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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蝶?小蝶!

    小蝶是民国时候出生的。

    她本来并不是港岛人,而是粤州人,父母都是同一个剧团的人,为了躲避战火,剧团从粤州一路辗转,在粤东省内四处打转,最后挑了一个大点的县城扎根。

    父母在路途中相互扶持,情愫渐生,结为夫妇,生下了她。

    她是戏团的宠儿,戏团内的所有人都对她倍加宠爱。

    她生在戏团中,自幼学戏,展现出了极强的天赋,无论是谁见了她都赞不绝口,认为她将会是未来戏团的顶梁柱。

    当然,她同样也是这么认为的。

    就在戏团所有人的保护下,小蝶快乐的成长着。

    直到八岁那年。

    国内的经济环境愈加紧迫,硝烟的味道逐渐弥漫,戏团越来越冷清,出戏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

    戏团要撑不下去了。

    但撑不下去也得硬撑,没了这活计,大家只会更难。

    戏团开始节衣缩食,甚至很多时候需要男人们出去接些苦力活来为生。

    年幼的小蝶不懂,她只知道她的新衣服没了,零食没了,玩具没了,戏团里对她和颜悦色的叔叔阿姨面上笑容少了,疲惫之色多了。

    懂事的她没有吵闹,甚至与戏团外的小孩玩耍时开始偷偷将自己的玩具出售,攒下钱来打算给父母一个惊喜。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小蝶十岁那年。

    三十多岁的父母两人在外出时遭遇车祸重伤。

    开车的是个洋人。

    所谓的警察根本不敢抓人,只是不停的“协调”双方。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协调的是他们这边,妥协的也只能是他们这边。

    毕竟在那个年代,洋人便是天。

    本就窘迫的戏团因为医药费雪上加霜,年幼的小蝶拿着自己攒下的钱跪在班主面前,苦苦的哀求班主千万不要放弃她父母。

    班主也只能摸摸她的头,面露苦笑。

    好在对面也不算完全的蛮不讲理,派人送来了足够支撑戏团继续支撑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的金钱。

    还有一句话。

    “发生了这种事,我们很抱歉,但抓人入狱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们懂事,就这么结束吧。”

    嗯,就这么结束了。

    戏团收下了钱,是小蝶父母要求的。

    就好像对方说的那样,入狱是不可能的,就这么结束,对他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纠缠下去,只会更糟,毕竟对方不给钱,他们也拿对方没有丝毫的办法。

    硬撑了不到半年,小蝶的父母在病床上相继离世,戏团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葬礼。

    小蝶趴在父母的灵柩上哭得稀里哗啦。

    对方也派人出席了这场葬礼,还再次送来了一些资金。

    可笑的是撞人那位,在此之前再次出了车祸,死在了小蝶父母前面。

    有什么用呢?

    嗯,至少很解气。

    按照习俗,七天守灵结束,灵柩下葬,小蝶红肿着双眼,稚嫩的小手挖开土坑,将自己攒下来的钱埋在了父母的墓前。

    戏团有了资金,可以继续支撑下去了,大家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现。

    他们知道这一切因何而来,对小蝶的宠爱也更胜从前。

    就这么唱啊练啊,练啊唱啊,又是六年。

    小蝶十六岁了。

    她的天赋开始展现,长开的面容美艳无双,吟唱的戏曲动听无比。

    只要是她上场的戏,台下必定宾客满堂。

    戏团接的戏开始增多,钱也挣了个盆满钵满,大家脸上的幸福笑容开始洋溢。

    真好,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看着自小宠爱自己的诸位叔叔婶婶们的笑,小蝶心里默默的想到。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悲剧再度发生。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一个有钱的老爷看上了小蝶,明明已经有了六房姨太太,还要强娶她为妾。

    戏团慌了,开始四处找关系,看看往日请他们去唱戏的达官显贵们能不能伸伸援手。

    然而尽是失望。

    没人会为了他们一个小戏团去招惹那位老爷。

    戏团这边只能使用拖字诀。

    能拖一时难拖一世。

    那老爷等之不及,挑了个良辰吉日,直接八抬大轿堵在戏团门口,扬言若不将小蝶嫁给他,他就这么一直堵着这门。

    警察来了,老爷下马颐指气使的说了几句,就拿着赏钱走了。

    他们就这么堵了两天。

    被五花大绑的小蝶哭肿了双眼,硬拱着趴倒在剧团团长面前,一如当初她父母要求和解一般,求大家放她外嫁,用自身换戏团一个安宁。

    不绑着,她可能自己就跑出去了。

    戏班班主年事已高,是个发须皆白,和颜悦色的老头。

    班主原本慈眉善目的脸上现在也是布满了愁容,沉思许久,终于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他可以答应这门亲事,只是有一个要求。

    小蝶是他戏团的人,她父母也是他戏团的人,父母已逝,那他们就是她的娘家,他们需要为她披上嫁衣,亲手将她送上花轿。

    几个其他女伶上前扶起小蝶,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具都是两眼通红。

    小蝶先是冲着班主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起身站稳后又忙为几个阿姨拭去眼角泪花,歪头甜甜一笑。

    “真是的,你们哭什么啊?那是个有钱的大老爷,我是去享福去的啊。”

    但眼角不住掉落的泪珠说明着,这都是假话。

    她才十六岁,这个年纪,谁不期待自己的另一半,是一位白马王子,是一位盖世英雄呢?

    听闻此话,几人更加难忍悲伤,抱成一团,失声痛哭。

    在场的男人也都是眼眶通红,牙关紧咬,拳头死死握紧。

    他们中,年纪稍长的哪一个不是把小蝶当亲生女儿在养?

    年纪稍小的哪一个又不是将小蝶视为梦中情人?

    放她去让那肥头大耳的烂货祸害,他们如何能忍心?

    哭过一阵,女伶将小蝶带到屋内,为其挑选嫁衣,为其梳妆打扮。

    戏团里哪来的嫁衣,其实也都是台上用的戏服而已。

    小蝶挑啊挑,挑啊挑,始终挑不到称心如意的。

    或许也是她不想嫁,想再拖一拖吧。

    对不起,大家,就让她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大堂。

    将所有女人和小学徒都驱散,望着台下一众男人望来的愤怒视线,老头微微一笑。

    一旁有几个人从仓库搬来了成捆的刀枪棍戟,其中混着些许菜刀类的刀具。

    那是他们演戏用的道具,还有做饭用的厨具,也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武器。

    没有过多言语,他只问了一句。

    “敢吗?”

    没人回话,也没人退缩。

    所有人都是默默上前挑起了趁手的武器。

    披上嫁衣是假,支开小蝶是真。

    当年小蝶父母走的时候,班主就代表整个剧团,在他们坟前起誓,从今往后,小蝶就是整个剧团的女儿。

    他们唱戏,很多时候可不是唱给人听的,上献天神,下祭地鬼,誓言这东西,他们看得比谁都重。

    既然如此,拼死,他们也得把这喜事,变成丧事。

    老班主走到捡剩的武器前,弯下腰拿起一杆红缨枪。

    那杆枪看着很漂亮,保养得也很好,却没人敢拿。

    那是他年轻时,还在台上时用的枪。

    “班主,您要不……”

    “嘘~噤声。”

    将一根手指伸到嘴前止住别人阻拦的话,他将长枪贴在身前,闭上双目,双手止不住的一阵颤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干瘪的肌肉中淌过久违的热血,微微鼓动。

    数秒后,双目睁开,浑浊的老眸中满是坚定的神色,他环顾四周,扫过在场每一位的脸庞,仿佛要将所有人的脸深深的刻在脑海中一般。

    “走吧。”

    小蝶挑了好久,终于找到了诚心如意的嫁衣。

    那是她父母结婚时,母亲穿的嫁衣。

    不同的是,父母两情相悦,而她……

    忍住眼泪,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抱着衣服,转身走向女伶。

    一声巨响从外头传来,她面色瞬间煞白。

    她听得懂,那是枪声。

    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她路过大堂,看到地上被挑剩的武器更是心中绝望。

    大家怎么这么傻?

    几名女伶同样面露悲伤的向外跑去。

    拉开戏团大门,她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怀里还死死抱着大红色的嫁衣。

    场外的景色并未和她想的一样。

    三方人马对峙。

    一方是手拿武器的戏团众人。

    一方是瑟瑟发抖的“迎亲队伍”。

    一方是纪律严明的军队。

    军队中带头的年约二十的少年将军穿着一身戎装,坐在高头大马上,面容刚毅,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镀上了一圈金边。

    她一时间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那少年将军手上举着枪,枪口微微冒烟。

    看来刚刚那声枪响就是他的杰作。

    而对面,那有钱的大老爷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淌出,和新郎服混在一块,已经没了生息。

    她紧抱着怀中的衣服,看着那位少年将军,紧咬红唇,心中忽然有了一个让自己脸红不已的想法。

    我一定要穿着这套衣服,嫁给面前这人。

    大老爷死了,剧团也得救了。

    那军队接管了整个县城,而她也顺势认识了那位少年将军,也就是她的他。

    那段时间她又开始无忧无虑,仿佛找回了父母还在的那段幼时时光。

    他宠着她,事事都顺着她。

    她也很少再上台唱戏,更多的是待在他身边,唱给他听。

    戏团有了“老大”,生活也开始逐渐富裕起来。

    别人都愿意找他们唱戏,不为别的,就为了结交一下那位少年将军。

    哪怕结交不上,发出一个善意的信号也是好的。

    没办法,这年代,有枪比什么都管用。

    她真以为她的生活就这样了,再过一段时间,嫁给他,就这么度过一生。

    也挺好。

    或者说,要是那样真的太好了……

    可老天爷总是爱开玩笑的。

    就当他们定好日子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告诉她,他得离开了。

    要打仗了。

    霓虹入侵已经开始明目张胆,他虽然只是个小军阀,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哭着求他,他一言不发。

    军队整装待发,剧团同样整装待发。

    他们先将剧团送往了港岛。

    依他所想,港岛当时被日不落所占领,应该会比这边安定许多。

    他出资修建了剧院,剧团自此在港岛扎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晨,他和初见时一般,阳光为他度上金边,穿着一身戎装,在落叶遍布的院落内,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他为她戴上了一枚戒指,戒指上的钻石又大又闪,比她以前看到那些阔太太手上的好看一万倍。

    他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并且留下了两个字。

    等我。

    他离开了港岛,离开了戏团,也离开了她,但她知道,他一直在。

    洗干净那套嫁衣挂好在自己的衣橱,她就这么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好多年。

    每天都要看着那套嫁衣,想着等他回来以后,她要怎么面对,他又会怎么应对。

    哼,居然就这么把本姑娘落在这,到时候定不会与你这厮善罢甘休。

    想着待她穿上那嫁衣后,有多么美丽,而他穿着礼服会有多么帅气。

    我的情郎啊,你快快回来吧,你可别拖太久了啊,班主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万一,我的长辈位上坐谁啊,那帮叔叔婶婶们岂不是要打架了。

    她坐在他向她求婚的那个院落里,歪着脑袋看着夕阳,心里美美的想着以后。

    什么时候才是以后,这是一个很哲学的问题。

    她不懂。

    她只知道他能回来,才是她的以后。

    可她可能没有以后了。

    她终究没能等来他的归来,只等来了港岛全面失守,日不落守军决定投降,放弃港岛的消息。

    这下真的出大事了。

    在这乱世中,美貌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有人为了讨好霓虹的太君,将小蝶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那军官当即就表示了要人。

    收到风声的剧团开始策划逃跑的事。

    但小蝶累了。

    能跑哪去呢?

    能跑得过子弹吗?

    下一个地方,就能安生吗?

    她穿上了那件嫁衣,对着镜子画好妆。

    坐的椅子,用的梳妆台都是他送的,也是她精心挑选的。

    胭脂水粉是精心挑选的。

    连自杀的毒药都是精心挑选的。

    据说没有痛苦,不会有凄惨的死状。

    想想也有些想笑。

    活着的人没吃,吃了的人活不了,谁知道疼不疼?

    不过能美美的死去也不错。

    她以前听一个基督教的神父说过,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嘻嘻,正好,我才不想去呢。

    去了,他不就找不到我了。

    就在这里就好。

    望着镜中美丽的人儿,她开心的笑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镜子里的人要哭。

    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哭什么啊?

    明明生命中遇到了这么多好人,哭什么啊?

    明明父亲母亲这么宠自己,明明戏团的叔叔婶婶们这么宠自己,明明他这么宠自己,哭什么啊?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如父母那般,一如班主那般,一如他那般。

    乖,不哭,啊~

    服下毒药,她轻轻伏在桌上。

    桌子好温暖。

    就好像从前,趴在父母怀里小憩一般……

    就好像从前,趴在他怀里嬉闹一般……

    再睁眼时,她看到了年过九十,抱着她尸身嚎啕大哭的班主,看到了头别过一旁,捂着嘴哽咽抹泪的阿婶,看到了常常问她要糖吃的小屁孩阿卷,抱着她前不久才给他买的木偶,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人死为鬼,她恋恋不舍,期待着他的归来,不愿入地府转世投胎,附身于桌椅化为地缚灵一般的存在。

    就好像她想的一样,哪也别去了,就在这儿吧。

    戏团强忍悲痛收敛了她的尸骨,抛下大部分行李,连夜离开了港岛,不知去向。

    收到消息的霓虹军官勃然大怒,但得到小蝶已死的消息,也知道事不可逆,与其分出精力去找出戏团泄愤,不如再找下一个。

    外加这军官自始至终都没见过小蝶,觉得她不过也就是个小戏院的戏子,能漂亮到哪去?

    美女,这世上多了去了。

    从这以后,剧院荒废了。

    再然后,小蝶就这样继续等着。

    这样等就不会有意外了。

    她心中想到。

    虽然,也不能嫁给他了。

    但是,她只想再见他一面,真的,哪怕只有一面,只是听他说一句话。

    花谢花开,年复一年。

    霓虹战败,英军重新回到港岛,港岛又再次恢复宁静。

    有人看上了这间剧院,招兵买马,再次将剧院开了起来。

    戏台上又有了咿咿呀呀,她也跟着咿咿呀呀。

    可惜没人听得见。

    这些人真可怜,明明我唱得这么好听!

    她心里愤愤的想到。

    他没回来,戏团的大家也不知所踪,一切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但她还在等。

    地府的勾魂使者来找她,来劝她,她不走。

    一来二去,倒是和那使者混熟了。

    那使者常常来她身边听戏,和她聊天。

    那使者可逗了,戴个高高帽子,穿着一身白,还吐着个能到肚脐眼的长舌头。

    又是这么等啊等,等啊等。

    等着等着,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透明。

    她知道,自己阴寿将近,等不了多久了。

    可他还没来呢,自己怎么能走?

    她开始变得慌乱,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连戏都不唱了,每天就蹲在剧院的门口阴影内,眼巴巴的盼着他在下一刻开门走入。

    意想不到的是,勾魂使者给她送来了一枚丹药。

    使者说,那是他在下面立了功,判官大人赏他的,吃了这颗药,她又能等他了。

    她不要。

    那药黑光缭绕,阴气聚集,一看就十分贵重,这份礼她担不起。

    使者宠溺的笑了笑:不白给你,起码给我唱三年戏。

    听到这,她才犹豫着收下,心怀感激,嘴上却是撅的能挂油壶。

    你这人怎么这么贪心,这最多够让我给你唱一年的。

    使者大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就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

    丹药入腹,化为纯净的阴气扩散全身,她又变凝实了。

    她开心得拉着勾魂使者又蹦又跳。

    她又眼巴巴的继续等。

    转眼又是数月,春去秋来,剧院内的大树叶子泛黄落下,就好像他离开的那天一样。

    勾魂使者告诉她,他要走了,地府人事调动,他被调去了其它地方。

    小蝶很失落,但还是献上了自己的祝福。

    她为勾魂使者唱上了最后一出戏。

    临走前,勾魂使者给了她一封信。

    她打开信,然后撕碎。

    勾魂使者说,他偷偷去翻了判官的生死簿。

    她要等的人早已死去,轮回转世。

    他死了?

    她不信!

    他说让她等他的,他怎么可能死?

    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打在落叶上,飘散成虚无。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她相信的是,他不会骗她,只要她肯等,他一定会来。

    她继续等。

    只是这回,彻底没有人来听她唱戏了。

    剧院再度逐渐荒废,她的遗物被搬入仓库,自此她便在仓库扎了根。

    日常看不到人,就是有人进出仓库,也是她看得到人,人看不到她。

    无事可做,她一遍遍的化着妆,一遍遍的唱着戏,一遍遍的想着,见到他时的样子。

    那天,她要画什么妆,要穿什么衣服,要说什么话。

    而他,又会不会和以前一样,宠溺的看着自己,轻轻将自己拥入怀中。

    直到那一天。

    一个男人推开了仓库的门,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