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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只是心悦君耳

    当今圣上喜好琴音,所以楚婠所有的功课中,琴技一直都是由琴技大家教导。

    但后来因为圣上觉得宫廷和教坊的琴音匠气太重,一直心心念念在寻觅能打动他的声音,楚家为了能让楚婠在大选脱颖而出,便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寻到了一个异族的琴师安慕。

    安慕是个俘虏之后,一直在边境为镇守边关的勋贵抚琴助兴,被楚家人无意间发现后带回了京中。

    他容貌俊美,却是个哑巴,再加上他唯一的母亲也被楚家人掌控在手,是以楚家人一点也不担心他会脱离掌控之中。

    许是因为马龙变换的花是她多年来唯一可以肆无忌惮亲近的对象,又许是因为那些花便代表着她还是楚婠时做主留下的东西,就算是上课也一直将马龙变的花带在身边。

    这些年除了在面对自己的父亲的时候,楚婠已经很少有失态的时候了,可那一天,当她抬头看到迎面抱着琴向她款款走来的安慕之时,原本沉静如水的眼眸却瞬间亮起了惊人的光。

    彼时正值夏日,屋中难免燥热烦闷影响琴的灵性,府中便将楚婠学琴的地方换到了建在湖中心处的六角凉亭之中。

    湖中荷花盛开,粉白的花,碧绿的叶,看上去格外喜人。

    微风拂过,荷花轻摇,碧浪翻滚,身着青衣的男子怀中抱着七弦琴,从长廊的尽头走向她所在的湖心。

    一步又一步,宛若踏在最美的荷花蕊上,也像似轻轻走在了她的心尖。

    这些年间,楚婠也见过不少的王公贵族,冷峻孤傲如她父亲楚政,张扬俊美如其他的世家公子,可他们大多都是绫罗裹身,金玉为饰,从发梢到脚底都透露着精致跟讲究,从来没有谁,仅着一袭简单青衣,便能让她联想到芝兰玉树这四个字。

    待他走的近了,楚婠这才明白,原来这世间当真会有男子生的那样好看,就算用容貌无双来形容,都半点不显过分。

    他走进凉亭的时候,她还在看着他的脸发呆。

    这是极为失礼的一件事,可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对她微笑着行了一礼之后,便在一旁早已备下的笔墨纸砚上写道:“在下姓安名慕,从今天开始会接替先前的先生,教导楚小姐的琴技。但因为在下天生口不能言,所以往后回答小姐的问题之时,就只能以文字作答,速度可能稍慢一些,还请小姐见谅。”

    直到他将那张自我介绍的宣纸递到她身前的时候,楚婠这才满脸通红的反应过来。

    她低头看向面前的宣纸,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都透露着说不出的清雅。

    安慕。

    楚婠在心底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后,这才抬首对他回以一笑:“那以后就麻烦先生了。”

    她没有因为他的先天残疾对他鄙夷或者看不起,也没有过问他的身世来历,甚至对他与常人截然不同的碧绿双眸也不曾表示出半点异样。

    安慕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被她排斥或者厌恶的准备,可楚婠的态度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之所以能和母亲从边关到这里,都是因为楚家人从中周旋的结果,虽说他们也是存了利用他教导自家孩子的心,但比起边关那些视异族如猪狗的贵族们,已经好了许多了。

    最起码在这里,他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楚家现在是他的主人,楚婠是他负责教导的第一个姑娘,安慕不知道她是真的愿意接受他的教导,还是将他的不满藏在心底,所以踌躇半晌,他终究还是转身在另外的一张宣纸上再度写道:“小姐好像并不惊讶在下口不能言,也不介意在下是异族?”

    楚婠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先愣了一下,而后莞尔笑道:“其实还是很惊讶的,因为这是第一次看到有跟自己眼睛颜色不一样的人。但我想到的是,若在先生故土的话,也应该很少看到我们这种黑眼睛的人才对。至于口不能言这件事么……”

    说到这里,楚婠也将走到了琴案旁,动作优雅的坐下后,才继续开口道:“直到先生提笔写字我才明白为何之前丫鬟们会在学琴的地方准备笔墨纸砚呢。我先前听闻府中的人说过,先生的琴音世间少有,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世间少有。抚琴者能将自己的感情都倾注于琴音之中,先生又能写的一手好字,那能不能用言语表达,又有什么关系呢?”

    安慕是在俘虏营出生的,从他有记忆开始,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他的人都会嘲笑他是个哑巴,或者看到他眼睛的瞬间,便骂他是妖孽、怪物。

    若非他自小音乐天赋奇高,样貌又生的好,在视人命如草芥的俘虏营,他也早就死了。

    为了能让母亲过得好一些,为了能活下去,他很早就放弃了尊严,抛弃了软弱,他学会了不管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最优雅的风度,最完美的笑容,更习惯了被他人残忍相待。

    但今天,却有人对他温柔相待,用平等的态度语气和他说话。

    在安慕看来,楚婠是贵族世家的嫡女,而所谓贵族,大多人前优雅,背后狰狞,就算她用刀子剜他的血肉,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她却并没有伤害他。

    安慕站在原地,忽然间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见安慕长久时间没有回应,楚婠以为自己的话说的不妥,有些紧张地又补充了一句:“先生,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还觉得,自己能够说这样多的话,享受这样好的一切,但琴技却不如先生半分,觉得很是羞愧呢。”

    深吸一口气,暂且强行压下了心口的动容后,这才挥笔在宣纸上写道:“小姐听过在下的琴音?”

    楚婠舒眉浅笑:“自先生入府之后,每日都有琴音传出,实不相瞒,我很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求先生指教啦!”

    夏日微醺的午后,端坐在琴案旁的秀丽少女,宛若初绽的白荷,亭亭玉立地开在了安慕的心间。

    让这个命运坎坷的男子,第一次觉得人世还是有美好的存在。

    因为安慕每日都会定点在午后指导她两个时辰的琴技,是以自那开始,她的行为举止越发优雅讲究,对裙裳配饰格外关注,她比以前学的更为认真,但整个人却一扫以前的静寂,变得生机勃勃了起来。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每天向她父亲楚政汇报,马龙本来以为楚政很快就会因为楚婠的异样而处置那个琴师,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替他们心惊胆战。

    马龙知道人妖殊途,自己一生都没办法和楚婠在一起。

    但如果可以,他是衷心的希望,他喜欢的姑娘能够和她最爱的人一世长安。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楚政不仅一直隐忍不动,甚至让其他的下人都刻意放缓对楚婠的看管。

    马龙虽然只是懂一点人情世故,却也觉得楚政这样的举动非常离奇。

    那时候每逢节假日或者楚家主人们的诞辰,都会请戏班子到家中来演戏,马龙陪在楚婠身边这些年也看到过很多的折子戏,若是才子佳人身份不对等,一般都会被人棒打鸳鸯,横加拆散。

    更何况楚婠和安慕的身份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才子起码可以考取功名,待到功成名就之日迎娶自己的心上人,可安慕是俘虏之后,还是一个哑巴,穷其一生都没办法出朝入仕。

    他们关系越好,马龙便越担心。

    安慕的琴,当真宛若天籁,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一生坎坷,但内心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干净善良。

    楚婠喜欢安慕,所以上琴技课的时候,便格外认真,对琴音的悟性说一日千里而言也毫不夸张。

    两人因为琴音彼此欣赏,因为了解,而惺惺相惜。

    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楚婠在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走到安慕身旁,动作行云流水的写下了一行让安慕脸红心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字。

    “心悦君兮,君不知。”

    自从来到楚家,楚婠一直小心翼翼的活着,在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安慕的时候,她也曾拼命告诉自己要遗忘,要克制。

    可是,倾心相许的感情,就像泼出去的水,二者都没办法收回。

    眼看大选一年年临近,她终是决定对安慕说出自己的心意。

    安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他一直看着那一行字,良久,才转身抱起了七弦琴,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六角凉亭。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停留。

    他怕再多呆下去一刻,他就会泄露心中掩藏最深的情感。

    难堪的出身和天生无法言语的残疾,是安慕最无奈的痛。

    如果可以,他不奢望成为贵族,只要一个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就好,这样他起码还可以为了心爱之人去奋斗,去努力。

    可他是俘虏之后,是罪奴,就算天下大赦,也与他无关。

    这样的他,根本就没办法去回应楚婠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