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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多情种

    一连数日,林荆为了案情茶饭不思,忧心忡忡。这天忽闻城中首富周行水自京而来,便匆匆吩咐下人送去拜帖。他深晓周行水虽非江湖中人,然五湖四海交友甚阔,消息灵通无所不知,在秦凤路一带方圆百里,可是位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所涉猎的生意与朝廷王公贵胄颇为紧密。

    周行水见笺,心想同对方不过数面之缘,且是点头之交。此番遣人送信,所谓何事,心里一清二楚,便佯装称病推脱不便晤客。

    他一心一意的打理家族生计,自然不愿无缘无故去染指武林是非,遂紧闭门第足不出户,拒绝所有登门宾客。又过几天,不见动静,这才漏夜悄悄躲身于福安客栈。

    他是杯中好者,听闻仆役告之,自己的客栈最近购进一批上等琼浆玉液,故而一场来到。

    福安客栈。

    是城里头最为豪华,往来客商最佳的歇脚之处。东南西北四方各有分号。此店又分“福、寿、安、康”四个等级,其中福字号上房是最高级的贵宾房。

    贵宾房有九间普通客房般大小。上等的檀桌木椅、雅致橱柜,硕大圆床罗帏翠被,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对门二十步外陈放一架褐色水纹的古琴,面板为老杉木,底板为梓木,冠角琴额两处雕刻栩栩如生的月季花。古琴后面摆设一道屏风,薄如蝉翼的白纱上是幅墨色山水国画,水山朦朦意境幽远,引人无限遐想。四面墙上悬挂临摹唐晋名家的墨宝。寝床右首丈开外,矮几上有一盘残而未决的弈棋,黑白子边上放着一柄银白色镶嵌宝珠宝玉的长剑。

    暖暖的阳光暖暖的照进豪舍中,顿时银河耿耿。时近日移,照亮了精致盆花,照进了墨绿地板,照热了翠被上稍露出一蓬又乱又杂的乱发。圆床上的人面目无法瞧清,只知道被晒得热腾冒烟,还依旧辗转反侧,接着又是贪睡了二刻时分。

    午时末时,床笫之人懒洋洋地爬起身来,随意洗漱了一番,遂端起酒桌上的敦煌白酒猛饮了半壶,这才落座大快朵颐早已备好的精心饭菜。吃得七七八八之时,忽闻门外传来轻轻两响叩门声,爽朗音起:“公子,可醒否?”屋里的人听惯了叫门人的声音,知是客栈当家梁掌柜,于是霍然起身趋前数步将门打开。

    门儿推开时,一副笑容可掬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双手端捧金色酒盘酒壶,那胖墩墩的圆脸净白,圆滚滚的肚皮像是怀孕一般,不是客栈掌柜又会是谁?圆脸之人恭恭敬敬地抢先言道:“吴公子,打扰了。”那吴公子微微颔首客气回话:“梁掌柜,有礼。”梁掌柜背后伫立一人,身形高瘦脸庞削尖,眉宇间透着一股威严英气,一望便知平日里必是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他足足比梁掌柜高出一个脑袋,更显得特别突兀。

    梁掌柜一边单手托住酒盘子,一边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位便是福安客栈的大老板周行水周先生。”说完,屈肘微扬朝着身后的人一指。那吴公子心下纳闷,平常端茶送水就寝奉酒,皆是客栈伙计瞻前顾后尽心侍候,店里当家鲜少亲来过问,此为一奇;今日竟然介绍自己的幕后大老板,是何用意,此为二奇。

    事虽突然亦奇异,那吴公子也不失礼数,双拳一抱:“周先生,久仰久仰。”

    周行水点头微笑,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公子,瞧他已不再年少青春,脸颊下方满是胡渣尽显颓废,额头起了几丝纹条,一对黑眸子却是绽放火热光芒,说不出的仙人灵气,但凡是人皆会忍不住欲亲近他。一袭绣水纹的蓝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极为飘逸出尘风流潇洒,手指修长指甲齐齐整整相当干净,脚穿淡蓝平底靴,看似粗人却又透股浓浓的书卷气。

    梁掌柜默默地收毕屋中桌上的碗箸,而后轻放美酒佳酿悄然退下。周行水似是对福字号的吴公子一见如故,心内大为赞赏,平平地问:“公子姓甚名谁,年华几载,何方人氏?”吴公子温和应道:“小生单姓吴字,名骓,虚度三十载,浙江杭州人氏。”周行水呵呵一笑,道:“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言当真不差,江浙一带果是尽出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公子一表人才品貌不凡,亦非池中之物。”吴骓报以一笑。

    周行水心情极美,悦然道:“我比你不过虚活十来载,这便倚老卖老,大胆唤你一声贤弟。来,来,来,今日我们闲话休提,开怀畅饮大醉一番,如何?”当下两人落座。

    屋中有桌,桌上有酒,酒乃上乘一等精酿,共陈三瓶。

    周行水得意说道:“素闻吴贤弟好喜杯中之物,你我也算得上是同道中人。这里的系纯原浆酒随随便便都是珍藏超过三十载陈酿,请品一番。”一面说着一面提起白色酒壶斟满了两只白樽。吴骓望了望端起便是一饮而尽,然后娓娓而谈:“是江浙红曲酒,世人又曰养生保健酒。此酒色泽鲜艳酒味醇厚,它的性质温和,不像白酒那么烈,有助于人体消化,舒筋活血促进食欲。”周行水道:“甚好甚好,不愧是苏杭人家,一喝便晓。红曲酒不宜过多把盏,适可而止为上。”说完,面前一杯自饮入肚,遂易壶易樽,另外倒入其它。

    第二个酒壶系陶瓷通体彤红,杯是透白玻璃樽,格调高雅脱俗。吴骓慢慢举杯细细闻品,轻轻说道:“山西孝义羊羔酒。”周行水称赞地点了点头。吴骓又道:“羊羔酒是中原名酒之一,起源于汉魏,兴盛于唐。这酒因色泽白莹,入口绵甘,如羊羔之味甘色美,故名之。”周行水吟唱道:“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荪。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吴骓道:“宁夏羊羔酒,其特别之处在于,清亮透明色如琥珀,具有健脾益肾、养肝明目、滋阴壮阳之功效。常饮此酒者,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延年益寿。”周行水大喜:“贤弟不愧是懂酒之人。”

    两人轮番敬酒,已过三巡。吴骓倾身抓起第三瓶斗彩纹酒壶旁的透绿酒杯,此杯乃是采用优良的祁连山玉精雕细琢而成,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他一面转动杯身一面啧啧赞赏,摇头晃脑地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周行水爽朗道:“好眼力,正是肃州夜光杯。”随后斟满。

    吴骓眯眼望去,兴然道:“红酒是生命的血液。”

    他举杯闻来,酒味香气浓郁扑鼻而至,味儿含着桃子、橘子和花香味,使人愉悦陶醉不已,遂仰首灌肚。又是连喝三杯,连声赞誉不止,道:“天下名酒虽多,然葡萄美酒却是中原罕见稀少,不晓从何而来?”周行水和颜悦色地道:“此乃寿诞之时昔日好友从西域远地特意捎带于我的。”又道:“红酒是生命的血液,这句话当真妙极妙极。”二人推杯把盏相谈甚欢,不知不觉聊了好几个时辰。

    到了晚间,周行水使人张罗了一桌珍馐美馔,厨房特地又盛上羊羔酒、葡萄酒各二壶。对饮席间,吴骓柔和道:“周先生盛意拳拳,小生这厢谢过了。”周先生笑道:“你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必如此见外。”停了一停,道:“吴贤弟温文尔雅博广多闻,大哥好生喜欢,从今往后便以兄弟相称,若何?”吴骓也不客气,叫声:“大哥。”周先生大叫痛快。复又弄杯喧闹一阵,吴骓喝得是满面胀红,有了七分醉意。周先生却还危襟正坐神态平和,显然酒量高出许多。

    此刻窗外清风徐徐,明月当空,屋内良友美酒,气氛团团和和十分融洽。不远处时不时传来寻常百姓家的欢声笑语乐聚一堂之音。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周行水手持夜光杯缓缓起身,靠近窗棂便顺势推开,微风飒来顿时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他的杯恰对星空圆月。仰首远眺前方,但见月光洒遍大地,城中屋落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行人拥街观戏采物来来往往,煞是热闹非常。当下轻呷口酒侧身沉思一会,若有所思地问道:“贤弟可有妻室?”吴骓喟叹道:“说来惭愧,上有高堂双亲,下无妻室子嗣。”说罢,起杯一饮而尽。

    他道:“人的遭遇本就不同,每个人功成伟业的时辰表皆是不尽相同的。”继续道:“我祖籍甘州,自幼父母双亡。八岁那年记得还是寒冬腊月,气候异常森冷,经由远方表叔带往秦凤璐城南郊外冯家铁匠铺学艺,这一学便是十年。二十岁娶妻生子,遂后开了第一家周氏兵器铺,专门为朝廷铸造刀枪剑戟等军械要品。老天爷垂怜恩泽,加上亲朋好友四方助义,一路顺风顺水,不消二年光景,偌大的西北五省我又连开了一十二家兵器铺。其后八年先后涉足钱庄、酒肆茶寮、丝绸铺、古玩铺等多种产业。直至三十岁那年,在秦凤璐北门的风水宝地建起城中最为奢华的福安客栈,因此最好的的厨子、最为稀世珍藏的上品佳酿尽在于此。”

    又道:“大哥不是夸口,便算你绞尽脑汁搜罗全天下的顶级美酒,也休想超过此间福安客栈的藏品。”神态狂放得意于颜。

    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过了徐久,吴骓突地冲口而出:“周大哥可是近来惹来棘手的麻烦了?”周行水会心一笑,不答反问:“我听闻小老弟为情所困,是个出名的多情种子。是以今日寻你欢情快意不为别情,只为替你消愁解困而已。”

    听完这话,吴骓方才恍悟,对方因何而来之缘由,心下暗叹:“无怪乎周大哥生意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富甲天下。”

    成功有成功的道理,失败也是有失败的道理。

    他不再言语,径自走向的可爱的大圆床,伸手取过枕边物事,转身向前递于对方。周行水轻放夜光杯慢慢靠近屋内绿釉罩子灯下,接着双手展开一卷宣纸画像,只见画上是一处荒漠之地,有一女骑者座驾通体雪晶马驹,玉臂横抱着一尾曲项琵琶,高鼻红唇神情冷艳,绝代容颜无与伦比,媲美前朝杨贵妃。端详良久,凝神沉思,终于开了口:“我纵横西北数十载,可算得上是阅人无数,也未敢想像这世间上竟有如此貌美无双的女子。”

    吴骓见此情景,眉宇间掠过一丝愁色,当下追问:“你可识得此女?”周行水连番摇头,说道:“我绝大部分的生意迁移京都,常年久居汴梁城,往常照例一年回来一趟。今年因事耽搁,是以推迟了两载有余。便是人在异地,这里黑白两道大大小小的所发生的事情却也清清楚楚的。”

    半年来苦苦寻觅,不断打听消息,虽每每杳无音信回回成空,仍执念不悔,他知道身边这个人在秦凤璐有钱有势有头有脸,必定会有些常人无法触及的法子,不由心中燃起丝丝希冀,当下称赞道:“周大哥你乃一地之主,人缘广博消息灵通,定有法子寻得此人。”周行水侧身回望着对方在微笑,笑得十分狡黠,言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月正当空,明月皎洁明亮,满盈的圆月!

    人呢?

    人这一生是否也能满满的得意,满满的满意?

    桌上还有酒,两个人坐了下来又喝了起来。

    周行水淡淡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又道:“所谓骑马仗剑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我从未有过,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他在豪言畅饮的时候,瞥见了棋盘边上的珠玉宝剑,知悉对方也是练家子。吴骓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自个儿的名号在江南一带赫赫有名,方才自报家门时,周行水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诧异。

    周行水道:“我要说一位江湖朋友秦三娘的故事。”吴骓想知道答案,只有静声聆听。他又道:“此女自小孤苦无依,天生天养的,连亲生父母是谁也不得而知,在荒凉的街镇上过着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生活。天可怜见老天长眼,有一日路过的好心人见其窘迫景象便收养了她。这好心人亦非良人之辈,系是黄沙大漠中流匪草寇。那贼人一身好武艺,擅使恨天神鞭,遂亲手将此功夫尽数传授于她,从此她就由凡夫俗子转瞬变为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秦三鞭。”

    顿了一顿,道:“秦三娘是位武林中人,同时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是人,都会有烦恼,任何一人也勉不了俗套。她不顾礼教大防不睬世俗眼光,竟主动追求师尊产生恋情,时达七年之久,最终她的师傅终究抛弃了她,另结新欢去了。三娘一时悲恸万分,内心郁郁寡欢,便去找了她第一位好姐妹阿花倾诉种种苦处。阿花听完以后,深表同情加以抚慰,遂说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中秘密,言曰自身更是悲惨,已然怀孕四个月,丈夫舍她而去,跟随姘头相约私奔,远走高飞投奔异地。两人说着说着不由彼此抱头痛哭痛愤万分,感叹造化弄人。秦三娘又找了第二个朋友,是贼窝里头的师爷。此人平时为人低调,处事极为冷静机敏。三娘一股脑地道出事情的原委。他一面点首一面默默聆听,中途也不插口。言毕,遂提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结束的,是何人提出分手的,因何发生这种事的,最后做出一一解答。分手一事仍无得到完美之解决之法。三娘复去寻第三位好朋友倾吐苦楚,一名极有威望身份显赫的一方霸主,在还未开口之际,对于已然挥手阻止,说道什么也不必说,所有的一切由他做主,包其寻得心仪的男子。不论从武功、地位、名气、睿智等等,必然门当户对匹配得当。一个男人看不上,就找十个;十个男人看不上,就找五十个;五十个男人看不上,就找一百个,直至寻觅到为止。她再去找过第四位生平挚友,那人人品憨厚寡言少语的,性子倒是十分随和,三娘一边抽噎一边述说卿卿我我之情爱之事,最后提及两人因性情不合导致分手的情状。这第四个朋友只会止不住一直劝说一直安慰,唯唯诺诺地,却是无以建树。”

    吴骓闻之沉吟一会,一针见血地问道:“第三个朋友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你到底要说的这个人是谁?”

    周行水淡淡道:“‘鸣风书院’沈重山。我这良友长相英俊潇洒,身形高大魁梧,有在世潘安之称。我与其已多年未见,道听途说他近年来变化极大,性子也变了很多。”吴骓道:“如何找到此人?”周行水答道:“人生不管你怎样风云变幻,始终仍有旧友亲朋的。道上中人言及他最近莅临秦凤路城中,至于可否遇见就观你的缘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