤其是在圣皇面前。狄杰出身神木王族,王兄除了那神木王狄山还能有谁?可若是如此,那可真就是捅破了天。

    谁不知道神木与风雷不是手足胜似手足,赵无极从小就和狄山一起在山海之渡历练,一起上阵杀敌抵御蛮族入侵。二人一起经历生死,彼此之间的感情比金石还要坚固。狄杰口中居然说神木王是造谣的始作俑者,可想而知圣皇此时是什么心情。

    “君上,此中一定有误会。”

    孔修极力平复着震惊的心情,在一旁周旋。心想今天出门应该查查黄历,早知道有此境遇自己还不如不多嘴,朝会结束赶紧离开便是。

    “是,是有误会。不是那个王兄,是,是那个王兄。”

    尽管狄胖子依旧吞吞吐吐,口条不利索。但这一次无论是赵无极还是孔修立刻会意,不约而同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狄杰口中之人并不是那遥远塞北的神木王狄山,而是另有其人。狄氏曾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华夏之前经常和冰原的蛮族一起入侵中原烧杀抢掠。

    史有圣皇夏禹,东征扶夷,西临落日。北破冰原,南抚异域。海内升平,天地同心。创华夏不朽之王朝,封四方诸侯于九州。神木降禹,画地封王。狄氏一族打那时起就成为帝国北大门的守望人。

    千年之后,大夏覆灭,乾元开辟。赵无极效仿先圣,同样封神木为异姓王,镇守山海,修建长城,时刻防御蛮族来袭。

    狄山的曾祖,祖父和父王先后都因蛮族入侵而死。而他自己也曾纵马阴山,在玄武冰原上大杀四方。蛮族各部闻风丧胆,称有此山在,南迁遥遥无期。

    赵无极心底最深处的那片温柔因神木郡主狄云的惨死而支离破碎,狄云正是神木王狄山的一奶同胞。当年自己把风雷舰队交予两个王子向千水发起最后的决战之时,狄山率领青龙铁骑在陆上支援。也正是如此自己才有机可乘,带领风雷铁骑的先锋突破天门关,第一个入主天央城。

    如果不是神木王深明大义,不争头功,甘愿为他人做嫁衣,把入主天央的机会拱手相让,今日坐在这皇座之上的人恐怕也不会是他赵无极。

    “怀英,那难道此人是秉义君?”

    孔修口中的秉义君本名狄丘,和狄山,狄云是一奶同胞。年幼时性格古怪乖张,出身塞北的他不喜修身练武,反而对圣贤古书十分感兴趣。

    战火连年之际,此人竟借机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几经生死却安然无恙。十多年后,带着一个出身朱雀海的异域女子和两个孩子返回天央。得知家姐身死,家兄封王,自己也无回神木之意就在京都定居下来。

    “没错,正是王兄狄丘。”

    昨日卯时,风闻司不良探接到线报,近来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三酸图竟是西市文渊坊一家名叫思木斋的书屋传出。不良帅上官大人亲自率大军将此地团团包围,哪知事主丝毫未做抵抗,而是大大方方伏法认罪。

    “糟了!”

    孔修本以为造谣之人是国师授意,本意是挑起儒释之争好让道学从中坐收渔利。可是当狄杰口中道出狄丘二字时,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无比。

    按律造言之罪当施剜邢,就是趁人还活着的时候将口舌连根拔出。常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枭首是神木王的胞弟。

    乾元建立,神木狄氏与轩辕李氏都是出人又出力,两家也一直对谁家功高有争议,特别是李氏对神木封王一直颇有微词。李氏一族早先也是禹皇亲封的异姓王族,但百年前的阴山大战,轩辕王出师不利兵败一丈原,间接导致当时的神木王狄龙和王子狄虎惨死沙场。

    龙虎父子是世间罕见的悍将,也是狄山的曾祖与祖父。二人死后蛮族大喜,十万铁骑冲破山海之关,将神木变成焦土,天地生灵涂炭。关键时刻还是刚成年的皇子赢印率领圣骑兵出燕云关相救,才算保住神木一丝血缘。

    当时还未昏庸的圣皇赢昌赏罚分明,为惩戒李氏贻误战机,特削去轩辕李氏王族藩旗,由诸侯降为公卿。打那天起,轩辕李氏因羞愧一直抬不起头,直到几十年后李准拜相风评才有所好转。

    风雷起兵讨皇之初,李氏全族还有所迟疑。认为圣皇赢昌纵使昏庸无度但对氏族有再造之恩。关键时刻还是丞相李准看清形式,力排众议命李陵出兵辅佐赵无极擒王。

    论钱粮轩辕李氏出的最多,论士兵李氏的白虎卫也是骁勇善战。神将李陵也是连破数郡,九州之四都是他攻占下来的。只是因战略不同,决定夏王朝生死的精卫海战李氏并未参盟,而是在西边对天央包围从旁策应。

    论攻城略地,李氏首功。可要论战役,青龙卫舍生忘死从陆路攻下水道纵横的千水第一关垓下城,导致千水都城精卫的大批圣兵驰援。文忠与武烈两位王子才有机会率领风雷舰队从海上攻克精卫城。垓下赤壁,尸骨滔天,当属天下第一役。

    十年过去,神木封王,而李氏仍为公卿,这一点已经遭至强大的李氏氏族中很多贵族不满。如不是老相爷位高权重,不遗余力的劝慰族人,恐怕这圣皇的宝座赵无极还坐得不那么安稳。

    “陛下明鉴,王兄心性自幼乖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游历期间几经生死更是大受刺激。”

    狄杰说的没错,这位秉义君自打回到天央之后性格变得越加古怪。经常一个人沉迷古典,对妻儿可以连续几天都置之不理。

    他将自己的住处改造成一座庞大的书斋,专门收集天下奇书巧记。人们也不知这位爷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秉义君善书画,经常把梦中境遇付诸于宣纸之上,有时候内容实在是光怪陆离。

    喜欢之人对之越加喜欢,而厌恶者则认为秉义君实为失心之疯。肯定是因某些事头脑受了强烈的刺激,才会出现这些离谱至极的怪点子。

    “这么说,此图出自秉义君的手笔?”

    赵无极沉默不语,一旁的长令大人连忙开口。世人均知其古怪至极,可这件事不是装疯卖傻就能蒙混过去的。眼前的这位圣皇别的事都可以,就是这赢印是他心中永远过不去的那道坎。

    “人证物证都已做实,而且王兄自己也是亲口承认的。”

    风闻司是皇家直属的情报机构,权力大于大理寺和刑部。头目是赵无极最信任的家臣淳于欺,这位千水淳于氏的弃儿幼年悲惨,是风雷赵家对他有再造之恩。君臣彼此高度信任,淳于欺有圣皇口谕遇事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走,去看看。”

    赵无极终于开口发声,他拍了拍狄杰的肩膀以示安慰。狄氏一族对他恩重如山,幼年时他与狄丘的家兄狄山在神木也是莫逆之交。他不相信狄丘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故意犯下造言之罪,他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上,万万不可。”

    狄杰见圣皇要亲自前去,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刚要躬身重谢就听长令大人从旁阻拦,不禁眉头一皱。

    孔修此人心思缜密,圣皇可以不必多想,不计后果。作为御前重臣他不得不思虑周全,从而避免悔不当初。

    他知道只要和赢印二字沾点边,赵无极就会变成一只随时爆炸的火药桶。虽说圣皇对狄氏一族有感情,但那只是过去。现在贵为天子的他谁能猜透心思,谁敢去揣摩?

    狄丘疯癫他心里明镜。如果当着圣皇的面这位秉义君再口出狂言,僭越圣皇,那就是狄山亲自赶来也未必能保住其性命。狄丘之死是小,可从此神木与风雷之间就会出现一道不可愈合的鸿沟,这对于江山社稷来说不是善事。

    “仲明,何故阻拦?”

    赵无极也有点惊讶,是非对错他只要一去便知。何况现在时间紧迫,万一那淳于欺真的便宜行事,私自做主犯下大错他该如何向义兄解释?当年未能保住郡主性命已是追悔莫及。

    “这,此等事宜君上交给臣去办便是,不劳陛下御驾。”

    情急之下孔修无法明说心中顾虑,只能把自己抛出冲在台面。他清楚圣皇肯定是要保秉义君性命,可朱雀刑场那种地方属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都不可控。此时还得自己出马,从中周旋。

    “陛下,臣恐怕司卿大人不从长令大人,望您降下谕旨救我王兄于屠刀之下。”

    狄杰心里也直打鼓,心想这都火烧眉毛,你孔仲明葫芦里就别再卖药。朝堂之中谁不知你与淳于欺势同水火,你是丞相的人,而旬令公代表的是陛下。你去处理,怕不是嫌王兄死得慢一些。

    “休再争论,你们与我一同前去,要快!”

    赵无极懒得计较,一头便冲出大殿。唯剩二人面面相觑,只见狄胖子屁滚尿流的跟了上去,而孔修则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日头挂在天央,刑场的肃杀之气搅着大地蒸腾让人大汗淋漓。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甚至有些人已经中暑晕厥,许多人心想今儿这位阉神怎么还不大开杀戒?

    令台之上一把大辇遮天蔽日,两名侍官挥动蒲扇在给一个人纳凉。只见此人眉目清秀,脸上竟然一根胡须都没有。他身着天蓝色锦袍,正慵懒的躺在案几之后闭目养神。

    “司卿大人?”

    风闻司不良帅上官崇躬身站在台下,试图小声提醒令台上方的人。大理寺,刑部一众官员分坐左右,所有人都面带焦虑,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

    “子常,什么时辰了?”

    真是意想不到,堂堂无极宫总管,风闻司司卿,官至二品的淳于欺大人,嗓音竟然细如烟柳,轻若鸿毛。乍一听好似女子,但细听之后又比女子嗓音粗糙许多,总之男不男,女不女别扭至极。

    “回禀大人,午时三刻已过。”

    上官崇同样一身天蓝色锦衣,一脸正气的透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作为不良人的统帅,他在风闻司的权职仅次于司卿淳于欺,浑身上下透着强烈的锐气。

    风闻司作为圣皇直属的情报机关,有着无比的特权,这一切还是因为淳于欺乃圣皇驾下当红之人。也鉴于此,满朝文武要么巴结,要么躲得远远,也就中书长令孔修没把淳于欺当回事。

    “连日操劳,小憩一会儿,还望诸位大人莫怪。”

    淳于欺见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官员面露不悦,便假模假样的道歉。众人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违之以假笑回应。

    “行刑!”

    淳于欺用余光瞟向朱雀门的方向,他故意拖延时间让狄胖子去宫里报信,可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狄丘的造言之罪已然落实,可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

    杀与不杀,他里外都不是人。杀了,势必引起风雷与神木之间出现裂痕。不杀,又会落他人口实。到时候给他戴上一顶执法不公的帽子,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群臣苦风闻司久矣,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好个狄怀英,枉我那么信任你。”

    淳于欺心里苦涩,他本以为狄胖子很快就能把圣皇请来解围。可现在黄花菜都要凉了也不见有人来,自己像只被架在火上的鸭子,眼看就已浑身是油。

    得令后,上官崇转身示意响官布令,已经酷热难耐的众人立刻来了精神。就见这位小哥正了正官服,像只家养的大鹅一样扯起脖子。行刑二字呼之欲出,可话到嘴边就听朱雀门内一声尖叫,卡得他当即翻起白眼。

    “圣皇有令,刀下留人!”

    宦官赵高的嗓音比淳于欺还难听上千倍万倍,人群中胆子小的人差一点被这叫声吓哭。在场十之有七全都捂着耳朵,戴上一副痛苦面具。

    所有人表情都不好看,唯独淳于欺心中狂喜。圣皇千呼万唤始出来,自己也就得以解脱。接下来只要秉义君服个软,认个错,圣皇一定顺水推舟的训斥一番了事。最后是皆大欢喜,他也乐得个清闲。

    众人顺着声音朝着朱雀门望去,只见一队黑色的重甲骑兵呼啸而来。风雷铁骑闻名九州,是圣皇御前亲卫。士兵个个高大威猛,英勇神武,由远及近居然给人以万马奔腾的错觉。

    百姓闻声纷纷下跪,谁也不敢抬头。自打乾元初立,圣皇赵无极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这位兴兵伐夏的大英雄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在百姓中口碑极佳。

    战马轰鸣,突然队形分列两边。只见一匹乌黑战马一马当先,浑身上下闪着黑色的金光。马上之人体型巨大,黑色的战袍在风中吱吱作响。圣皇霸气龙颜,眼光所到之处自带威严。刑场中所有官员飞速起身施礼面圣,尤其是淳于欺简直是动如脱兔。

    “奴才叩见陛下,圣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淳于欺已经五体投地的行朝拜大礼。都知晓他是圣皇家臣,甘愿为皇家奴,见怪不怪。只是那心性耿直之人,对他这一套颇为不耻。

    赵无极飞身下马,九尺的身躯震得地面三颤。只见圣皇陛下并未理会众臣,而是径直向囚笼里的秉义君走去。

    上官崇的不良卫算是懂事,并未对狄丘上五花大绑之刑。只见他衣衫完整的坐在囚车之中闭目养神,似乎周遭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义弟,朕来晚了。”

    圣皇一个凌厉的眼神瞪向淳于欺,后者急忙命上官崇让人把囚笼打开。感知到有人搀扶自己,秉义君才缓缓睁开双眼,只是这对珠子有光无神。

    “陛,陛下?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秉义君看清眼前人竟是圣皇赵无极,急忙用双手揉了揉双眼,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义弟,怎如此胡闹?旬令,还不快快送秉义君回府!”

    赵无极来的目的就是解秉义君囚牢之围,圣皇做事从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只是听到号令,平时俯首帖耳的奴才却仿佛置若罔闻,依旧跪在当场一动不动。

    “你聋了?没听见我的话!”

    只见淳于欺像只狗一样贴着地面飞速爬到圣皇近前,如丧考妣一般的苦着脸庞。两行热泪竟不知何时嫣然落下,这一出令包括圣皇在内的所有人都陷入迷蒙之中。

    “旬令,你哭什么?”

    “求陛下赐臣不忠不孝之罪,臣理应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此时长令孔修和刑部侍郎狄杰才姗姗来迟,刚到场就看见淳于欺上演的这出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陛下明鉴!秉义君私画禁图,犯下造言之罪,已是证据确凿。按律当施剜刑以明正法典。可臣心中明澈,陛下视秉义君为金兰。圣之兄弟怎可轮到奴才我指指点点?”

    孔修听见淳于欺的话暗自皱眉,心想你个阉人真能演戏。不杀狄丘是为不忠,杀又是为不孝,里外话都让你说尽。你其实不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甩给圣皇,让君上来定夺此事是非。

    赵无极岂能不知自己家奴的小伎俩?只见他抬起左腿,开门见山就是一记鞭腿。淳于欺只觉眼前一黑,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后生飞出去十几米远。若不是上官崇正好站在飞行路线给恰好挡住,后果可不敢想。

    噗,淳于欺捂着脸巴子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右脸肿起老高,两颗牙齿也松动不已。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这种情况是谁也没有预见到的,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司卿大人转眼就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可怜巴巴。看来权力真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伤人,用不好只能反噬。

    “陛下!错是丘铸成,何故惩罚旬令?”

    此时此刻谁都能劝,唯独一人不行。可命运如此捉弄,偏偏是囚笼里的秉义君开口。他是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装疯卖傻还来不及,怎么能愚蠢到出言相劝?

    “我看是你脑子进水了!你还知道错?”

    赵无极一肚子邪火发不出,他刚才要不是收着力,淳于欺能直接被他踢进鬼门关。可这个看不出火候的秉义君居然还埋怨起他来?

    “我当然有错!可陛下也明了,我就是这样的人,遇事不会藏着掖着。神灵梦中相托,我不能不办!”

    “秉义君,我看你是伏天里热糊涂了,梦中呓语岂可作数?我看你还是赶紧向君上磕头认罪谢恩的好!”

    孔修听见秉义君的话心脏差一点跳出嗓子眼,这是吃错药还是失心疯?真嫌自己命长?神木王族的身份在圣皇面前说大也大,可说小也小。圣皇念旧情不计较还罢了,真要龙颜大怒降下责罚就是神灵在场也无法挽回。

    “是啊,王兄!你今天是怎么了?还不赶紧下跪谢恩!”

    狄杰深知自己这位王兄的性格,从小就乖张不羁。自打云游归来后,古怪得更甚。本以为他只是痴迷于古书神典,谁成想会酿出如此大祸?

    “神灵重托,岂可儿戏?我本塞北一个莽撞人罢了,也知这造言之罪不可饶恕。今日我甘愿受罚,望你等不必替我求情!”

    疯了,这是真疯了。就连捂着脸蛋打破牙齿和血吞的淳于欺都张着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他的设想,不管何事鬼迷心窍了秉义君,只要见到圣皇把话讲明也就算厘清。可刚刚的话一出口,就连圣皇赵无极都救不了他。

    “神灵?我看你是疯了!哪路神仙让你说那贼斯并未身死,你这是在乱国之根本你懂不懂!”

    赵无极最不能忍的就是关于赢印皇子未死的谣言,十年休养生息天下好不容易才算步入正轨,此言一出那些各地心生反骨的乱臣贼子又得搅得天地风沙漫起,杀戮再生。

    “陛下!我真没疯,那神灵就站在面前说得清楚,须弥有佛,虚名为印。释从西来,儒道之争。这桩桩件件的幻境就像我亲自经历一样,那神灵还说,还说。”

    赵无极怒极反笑,他是真没想到狄丘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他的面造言。心中不免聚起一团杀意,越来越浓。

    “还说什么?”

    事已至此,除了赵无极和狄丘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做声,特别是狄杰此时已经吓得瘫倒在地,满脑子都是该如何向家人交代后事的乱麻。

    “千水三户,亡乾必属。”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风雷赵氏与千水淳于氏族本是千百年同盟。可就在数十年前的风暴海战,当时赵无极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因为淳于出卖信息,导致扶桑海贼背后奇袭以至于华夏海军海战大败,几乎损失殆尽,是为神风案。风雷王进言求圣皇赢昌详查此事,以还风雷数万男儿以清白。哪知赢昌听信淳于嫣然谗言,把败军之罪强加在风雷赵氏的头上。

    风雷王至死不认,以死明鉴,可悲剧才刚刚开始。见风雷势微,千水淳于氏族趁机吞噬风雷疆土,巧取豪夺。不出几年,整个风雷大地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无极年幼,其娘亲不得不把他寄养在神木狄氏,独自率大军对抗千水。

    哪知好景不长,圣皇闻声震怒,派出圣兵参与讨伐。双拳难敌四手,风雷赵氏落得几乎灭族的惨剧,风雷大地也被千水和赢氏瓜分。

    前有世仇,又因神木郡主惨死添新恨。赵无极对赢氏和淳于氏是不共戴天。精卫海战之后他派自己的两个儿子掌管千水,十年时间所有跟淳于氏族沾亲带故的贵族门阀全被屠戮殆尽。

    “好一个千水三户,亡乾必属!”

    闻听此言,圣皇赵无极面色铁青的离去。只留下秉义君独自坐在囚牢中仰天长叹,只见他双眼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可惜众人谁都没有发现。

    开元十年,神木王储丘犯造言之罪,于大暑时节行造言之刑。剜舌而气不断,暴晒于露天受万民唾弃。其妻异域夏尔马氏与一子一女施绞刑。刑部侍郎狄杰贬官大理寺卿,罚三年俸禄,杖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