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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1)

    八岁的夏绿如,穿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胸前淡黄色的蝴蝶结,跟着她跃上台阶的脚步一跳一跳。她推开虚掩的门,清凉扑面而来:入眼是一方天井,刚洒过水,湿漉漉的青板石上布满雨坑——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密集——是岁月的痕迹。

    天井垒高的青砖上摆满各色盆景,多是姿态优雅的松柏。那松柏总让她惊奇:怎么就能一直保持纤小优美的姿态?她曾看过满山的青松,明明一样的针叶,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盆里的小东西虽然好看,却太过拘谨——不如山野中的来得自由。

    天井中间是一大片荷花,立在极普通的褐色陶瓷水缸里,几条红白相间的金鱼与之相伴——她每次进门都在它跟前流连许久,才跑进客厅喊外公外婆。

    外婆李小珍听见声音,笑着迎出来,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果花生——像是随时准备着她去一样,这样做,总让她高兴——然后拉着她到天井旁的竹椅上坐下。

    “妈妈呢?”

    “她说看个朋友,一会过来。”

    外婆“哦”了一声转头忙碌去了。夏绿如一咕噜爬上旁边的那张藤椅——那是外公叶仲勋午睡的场所——然后微睁着眼偷看外公——他此时通常端坐在方桌前会诊,对面坐着她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村民——有些从外乡慕名而来。夏绿如在人生有着无限可能的小时候,就规划着要像金明仁叔叔那样,跟外公学习医术。这个想法倒不是因为救死扶伤的崇高目标,而仅仅像其他小孩喜欢探险一样——外公所做的事在她的眼里,神秘而令人向往。

    桌子正上方的墙上悬挂着同样方方正正的相框,里面摆满了家人的照片以及外公和病人的合影,从黑白到彩色,挤满了整个相框,有些照片甚至只能露出一个角。最前面的,除了全家福,就是她和舅舅的照片。她扎着两根羊角辫,站在一辆玩具汽车上,手握着方向盘,冲着镜头傻乐。舅舅则一身浅色西装,架着金丝眼镜,拎着公文包,文质彬彬又风度翩翩。相框再上去是一副匾额,“悬壶济世”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叶仲勋行医过程中表情肃穆却不严厉,是让夏绿如觉得安心的表情,病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感觉。他戴着听诊器,将探头放在病人胸前侧耳倾听,听完后又让病人伸长舌头查看一番,接着一边搭脉一边低声询问病人几句,最后放开手,拿过手边的药签纸,窸窸窣窣写上一阵。她还记得病人接过药时千恩万谢的模样,却忘了外公配药的情形,甚至不清楚他有没有药房,只是在后来见过很多医生的配药区后才想着外公肯定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只是她从来没有进去过。

    病人走后,夏绿如乖乖让出位子。叶仲勋略显疲惫,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半刻后才起身走进天井。

    天井里到处是滑溜溜的青苔,夏绿如常担心外公会摔倒,但她担心的事一次也没发生。叶仲勋有时修剪松柏,有时捡去荷花池里的败叶。他还养了杜鹃花,春天的时候,紫红色的花朵挤满枝头,金黄色的花蕊竞相吐艳,很是热闹,但在夏季,就只剩一片不起眼的青绿了。还有石榴树,火红的花,让夏绿如想起父亲夏明峰喜欢的诗句:“日射血珠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只是这盆小东西,花就开了十来朵,果实更是小得可怜——不过外公喜欢,经常伫立它面前,静静呆上半晌。

    在天井的角落里,随意摆着几盆春兰,叶子半枯半绿。夏绿如记得其中有一株是舅舅回来那次上山采的,都好多年了,才长出一片新叶——有次她听大人闲聊,听到“水土不服”这样的字眼,她从此很可怜那株幽兰——好在它仍旧顽强地活着。

    外公摆弄完花草坐回藤椅上,外婆端来一杯热茶——还会拿些糕点,夏绿如总是不知不觉消灭大半。夏绿如跟外公安静地端坐着,看穿梭在荷花倒影里的鱼,想它们真是快乐,直到妈妈叶艳秋推门进来。

    叶艳秋取下头上的凉帽,挂到门后的钉子上,一边跟父亲问好,一边开始责备女儿吃太多甜食,又朝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喊:“妈,你别总给她吃糖,牙都蛀光啦!”

    李小珍在里面“嗯嗯啊啊”地应着,但夏绿如知道外婆多半和她一样的心思:“哪有这样夸张!”

    “这次来住两天再回去吧!”外婆端着菜上桌,“绿儿也放暑假了。”

    “看情况吧!”妈妈叹着气说,“家里一大堆事。”听到这话,李小珍和夏绿如都鄙夷地看着她。夏绿如想到家里到处散落着的书和衣服,李小珍则不用想也知道她女儿家是什么德行。夏绿如实在想不明白,勤快的外公外婆怎么就生出她妈这样的懒人。还是人民教师,要是学生知道她妈这形象,啧啧啧,她都不敢想。

    叶艳秋拍她一脑袋:“看什么看,吃饭!”

    吃饭的时候,外公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默默吃饭。叶艳秋则一边扒饭,一边责备不乖乖吃饭的夏绿如两句,一边还和母亲拉家常。

    李小珍问她:“你刚去哪儿了?”

    叶艳秋含着饭回道:“我在村口碰上兰兰……”说着瞥了眼父亲,见他老人家没反应,又说:“她老公对她好吗?我刚见他一身酒气回来,瞪着我眼神怪吓人的,这大白天的喝酒,真是……我赶紧溜回来了。你说她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人?”

    李小珍也看了眼丈夫,“别人家的事,你别管太多。”

    “可是……”妈妈还想说什么,叶仲勋开了口:“吃你的饭,有话吃完饭再说!”

    大家就都不吭声了,只剩下碗勺相碰的声音。妈妈吃瘪,小绿如反而心里一阵快意,让她平日里总教训自己,这下蔫了吧?这一开心,饭也觉得香了,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底朝天,李小珍见了直夸她上学变乖了。叶艳秋在边上撇撇嘴,一副不以为然。

    吃过饭是午休时间。大门虚掩着——病人不是客人,不会按预约时间上门——叶仲勋在躺椅上睡着了,叶艳秋和母亲在里屋窃窃私语。夏绿如爬到天井的青苔上玩“溜冰”,很熟练地不会让自己摔倒,玩得无聊了,又被盘横在粉色荷花上偷享清凉的蜻蜓吸引,蹑手蹑脚地走近想要捉住它。

    窗外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唱着,它的人生估计只有这一个乐趣,所以人们再厌烦也不会想去打扰。夏绿如玩得累了,偷偷爬上叶仲勋的坐诊椅,挂上听诊器,有模有样地扮演起医生来。就在她玩得不亦乐乎时,门外传来急促又焦虑的喊声:“叶医师!叶医师!”接着门被大力撞开,两个中年男子抬着一副门板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停地用手背擦眼睛。

    夏绿如扔下听诊器,溜下椅子往门口跑去——此时叶仲勋已经起身——她看到床板上躺着一位年轻的妇女: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而且口吐白沫。外婆听到声音也走出来,招呼两个男子将床板放在天井边的地上,结果一见担架上的人整个脸都变了形,扭头朝卧室里大喊:“秋秋,你快来!”声音颤巍巍的,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叶仲勋的面色也比往常凝重,他蹲下身子查看了一会,摇着头起身说“迟了!”

    一直默默跟在旁边的男孩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小珍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予安慰。夏绿如看看地上的妇女,又看看大哭的男孩,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担架上的人嘴里的白沫还在往外涌。

    “她的嘴还在动!”她大叫起来,带着哭腔,心想这人明明还活着,怎么就迟了?叶仲勋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她喝的是敌敌畏,而且分量不轻!”

    男孩子听到夏绿如的喊声,挣脱开外婆,一下跪倒在妇人的旁边,用力摇着她的手臂,哭着喊:“妈妈!你醒醒啊!妈妈!”

    病人在他的叫唤和摇晃下,又吐了一大口白沫。男孩直起身子,转身跪到叶仲勋的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哭喊道:“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求你,求求……”叶仲勋用手轻抚他的头,叹一口气道:“孩子,不是我不救,你妈她已经……”这时被哭闹声吵醒的叶艳秋打着哈欠走出房门,她可能见惯了这种场景,只瞟了一眼就往厨房走去。李小珍叫住她:“秋秋,兰兰她,她喝农药了……”

    叶艳秋刚拿起水杯,一听这话,手一滑杯子落地上,破碎的声音,刺痛人的耳膜。

    “你说什么?”叶艳秋飞奔过来,待看清门板上的人,眼睛都直了,整个人扑了上去:“兰兰,你这是怎么了?兰兰!”但是门板上的人没有回应她,她侧着的脸惨白如灰,嘴里的白沫汩汩地往外冒。

    叶艳秋猛地起身,上前拉住她父亲的手臂:“爸!你快点救救兰兰啊!这怎么可能呢?她刚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爸,你怎么站着不动啊?”

    “来不及了!”叶仲勋还是这句话,“她喝的量太大,救不了。”

    “那也要试试啊!”叶艳秋大叫道,夏绿如觉得她的声音比和父亲吵架时还要高许多分贝,声调也是前所未有的凄厉,那里面包含着的,是种可怕的东西——恐惧。没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在眼前渐渐死去更让人恐惧:她还活着,她即将死去,而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会觉得自己是杀死她的刽子手,因为你的无能,所以你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夏绿如不明白这些,但母亲的声音震撼到她幼小的心灵,还有那个小男孩:他已经放弃乞求,转身跪在他母亲跟前,用手一遍遍抹去她嘴角的白沫,脸因为憋着哭泣而涨得通红,整个身体不停抖动着。夏绿如转身从脸盆架上扯下一块毛巾,挤到他身边跟着跪下,将毛巾递到男孩满是泡沫的手上。男孩子转头看了她一眼,抽噎着,满脸的泪,通红的眼,黝黑瘦小的脸上布满伤痛,令人不敢直视。

    夏绿如低下头去:“用毛巾……”男孩子接过毛巾,轻轻擦拭母亲的嘴。

    抬人来的两个中年男子讨论着叫她的丈夫,一个说:“我老婆已经去了,怎么现在还没来?”

    另一个说:“他在赌桌上,不说他老婆死了,估计下不来。还是我再去叫一趟,叶医生都说没得救了。”说着出门去了。叶艳秋过来抓着病人的手不停垂泪,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兰兰!兰兰!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兰兰!你有什么事怎么不跟我说,你怎么……”

    等她的丈夫许向辉赶到的时候,躺在门板的上的人已经没了动静,除了嘴角细细的白沫水。许向辉是个黑瘦的男子,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待看到妻子的惨样,整个人愣在原地,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来。本来跪在地上的男孩见到父亲,攥紧拳头站起来怒视着他,那眼神,像头愤怒的狮子。

    “我说让她去死,她还真……”男子喃喃自语道,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叶仲勋:“她,这就没了?”

    “准备后事吧!”叶医生说,“已经没生命体征了。”

    男子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似恼怒,似后悔,更多的却是麻木,连假装流两滴泪都没做,就招呼着两个中年人帮忙把人抬回家。男孩扶着门板,趔趄着跟出了门,夏绿如望着他瘦弱的背影,不自觉地难过起来,钻进妈妈的怀里,陪着她一起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