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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子无畏

    “驾!”

    吴庸抖了抖手里的缰绳,大声的吆喝着,拿起挂在前轸的长鞭猛的抽了一下左马的马臀。

    似乎是因为抽的太厉害了,左边的舆马生疼的嘶鸣着,猛的加快了步伐,连带着被车辕拴住的前后三匹马也不得不紧跟上去,舆车的速度登时快了不少。

    但吴庸却颇为心疼,这四匹舆马都是他亲自照料的,皆是高大的甘郡良马,倒也不挑食,细粮粗料都能吃得,跑起来四蹄飞健,远不是那些关中的细瘦矮马所能比拟的,如今被主人鞭策着跑了一夜,却连口水都喝不得,四匹马儿嘴边都冒着飞沫,应是有些筋疲力竭了。

    林间行路本不宜让马跑的如此之快,因为林地石密坑多,一来容易折了马蹄,二来坐在车里的人也会因为颠簸而舒服不到哪去。

    但此时身后舆车里的乘客却一撩身后的车帘,焦急的催促道:

    “还有多久到?”

    “公子,最多半日,就能进入坪襄郡的地界了!”

    吴庸盯着眼前的路,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声,随后他又转向右边,向正在策马和舆车同奔的另一汉子吼道:

    “范头,前几日让你稍的书信你带到了吗?”

    那骑马之人是个穿着皮衣皮靴的中年汉子,宽头高额,留着粗鄙的虬髯,一双眯缝眼似笑非笑。

    范头倒也不急着回答,他向后挥挥手,身后的四五骑随即从车尾跟了上来,除了一人留在车尾殿后外,其余几人都分列舆车两侧,趁扇形包夹之势护住了舆车。

    “老吴你莫慌,书信我早就差人送予了李郡尉,今日未时他便在坪襄的铁壶堡外接应。”

    范头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悠哉的摸着腰间的琉璃首马刀,似是早已胸有成竹。

    吴庸的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颇有些不满,他对这些跑江湖的游镖客素来没什么好感,前脚拿人钱财后脚就吃里扒外的事儿这帮人也不是没做过,但若不是此次事出紧急,公子也断不会请这帮人护送。

    早知道这领头的范老大一开口便要了六十锭金爰当做佣金,连吴庸这个马夫都心疼不已。

    “公子一年的花销都不足百金...”

    吴庸小声嘀咕着,心里却极不是滋味,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粗银两锭,公子幼时丧母,没有什么亲族支持的他在雍国宫中时便受几位大公子排挤,本来俸禄就不高,不得已年少入质虞国,虽然吃住用行皆由虞国承担,但雍虞二国乃是世仇,又能对这个敌国来的质子好到哪去呢?

    不过是赐了城南一座破落阴湿的古宅当做官邸,每日的吃食供给也如喂鸡养犬般不堪。

    但不管怎么说,公子毕竟还是雍王的儿子,可原本约定好的年俸最后还是拖成了两年给一次,且后来干脆都不派使者了,直接都由入虞的雍国商队带来,为了防止克扣还要给商队头领打赏些钱财,等真正到手里的也没有多少了。

    公子仁德贤明,却还要时常拿些钱财接济前来投效的门客,早已是入不敷出,难有结余。此次虞国伐雍,公子深感可能有不测之险,这才遣散了门客,兑尽府内钱财出逃,却也只凑出了不足八十锭金子,除去给范头的那六十锭,还有留给李都尉的二十锭,即便公子能侥幸归国,也已是个赤贫的公子了。

    想到这里吴庸颇有些愤懑,他跟随公子十五年,自问忠心耿耿,便见不得公子受这等委屈。

    此次虞国伐雍,似是极不寻常,既无敕书亦无遣使,上至朝野大夫,下至小吏走卒都瞒了个结结实实,说是讨伐倒更像是偷袭。虞王只是在一次朝会之上以演兵之名将兵符交于了尚庸君,便任其带着数十万大军直奔雍国上邽郡而去。

    这尚庸君乃是虞国第一封君,作为封君他并不去封地食邑,倒是以虞王的亲弟身份恬居宫禁把持朝政,坊间多有流传他和虞王后宫妃嫔的风流韵事,但无奈其深得虞王信任,多年执掌生杀予夺之权,诸大夫和相邦竟然也对其奈何不得。

    要不是公子的一个门客使了些手段,从一个看管辎重仓库的伍长口中得知伐雍之事,怕是此刻他早与公子一起,被腰斩于高陵城西市了。

    但好在还有“白影”。

    吴庸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有找到那个白衣白马的身影,便扭头问向舆车里的公子:

    “公子,白大侠怎么不见了?”

    公子虽然颠簸的有些难受,但还是强忍着答道:

    “昨夜过陈仓小门时,我的古玉腰佩丢了,早些过秦驰道时已经托了白卿去寻了,应该差不多快要赶回来了。”

    吴庸心里一惊,那腰佩乃是雍王赐给公子的信物,公子年少入虞国为质,至此已近十五载,长相早已与儿时大相径庭,若是无那腰佩为证,谁能证明他是雍王第六子穆无畏呢?想到这里吴庸又有些自责起来,若不是他为了抄近路,执意要过陈仓城,公子也不会被城里的执戟郎看出端倪,从而不得不连夜仓皇出逃了。

    公子说的委婉,所谓小门,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城墙边排水的洞口,仅能容下一人匍匐而过,他与公子狼狈而出,才遇到带着舆车前来接应的范头和白大侠。

    说到这白大侠,吴庸心里也觉得甚是奇特,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一名女子,而是传言这“白影”并非她的真名,只是因她总是罩着一件白色斗篷,且跨着一匹罩着白布的良驹,来无影去无踪,所以这“白影”只是走江湖的游侠刀客们所送的雅号而已。

    江湖传言这“白影”早些年也曾是蔡国世族之女,颇有才学,甚至还做过蔡国大夫,在东方诸侯中女大夫可不多见,但自从蔡国被五国瓜分后,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直到前几年有个专营刺杀的女子出现,此人武艺极强,要价也颇高,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走卒贩夫,凡她欲杀之人皆必死也,传言此人便是那失踪多年的蔡国女大夫,但吴庸却不这么认为,他见过“白影”面容,乃是一年轻女子,若她是那蔡国女大夫,即便再驻颜有术,现在也是年近四十了,哪能有他所见这般清秀?

    不过据说远在江东的徐国天罗司曾为天下有名之刺客排名,“白影”位列第三,倒也足见其武艺之深了,只是不知这不受待见的雍国六公子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得到这名列天下第三的刺客出手相助,吴庸也颇为好奇,只是每次提及此事,公子都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他一介仆役便也不好再多问。

    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吴庸的思绪,林间两侧竟然杀出了三骑,看打扮似乎是虞国扶风营的斥候,为首的皮弁上插着鹤羽,竟然还是个校尉!

    殿后的那个游镖客压根没有防备,连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那校尉一刀砍翻,临死前他的手还紧握着缰绳,连带着胯下的马匹也摔倒在地上。

    吴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他抽出皮鞭开始疯了似的抽着马臀,想要和后面的追兵拉开距离,但经过一夜狂奔马力已竭,任凭吴庸如何抽打,车速仍然不见加快,甚至隐约有了些放慢的意思。

    “彪子,你带老潘殿后!”

    范头早已拔出了马刀,简短的给部下命令,眯缝的双眼仍然似笑非笑,好像没有什么惊慌之色。

    彪子一声吆喝,调转马头,提刀向后面的三骑杀了过去,老潘似乎也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个连着两个铁球的绳索,右臂在马上挥成圆圈,然后猛的一夹马肚,冲刺到距离敌骑不到时三十步时扔出,一名斥候应声倒下。

    这老潘想必也是曾时个马上飞石的高手,利用冲刺的惯性加大了飞石索的冲击力,但也给自己留下了巨大的破绽,另一斥候见状已跃马而上,长刀侧舞,在老潘的脖颈处划出一个大口子,老潘的脖子顿时血如泉涌,他捂着脖子支棱着骑了两步,最终还是摔下马来。

    彪子见状大怒,举刀便冲向那头戴鹤羽的校尉,那校尉却不愿跟他缠斗,身体猫在马的一侧躲开了彪子挥舞的长刀,直接掠过彪子而去。

    等他从马上立起来时,竟然从鞍袋里抽出了一支弓,而马刀也已然收回刀鞘里,只见他从腰后的箭袋里抽出三支箭,左手拇指和食指持弓,无名指和小指捏着两支箭头,右手再拉弦搭箭,射一支箭便从左手再拿一支,如此这般,在疾驰的奔马上连射三箭。

    这是骑兵速射的法子,多用于马战掠阵之用,准头未必多好,但重在以量取胜,三箭之下即便都射空,也能叫敌人胆寒。

    但显然这校尉并非等闲之辈,三箭皆无虚发,一箭射死了舆车右边的一骑,剩下两箭则都射在了舆车之上,好在并没有射穿舆车。虞国校尉虽然只是中层军官,却也统兵上百,是名副其实的百夫长,若无点真本事,怕也是早死在了战阵之中。

    “此处改道!往西走!”

    范头冲到了舆车前面带路,马刀向右挥舞着指路,虞国斥候的出现彻底打乱他的计划,一个校尉只带了区区两个斥候就来拦截舆车,想必后面定有援军,若走大路,以扶风营快马的脚力,怕是很快就能追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走更险要一些的咀土沟了。

    吴庸赶忙拉起了右手的缰绳,右侧的舆马被拽着头身子不自觉的向右转去,有惊无险的带着舆车在岔路尽头转了过去。

    咀土沟不远,也不过四五里地,依马的脚程也不过半刻就到,这沟不深,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土坡,中间有条约莫三四匹马宽的土路,大多是来林子里伐木的樵夫所踩出来的。

    此刻护卫舆车的仅剩两骑,范头在前开路,剩下的一骑殿后护卫,一行人却不敢放慢脚步,只盼着赶紧过了咀土沟,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有雍国的坞堡可以接应了。

    “公子,你可有受伤?”

    吴庸有些关切的问道,拐进小路后,似乎已经把后面的追兵甩掉了,刚才有两箭射在车上,让吴庸惊出了一身冷汗。

    “无...无妨...”

    公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也受了些惊吓,吴庸一阵心疼,公子近来的身体多有不适,一直发着低烧,再加上这路途颠簸,恐怕回国后又要大病一场。

    谁知不待他多想,几块碎石夹杂着土块便顺着北面的土坡滚了下来,带起了一片烟尘,眼瞅着就要落在前面的道路中央。

    “妈的!有埋伏,快走!”

    范头眯缝的眼睛突然睁大些许,顺势用马刀在吴庸的舆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受惊的舆马拼命的向前奔去,试图赶在碎石落下前穿过去,吴庸也紧张的抿着嘴唇,麻木的用鞭子抽着,此刻他也清楚,若是冲不过去后果将不敢设想。

    范头率先策马冲了过去,而前两匹马也已经跨过了石头的落点,眼看整车就要通过时,第二列的左马突然身子一矮,正好踩在了一颗石头上的蹄子登时就折了,连带着整个舆车就慢了下来,也就是这一恍惚间,落石已蜂拥而至,将整辆舆车掀翻在侧。

    随着舆车的侧翻,吴庸也被掀飞了出去,一块不大的石头登时砸在他的头上,顿时血流不止,差点让他昏死过去,但吴庸心心念念的还是车里的公子,他不顾疼痛,费力的巴拉着碎石,想把公子从摔坏的舆车里拽出来。

    但两侧已经传来了敌人的呼号声,十几个拿着长戟的虞国甲士正从山坡上俯冲下来,为首的那个队正戴着一顶兽纹铁兜鍪,拿着一柄长弓,不由分说一箭便向吴庸射来。

    吴庸哪里能看到这些,此刻他正费力的将公子从舆车里拖出来,但羽箭已至,没有射中吴庸,却正好射在了公子的胸前。

    已经摔晕过去的公子无畏因为箭伤而惊醒,立刻疼的大叫,而此时后面追击的那个校尉也已经策马赶到,他毫不费力的就解决掉了殿后的那个镖客,见公子无畏已经身中一箭,便干脆下马提着刀走了过来,像一只等待猎物多时的鬣狗。

    此刻舆车前面的范头已被从山坡上冲下的虞国甲士当场擒杀,尸体甚至都被长戟切成了多块,早已不成人形,仅剩下头破血流的吴庸和他脚边负伤的雍国六公子穆无畏。

    “嘿嘿...”

    吴庸突然笑了起来,食君之禄这么多年,也终于到了报君之恩的时候了。

    他此刻的心境没有多少懊悔,反倒有些坦然,他十九岁便入宫为雍王养马,二十多岁便跟着还不满七岁的六公子穆无畏来到虞国为质,如今也已年近四十,但他始终未娶妻生子,早已把穆无畏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虽然他俩名为主仆,却实则亲如父子,如今大敌当前,做父亲的为儿子挡上一挡,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值得了的。

    吴庸老实了一辈子,也怂了一辈子,此刻他却只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真丈夫,只见他抽出了腰间的短匕,敞开衣襟,露出黝黑的胸膛,朝着步步紧逼的敌人大声嘶吼着:

    “来啊!你们这些狗杂碎!倘若想拿吾儿领赏,先从老子身上踏过去!”

    那个唯唯诺诺的车夫死去了,那个斤斤计较的仆役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位舐犊情深的父亲,他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宛如陷入狼群之中而垂死挣扎的野牛,只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自己的孩子争取哪怕多一刻的生机。

    但鬣狗却无意欣赏这悲壮的一幕,那追击的校尉早已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来,提刀刺向了吴庸的心间。

    鲜血,像一朵妖艳绽放的牡丹,在这片光秃秃的山谷中绽放开来。

    但却不是吴庸的。

    校尉甘冒的脸只凝固在了一瞬,左右两张脸便如同错位一般裂了开来,随即殷红的血液如同喷涌的泉水,连带着体内的脏器迸发而掉落在地上,分作了两滩血肉模糊的烂泥,空气中登时混杂了腥臭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令人作呕不已。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马上一跃而起,以一个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跳跃动作凌空而至,手中的长剑直直的自上劈下,没有什么花哨的姿势,仅此一招,便将那追击的校尉从中斩作了两半。

    “白大侠,你可算来了...”

    吴庸几乎要哭出声来,但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另一支羽箭此时已经射中了他的咽喉,射箭的正是之前射中穆无畏的那个队正耿威!

    此时的吴庸只能无力的跪下来,他双手掐着喉咙,徒劳想把箭拔出来,但他的手愈发无力,只有喉咙里还在发出着“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

    而耿威此刻正欲射第二箭,一团白影却已如风而至,他转头想去射那白影,那影子却忽的低下身子掠他而去,正在他诧异之间,耿威只觉得自己腰下一空,上半身不由自主的向后仰去,他清晰的看见了自己因为自然弯曲而跪在原地的下半身,腰间的切口异常平整,连带衣甲和皮肉一并切开,甚至刀口边缘处还带着一丝焦黑,散发出一丝迷人的烤肉香味。

    “原来...这就是...”

    耿威的思绪最终暂停在了某个不知名的末端,他已经放大的瞳孔里所最后看到的影像竟然是自己被横腰斩断的下半身和已经流出肠子和脏器的半个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