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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过往

    齐暮并不清楚后世是如何评判她的,尽管那时她仍存活于世。

    此时她正蹲在一名饥病患者的面前,用食指和拇指撑开患者的眼帘,检查其瞳孔中有何特异之处。检查完成后,她掏出一个小本子,透着夜色只能隐约看到封面上写着娟细的“盲女”二字,她边念边写,“患者瞳孔收缩,大概在常人二分之一大小,遇强光照射会收缩为椭圆状;眼白发黑,没有征兆即流出乳黑色液体,味苦,无毒...”

    接下来齐暮接连检查了饥病患者的口舌耳鼻,对各项异于常人的病症都记录在她的小本本上,丝毫不惧患者身上的污垢和隐藏的其他传染性疾病。

    最后她简单测试了下饥病患者的意识,在小本本上写上最后的记录:患者已无自我意识,仅基于生理性的吞食欲望行动,暂无救助方法。

    “齐暮,有个...人,”李之罔已经在她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斟酌该怎么称呼他遇见的那个生物,“你或许想见见。”

    齐暮抬起头来,一缕穿破乌云的皎光恰巧打在她比月光还皎洁的鬓发上。她像圣女般站起,微微点头。

    眼前的人是一位明显的饥病患者,身形佝偻,挺着个大肚子,衣不蔽体,浑身散发着臭味,唯一和之前的饥病患者不一样的便是仍保有意识。

    “宅院外面围着些屋子,没有窗户,门朝里,只用来关刚得病的人。”李之罔解释起他发现这人的原因,“刚刚我去转悠,听见点动静,打开门就发现了。刚刚还好好的,应该是饿极,昏过去了。”

    “他能正常说话?”

    “能。”李之罔点头,“还知道自己得了病,会喊饿。喏,醒了,你来问他吧。”

    齐暮没有立即开口,确认眼前的年轻人已经完全苏醒,才问道,“公子是哪儿的人?”

    “饿...”年轻人有气无力,看到齐暮的样子,喉头像车轮般滚动,又连忙埋下头去。

    “我们也没有东西吃,甚至救不了你。”齐暮说得很直接,“但是,我希望你告诉我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年轻人摇头,脑袋朝着地,“我是半年前被抓到这儿的,前面一月还能按时有食物供给,再过一月就偶尔才有,后面就彻底没了,我吃光了屋里的土,实在没得吃了,只能吃手。”

    说着,年轻人举起自己的左手,五根手指从掌心边缘往上全被啃得干干净净,只有无名指还剩一截指骨,蔽衣遮住的手臂下还能隐约看到一些牙痕。

    “可是你能忍住饥饿。”齐暮说道,否则的话一个人不可能只靠一只手掌活这么久,“你不是完全的饥病患者。”

    “我不是,我不是!”年轻人抬起头对着齐暮咆哮,但又立马抱头痛哭,“我只是吃了妹妹,我只是太饿了,我只是吃了妹妹...”

    “你!”

    齐暮一下怒极,拔出李之罔的佩剑,一刀砍下。

    只是她终究心软,剑砍到一半便止住不前,恼怒地将剑掷在地上,随后消失不见。

    “齐暮!”李之罔捡起剑来,连忙跟上。

    当李之罔找到她的时候,她靠着影壁坐着,头微抬,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李之罔靠着她坐下,二人之间尚有一拳的距离,“这不像你平常的样子。”

    “没什么,”齐暮微微摇头,用极为低沉的声音道,“想起一些事。”

    “那你比我好,至少能想起以前的事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齐暮转过头来,如果她有眼睛的话,其中一定充满了疑惑和愤怒。良久,她才把心中的无名怒火按捺下,道,“有些事总是不愿想起的,只是...”

    “只是总会想起?”

    “对。”齐暮仰起头,好似寻找一颗星星般,凄惨地笑起来,“无数次,十数年的时间,我都想把那件事给忘掉。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少想起来,我原以为记忆的泥沼终于无法牵扯住我,但之后发现这仅是徒劳,我从未离开过记忆一步。回忆无法抛却。”

    “那你有没有想过给别人讲?”李之罔挪了挪身子,往齐暮边靠了靠,因为天气变冷了。

    这是齐暮独守的秘密,她不愿也不会告诉别人,所以问题的答案应当简单决绝,但她却犯了迷糊,乱了心肠,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是否会玷污少年心中自己的形象。

    “或许可以告诉别人,比如我。”李之罔继续道,他的声音是如此暖和,世间的风雪都不能消减他的温柔,“一个人背负太过艰难,两个人会好些。”

    “两个人?”

    齐暮陷入自我怀疑的旋涡中,她从不曾觉得自己需要和另一个人共渡风雨,也从不感到孤单,但是如今,一个淳朴少年正试图推开她的心扉,而她竟没有任何阻止的手段。

    她只能默默接受这份爱意,然后在多年后主动舍弃。

    她主动靠到少年身边,把头枕到他的肩上,诉说起已无法承受的过往之重。

    “我吃掉了自己的母亲。”

    李之罔感觉到肩上传来冰冷的点滴触感,身子如战栗般浑身发颤,一下子觉得好冷,主动将少女的手抓紧。

    齐暮没有半分抗拒,过往的力量已将她压得无法呼吸,她只想将一切一吐为快,最后溺死在这阵阵幻觉中。

    “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姥爷家省亲。回去的路上被歹人埋伏,母亲为了保护我身负重伤,最后带着我逃到一个海边的洞穴中躲避追击。”

    “母亲没过多久便昏迷倒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抱着母亲一直哭,一直哭,拼命地呼喊父亲。但是父亲并没有出现,我也哭昏过去。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母亲依然是那副模样,没有半分改变。”

    “我继续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什么也哭不出来,同时饿极了,但没有半分吃得,我太害怕,不敢出去找吃的,只好爬到母亲的怀里,企图睡过去抵消自己的食欲。不知道过了几日,好像有四五日又好像只有两三日,我一直躺在母亲的怀里。”

    “后面实在太饿,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往外走,但不慎被岩石绊倒,昏了过去。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感觉饱极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里面正抓着...抓着母亲的手臂...”

    齐暮不再掩饰自己的悲戚,开始大声喘息,泪水浸湿了她蒙眼的纱布,还有李之罔的肩头。

    “发生了这一切后,我没有停止,继续吃着,我要活下去,我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有一日,母亲的眼皮动了动...”

    “她就那么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最后默默闭上眼睛。那个时候,母亲才真的死了。”

    “我不敢再待在洞穴里,拼了命地往外跑。敲自己的肚子,把食指伸进喉咙里,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最后昏倒在路旁。再次醒来,已是拒敌城的天空。”

    齐暮说完了她的故事,像个孩子般肆无忌惮地哭泣。

    李之罔终于明白了,身旁的少女为何一直如此地不珍重自己的性命,在她心中,为某项事业献出生命才对得起她承受的罪恶,可是他不愿。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轻轻拍打少女的手背,企图用这种肤浅的方式去触碰那永远无法企及的灵魂。

    齐暮却把手抽离,身子挪开,卑微着道,“这样的我,不值得你喜欢,但还请不要弃我而去,只有你能帮我拯救父亲了。”

    “不会的。”

    少年只是如此说道。

    沉默一段时间后,李之罔开口道,“我来给你把眼泪擦掉。”

    这样的小事齐暮自然能办到,但她只是静默原处,感受着少年结茧的手指在她脸颊上划过的震栗触感。

    他们俩的时间静止下来,同时祈祷这样的时候永远不会消散。

    “纱布也湿透了...”

    齐暮听话地解开,露出她并不知晓的面容。

    尽管她一向表现地冷漠生分,但样子却长得甜美,倘若没有这件事,她的性格一定不会如此偏执。

    只是过去已经发生,就像未来早早注定,不可更转。

    “我好看吗?”

    “好看。”李之罔由衷地说道,“没有比你更好看的人。”

    少女伸出柔夷在少年的脸上一一摸过,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记住少年,就像少年用心记住她的样子。

    短短时间,诸事频发,两颗稚嫩的心被锤炼,被击打,最后紧紧靠在一起。

    他们定下了终生厮守的承诺,向诸神祈祷让对方永恒地活在自己的生命中。但此时已来到鲜奉王朝毁灭的前夕,众神纷纷离开这片注定将毁灭于一场大火中的土地,唯有一位红发赤身的无言女神降下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