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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麻花儿又多大了一个折

    记忆的闸门在睡意朦胧中缓缓合上。

    梅香望了一眼窗外的一弯新月,像个磨的锋利的镰刀片子一样,闪着白亮白亮的光。她沉重的眼皮打着架,然后合上的一刹那,那个白亮的镰刀片子在眼前一闪,这不是郭占金的镰刀吗,他总是将镰刀磨的亮亮的,有时候还亮的晃眼呢。

    他来了,拿着一把亮的晃眼的镰刀,在前面跑,不时的回头对着自己笑,那笑容真好看,那微微前突的下巴上好像还没有胡子,这是二十来岁吧,梅香忽然觉得自己也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也笑着跑向了前面的郭占金,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她急了,拼命地喊:占金哥,占金哥。

    腿一哆嗦,醒了。

    窗外,月色朦胧。

    门外,呼噜声山响。

    梅香翻了个身,将头蒙在被子里,却难再入睡。

    几天以后,小卖部的门前,人们又在传说,他们说,朱贵得了大病了,好像是癌症。

    郭占金发愁啦,朱贵如果真的得了癌症,梅香还能离婚吗?

    这么多年,郭占金太知道了,以梅香的性格,是不会放下朱贵不管的,虽然她早就盼望着离开朱贵的那一天,可是,在这个时候,朱贵又出了大事儿,梅香肯定又犹豫不决了。因为她可以在犹豫中摇摆一生,何况朱贵如果真的得了癌症,也活不了多久了。

    哎,麻花儿又多打一个折,不会顺利的。

    他多想去问问梅香,这些是不是真的,可是,总看见梅香的家里有人来往,他不便出现,但也肯定梅香的家里出事儿了。

    晚上,郭家。

    少见的灯火通明。

    郭占金心里烦,就早早的回家来了,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一边时断时续的一会儿计划着在原大队树林以及近山处重新植树,一会儿就又思慕着梅香。

    农民可真是一个神奇的群体,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却有着超越高层的满足与快乐。他们有淳朴,善良,隐忍的可贵一面,但他们也有自私,狭隘,可憎的一面。

    义务工是国家规定的,用于公共事业的义务劳动,比如修路,防汛,修缮公共设施等,每年一家也就十来个义务工。

    每一个承包国家土地的公民都有出义务工的义务。可是,每到出义务工的时候,他们不是派个孩子充数,就是腰软肚硬的磨洋工,那叫一个奸呀。可就是这些腰软肚硬的奸人,在不知不觉的十几年间,将林场的成了材的树木就从那么老远的地方给偷的所剩无几了。

    当然,郭占金心里也清楚,东西是他们偷了,可并不能怪他们,明摆着的有便宜谁不爱占谁就是傻子。

    况且,他们认为山那么大,树是砍不完的。的确,远处的山坡上现在还郁郁葱葱的到处都是白桦树,红枫,一沟沟的松柏也还在苍翠挺拔着,那实在是因为太远了,偷树的成本可能会大于利润,这些成了精的人们才饶过了它们。

    上面早就下来了精神,退耕还林还草。桃花村本来也没有多少地,谈不上退耕,但却一定要还林,一定要让曾经葱郁茂密的大队林场重新回来。

    这是最近以来郭占金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问题,为什么不干呢。

    义务工是派不出去了,只能等秋后雇个小型挖掘机,先挖坑,明年春天再植树了。

    想到这里,郭占金有些迷糊。电视机里赵本山还在没完没了忽悠着,而他却在观众们的笑声中迷迷糊糊的进入了一个梦幻的世界。

    在那里,成排成行的松树,白杨树,高耸入云,林场的小屋还在,小屋的门前老孙开垦的园子还在,里面还种着水萝卜,韭菜,黄瓜,下面,那口水井也还在,里面的水好清澈,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不是么,连老孙也还在,他正提着一只野兔子,笑吟吟的从小屋房顶的山坡上走了下来。

    真好,有肉吃了,郭占金笑了。

    这时,梅香愁眉苦脸的自门外进来,见电视开着,郭占金呼,呼的打着呼噜,还面带笑容,这是在梦梦娶媳妇儿呢?

    屋子里不是很乱,但冷冷清清的,梅香不由得心生怜悯。她轻轻的走过去,‘嘎嘣’一声关掉电视,郭占金也立刻醒了。见梅香进来,他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是不是又够你忙一阵儿了。”

    梅香没有说话,却眼泪吧嗒,吧嗒的不住的往下流,然后一只手捂着嘴呜,呜的哭出了声,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又憋了很久,此刻终于在这个人的面前可以尽情的释放出来了。

    几天以来,集聚在心中的烦闷与不快,像满天的乌云一样沉甸甸的积压在梅香的心头,它们翻滚着黑色的巨浪,并闪电雷鸣般的摧残着一颗善良无助的心,使一个完全没有主见的可怜女人又一次面临两难的抉择。

    她其实完全可以放下朱贵,义无反顾的选择离婚,哪怕离婚后还可以照顾朱贵的生活,至少还多了一个帮手,或者说遇事有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但是,她又一次左右摇摆不定了,她太想离开朱贵,和她一生心爱的占金哥在一起,可是,她又没办法离开即将走完生命历程的朱贵。

    因为,孩子们说:等她们的爸爸不在了,你爱跟谁跟谁,现在坚决不行。

    梅香再一次需要为孩子们而活,为将不久于生命的朱贵而活。

    “你到底是怎么了,梅香,有什么话还不能和我说吗?”郭占金见梅香一直哭,而且哭的很伤心,他突然觉得梅香特别可怜,心也跟着隐隐的疼了起来,他将梅香紧紧的抱在怀里,侧脸靠在梅香的头上,静静的感受着她的苦痛,分享着她的忧愁。

    他们久久的静静的用心对着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过了很久,梅香才渐渐的停止了哽咽,她闭着眼睛将头埋在郭占金的胸前,不愿意起来。郭占金低下头,用他坚硬的胡子茬拱了一下梅香的前额,试探着问:“你怎么了,跟我说说,有什么困难,我帮你,咱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梅香这才抬起头,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桃花带着她爸到市里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朱贵有可能得的是骨癌,让他住院仔细的检查一下,他死活就不检查了,说是检查出来了,也给他治不了了,白花钱,不如就在家里等死的好,最后没办法,桃花问人家医生,如果是骨癌,怎治,人家说截肢,一个截肢说的吓得死活就不看了,你说这让我怎办,本来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就差办个手续了,可现在,孩子们的意思是不许离,得等她爸不在了,我想跟谁跟谁。你说,我现在怎么办,我怎办?”

    梅香说着,说着,又难过了起来,郭占金也不再劝阻梅香,他有些落寞的靠在背后的行李堆上,心情极其的复杂。

    一辈子了,是他横在朱贵与梅香中间,还是朱贵横在他与梅香中间,已经分不清了,总之,因为朱贵的存在,他与梅香尽管情投意合也不能走到一起,而因为他的存在,朱贵与梅香尽管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却依旧貌合神离。

    人生还有多少个年头,几乎屈指可数,还等的起吗?

    可是,朱贵已经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还要在最后的时刻伤害他吗?可是,没什么可是的,只要信心还在,真情就永不凋谢,是任何风雨都摧残不了的,等的起。

    等,郭占金下定了决心。

    他们促膝相谈了一个晚上。

    郭占金娓娓道尽心声。大道不孤,有爱支撑,梅香懂了,笑容重新爬上了眉梢,驱散了几天以来积聚下来的层层叠叠的阴霾,在她黄白色的脸上荡漾开来,心情顿时明朗了起。

    郭占金送梅香回家,并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的照顾朱贵。

    朱贵其实也挺可怜的,不管怎么样,此生能做一世夫妻,那也是几世的缘分才修来的,一切都自有定数,如果我们俩今生有缘,一定不会再错过,不急在一时,相信老天爷的安排吧。

    将梅香送回家,返回的路上,郭占金的心里就像堵着一团缠绕在一起纠缠不清的虫子,乱糟糟的七上八下的恶心着,他干呕了几下,心烦意乱的不想回家。

    虽然他那样劝梅香,但其实自己心里清楚,等待就是个没有定数的无期徒刑,结局未可知啊。

    这无枉的等待。

    他想找个人喝酒,可,瞅了一圈,没有几家还亮着灯。小卖部今天的灯也早早的息了,这么大个桃花村,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走进的家门,没有个可以倾吐心声的地方。

    走着走着,两只脚却不由自主的走出村外,又不由自主的向着老桃树的方向走去。

    夜是那样的深沉,深沉的可以装的下世上万物的悲喜烦忧,星辰是那样的灿烂,灿烂的可以照亮所有的迷途,老桃树像尊神一样依然霸气的屹立在河沟边,静静的守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它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那么是不是也该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啊?

    神啊,怎么办?

    微风轻轻的拂过,一阵酽酽的花香扑鼻而来,又是一季桃花开,桃花依旧美丽醇香,可我们年轻美丽的模样都哪里去了?桃花依旧轻舞飞扬,自由自在,可我们一生都活在制约里,自由自在的日子又到哪里去了?

    虽然是黑夜,虽然是在老桃树浓重的树影下,郭占金仍依稀可以看到那个留有她身影的树根上,还有那个倩倩美丽的影子,他贴着她的影子坐下来,似乎这酽酽的不是花香而是梅香的味道,他眯缝着眼睛努力的呼吸着来自空灵的香味。在这个灯火阑珊的夜晚,飘忽的思绪追寻着阑珊灯火的一点昏暗的光明,载着忘不了的旧愁与放不下的新愁,带着又一季的花香飘向遥远深邃的天际,在那里还有许多许多郭占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