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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猩红葬所

    未知的深空之外,由黑暗与虚无构筑,被寂静与苍茫填满的某处狭间,绝对零度下压抑的永夜使这里生灵匿迹,就连时光的步履都在此畏葸不前。

    渺渺茫茫中,狭间深处隐约有朦胧的微光撕开了浓稠墨色,好似珍贝含珠般在黑暗中闪烁着嫣红光泽,犹如一双无形之手挥毫落纸,在夜幕画布上轻盈勾勒出一条条蜿蜒细长的光弧,形成一粒水珠的轮廓,亦真亦幻。

    狭间内除了这粒水珠外再没有任何参照物,所谓大而无垠小而无影,于此间却是怎么也无法诠释出的概念。

    就在这广袤厚重的墨色围裹之下,水珠内部则是另外一番天地——如血一般的无边汪洋激涌奔腾,冲破雾霭跃入云霄,把黑夜染红,将万物席卷。

    数之不尽的黑褐色巨型残骸被磅礴的海浪裹挟,如千军万马奔向天际,浩荡的浪潮在冲撞中散作滂沱血雨,风暴肆意狂烈,内部的高压将漫天血雨攥成一道道龙卷般粗壮的水柱,在汪洋之上盘旋交错,接天连地。

    巨型残骸的物质结构并不牢固,不断被外力撕裂,又在挤压中聚合,可任风浪如何摧残,却始终保持着类似球状的外形。部分残骸表面露出狰狞的断面,裂开的豁口就像黑色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高山陡谷化作它的獠牙,悬崖绝壁化作它的唇舌,而唇齿之间,则是幽暗无底的万丈深渊!

    种种奇景伟观,无一不显示着,被这片血海汪洋吞没的,是一颗颗庞大的天体,曾耀于苍穹的漫天星辰!

    在它们周围,偶尔还有三三两两的残缺物件浮现出庞大的一角,从中依稀能看到昔日文明的璀璨痕迹:冒出小半截乌黑船身的损毁战舰、上下沉浮着血迹斑斑的旗杆、表面坑洼腐蚀严重的祭台残块……

    此时的天地与万物,如同汤羹与熔渣。

    可每当浪潮翻滚,残骸与焦土浮出海面,便有第三者从浪花中遽然涌现,它们成群结队、张牙舞爪,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血液,兀自蔓延开来,大地上迅速爬满暗红色的纹理,汇作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那是密密麻麻的鬼影!从每一朵浪花中争前恐后地登陆,在大地上挥动变形的肢体暴戾嘶吼,几乎占据了一半身体的尖锐口器大张,抓住一切机会,悍然不顾地互相撕咬啃噬。

    随着不断吞食,优胜者的身躯越来越大,浑身鼓起一个个臃肿血包,到极限时,血包迸裂,再次分裂为众多鬼影,顷刻间将优胜者掩埋,把它分而食之,新一轮的撕咬再次开始,仿若炼狱之景。

    飨食之战仍自持续着,另一朵浪花卷起更多形态可怖的鬼影转瞬扑来,最终获胜的一方在昂首中尚未停歇片刻,很快又被涌起的更大浪花给浇灭在大地上。

    而愈显诡异的是,不论是鬼影歇斯底里的嘶吼声还是那惊涛骇浪的咆哮声,似乎都失音了,透不出半点波动,仿佛一场背幕猩红的哑剧在此方炼狱舞台静默上演。

    曾几何时,此地必定是一处恢弘的文明之所,它本应有浩瀚星空,绚烂星海、本应有芸芸苍生,万灵生长……

    可此际,却与凋零的时空一同长葬于此,化作一幅万物苍生覆灭图!

    天地被暮色淹没,世间满目疮痍,猩红翻滚蠕动,风暴在血浪之上狂啸,鬼影在血浪之下嘶吼。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和无序,除了他——那尊巨大的人形雕塑。

    他静静屹立在这枯烂天地之中,如神明一般气势巍然,俯瞰万界,赤霭萦绕其间,难以尽覆其身,血海之深,尚不足以没过其胸腹,一毛一发,视之皆如山川大岳,峰峦绵延雄伟,非穷极高远处,绝难尽窥其貌。

    他的面庞模糊破旧,神情难诉,身躯之上朽迹斑驳,因历经岁月而遍布尘污,不少部位有残渣脱落的迹象,形成了深谷幽渊,左臂空落落的,右臂抬起向前探出,手掌成剑指,睥睨物表,遥指天穹之上。

    那并起的剑指像是在昭示什么,但前方空无一物,只有底下血海腾腾,海浪中肆无忌惮的无数鬼影似乎都不愿靠近,只在远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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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以言明究竟是哪个时刻,当事物停止更替变化,再长的光阴,于此地也都只不过是一瞬,在这奇异时刻,整幅苍生覆灭图兀地隐现出一股波动,腐烂的世界似乎冒出了气息。

    仿佛心脏轻轻搏动,隐晦的律动从无到有,由慢到快,越来越快,如天地初开,万物伊始!

    剧烈的晃动中,一道耀眼极光乍现于血海深处!

    极光甫一出现,便在海底急速穿梭来回,宛如雷霆怒绽,爆发出的光芒顷刻点亮了万物,整片海洋刹那间通透明亮,时光仿佛于此刻重临世间,如春雨般洒下规则,潺潺而动。

    原本静默无声的天地蓦地炸响起沉重的嘈杂之音,无尽鬼影的嘶吼声和惊涛声轰隆隆地炸开,片霎之间地动山摇。

    浓郁的深红光辉陡然盛放在黑暗狭间,宏大的气息从水珠内向狭间四溢而出,犹如一块殷红剔透的玛瑙,它不再显得虚幻,变得无比真实,充溢狭间的墨色围绕着水珠加速涌动,很快就遮盖了明亮的光辉,朝它内部侵袭而去。

    天地间立时涌现出重重叠叠的漩涡,冰冷的墨色从天空各处倒泄下来,遮蔽了穹宇,凝固了浪潮,使万物褪去颜色,化为黑夜里的尘末。

    光与暗的争锋较量下,天地仿若一张黑白底片,即将被吞噬殆尽。

    海中央,岌岌可危的雕塑身躯上星辰山岳般的碎块簌簌滚落,掀起了滔天巨浪。

    无尽鬼影面孔愈发狰狞,他们不再互相撕咬,而是挣扎怒号着,恐怖的天灾似乎激起了他们的神智,唤醒了昔日的记忆:

    那是他们变为厉鬼死灵的前夜。

    本就稀薄的群星被铺天盖地的墨色所笼罩,世界坠入昏暝,沿途的光和热根本难以抵挡,早已不堪重负的星河群彻底崩坏,星辰停转,山河塌陷,幽冷的阴影所过之处,惨叫和哀嚎戛然而止,一切都被吞入墨色之中无声地消失。

    文明金字塔上的众多种族接连被覆灭,纵然是至强者,也在绝望中渐次凋亡。

    直到一片猩红海洋的出现,世间已无处可逃,湍急的波浪将他们统统席卷,最后的意识中,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体表直燎到内心,让他们忘记了挣扎。

    那一刻,久违的温热包裹下,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在寒夜里苦苦坚守了太久,几乎都要忘了这种滋味。

    灼热的温度就像流溢的热牛奶,酥酥麻麻,饱含诱惑的芳甜,他们热泪盈眶,饥渴地啜饮,忘怀地沉溺其中,身心皆颤。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世界寂灭,和那永无止境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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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就在天地摇摇欲坠之际,如同惊雷划过,那道极光从海底猛地窜出,似彗星般冲上天幕,留下一道雪白明亮的尾痕。

    随着极光出世,天地逐渐趋于稳定,白昼驱散了阴影,墨色如潮般从世间褪去。

    只见极光倏地化作两行白芒,如羽翼般伸展,搅碎了漫天云雾,无边血海一分为二。

    天地都仿佛翻了个个儿,被分开的血海恰如两块竖立在天地间的赤红镜面,映照出连成一线的光翼,白色惊芒刺破雾霭照耀在镜中,反射出琉璃般的光彩,而血海之下却露出了悚然的底部,无数大小不一的骨骸堆积累叠,覆满了整个海底,密密层层透不出一丝缝隙。

    “唳——!”云端传来一声略显震颤的嘶鸣。

    两侧赤红的镜面失去支撑,朝中部快速倾倒,森然的海底迎来了猛烈的海啸扑击,那些鬼影从未来过如此之高的天空,不由自主地惊叫跌坠。

    动荡甫毕,成束成股的悲恸之念在海中弥散,历经万古岁月仍无法被磨灭的不甘和哀伤,从每一个鬼影身上迸发出来。

    “唳——!”嘶鸣声再次响起,竟也透着一丝悲痛。

    海面上再次卷起波涛,似乎这片海的意识也受之感染,无尽鬼影与之同和,天地喤喤而震。

    光翼在天际急速缩小,不消片刻,便只在云雾中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深远痕迹,从夺目的白光中游出了一道形似鱼身的光影,仿佛一轮微缩的烈阳,身躯虽不到百丈,可却光芒万丈。

    他缓缓飘落在雕塑右手臂的指尖之上,凝望着黑色大地沉默不语,透过朦胧的光影,能看到他的身体形态每时每刻都在变幻,时而化成人形,时而化龙化鲲,甚至花草树木,虫鱼鸟兽……

    他亦不知自己缘何要落于此处,只是心念中自然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里。

    一滴滴夹着金辉的液体洒落,在地面上溅起连串的光华,他伸手接住,看着掌心打转的泪珠,眼眸里透着不解。

    与此同时,腐朽的雕塑似乎有了感应,与光影共振,指尖所化的大地轻轻抖动。

    “吼——!”光影又是一声惊啼,但他并未害怕,心中反倒开始酝酿起晦涩不明的情绪。

    “其……真亡……乎……”

    “尚……在否……”

    断续的波动回荡在光影脑海里,声音如朽木般燥哑。

    光影迅速锁定了声音来源,低头凝视脚下,目光穿透广阔大地,顺着指尖从高举的手臂向下望去,那是从雕像身躯深处传来的声音,似凝噎,又似追忆。

    “嗟……乎!”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叹息,

    “我等……罪过……然……败矣……”

    “天弃……我众……剿……绝我命!寰宇万界……天地生灵……皆亡矣!”

    雕像颤抖自语,不禁悲从中来,

    “众生患何罪……而遭此劫焉……我君……真亡乎?”

    “苦众觅其万载……历经纪元更迭……直至灾临……劫落!天绝无路……祸成矣……我众别无它法……”

    “时至而今,我已忘却岁月纪年……尝至三纪元末,即独余我枯坐于此,苟且偷生……”

    “孤独当下,光阴者,如空也。”

    雕像模糊不清的巨大面庞上布满了晦色,苍老的声线已是哽咽难鸣。

    万古以来的孤寂和独守的过往太过厚重,光影虽懵懂,无法理解其言之意,却仍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窒息。

    “末世一纪元,寰宇天地日益衰弱,本源始渐逸散,举世动乱自此揭幕。乃至二纪元,本源枯竭,天地行至末路,世间万灵避无可避!及至三纪元终了,本源殆尽,星河枯寂,万物无所依托,惟灭矣……”

    “凡一切皆为之覆灭……万族成殇……啊!”

    说到最后,雕像老者几乎力竭声嘶,他见证过荣耀,也经历了绝望,直至今日,再看这凄凄天地,仍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

    无尽鬼影与之哀泣共悲,血海亦无力地翻腾。

    他似乎因此想起了什么,意识忽然变得暴烈起来,刻骨的往事涌上心头,如火一般在他躯体上燎原。

    光影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幅幅画面在他面前疾速跳跃,那是末世之景,亦是人心所现:

    在第一个末世纪元,寰宇步入衰败,天地的规则产生了畸形的变化,这方哺育众生的世界变成了收割者,诸界万灵在劫难逃!

    生命进化的道路被完全封锁,退化的趋势愈演愈烈,生灵寿元骤减,生命层次不断跌落,新生儿成长滞缓,种族繁衍能力越来越弱。诸多星河体系逐渐陷入死寂,星辰脱离轨道,物质崩溃湮灭,宇宙的寒冬已至,诸界文明种族真正面临生死存亡之境。

    这让他们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寰宇天地已无力承载万界的浩瀚众生!

    天地如曾繁茂之林,化作焦土后,他们只能从中寻觅零星的余烬灰末以维持生存,众生的生活,变成了存活。

    就连文明金字塔顶端的强大生灵为了自保,都不得不躲避衰变的天地规则,自封于各界闭关自守,可他们都未曾想到的是,在至高不临世间的这段岁月里,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那是所有亲临者都感觉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年代,氏族倾轧、同室操戈、伦常乖舛、父食子、弟弑兄……

    光影在画面外看得身躯发颤,他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源于那股穿透画面传递过来的彻骨寒冷。

    而这仅仅只是处于文明内部的微小缩影,在各文明种族层面上看到的画面,更加卑劣不堪!

    掠夺与屠戮成为文明的主旋律,资源已不单局限于事物,在世道将倾之际,生命本身,竟也成了战备资源!

    文明的延续成了战争最好的理由,彼此间可以不论道理,不择手段,星河遍地征战不休,流血漂橹,无人能逃避,无人能幸免,这场战争没有中立,只有胜与败,胜利者们踩着尸骨继续争相角逐,而败者没有第二种选择,整个文明族群都被劫掠,彻底灭绝。

    彼时的文明迫于生存,已经鲜有生灵愿意记载历史,只有那时被奉为圭臬的《唯一论》,为整个罪恶时代留下了唯一的佐证,它的出处已不可考证,大致可以表述为:文明是唯一的,资源无法利用再生之时,自然天择必须全力加速,天地衰败已成定局,但它把机会交给了文明,交给了最终能够淘汰所有异类物种,世间唯一的最后的文明!

    所有文明都认为自己就是那最后的幸运儿,世间只剩诸恶行走,他们始终坚信只要撑到那时,纵使天崩地裂,亦能安然无恙。

    当这段血淋的历史被揭开,一座座星系内,秘密建造的灾储基地重现天日,而被当作物资妥善保存在内的,是海量的冰冷尸体。

    “呜呼!‘生存’二字至极处,亦不过是恶浊秽物!”画面外传来雕像老者的悲呼,蕴含着极致的愤怒,“我等有所察觉之际,为时已晚矣,为拨乱反正,我与诸王迫而出世,曳残躯以征叛乱,斩袍泽,诛亲友,肃清万族邪佞,以血水定天地!”

    那一场场动乱,染血的兵戈皆在哀鸣,恍如昨日般一一浮现。

    光影不自觉中已是泪目潸然,他能感受到雕像老者胸中难宣的郁怒,话语中那股浓厚的血腥味。

    他看到了寰宇中血流成河,万族内积骨如山!看到了老者虎目含泪,同胞手足尽皆倒在他的剑下,看到了那些人至死都充满怨恨的目光。

    老者哽咽、啜泣,直至脆弱无助地号啕大哭。

    那命如草芥的时代里,没有无辜者,画面里映照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他无法体会到的悲苦与无奈。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尤其是看过那样饱含怨恨的目光以后。

    “我不甘——!”雕像老者大恸,他借众生之力将自己维系在不生不死的状态,直到光影将他唤醒,再回首,纵使万载逝去,那苦痛依旧无法释怀,反而如刀刃般在他心头越磨越加锋利。

    “一纪元之斗终了,万界生灵所剩……不足两成,我等沦为世间仅存之遗孤……”

    光影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化,第二纪元的场景呈现在他面前。

    只是第一眼,便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眸。

    那时,寰宇天地的绝大部分空间已经被墨色所占据,原本的寰宇天地缩小成了一颗晶莹的球体,它伫立在墨色中央,表面流转着氤氲之光,勉力维持着内部万界的稳定,却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浓稠墨色如兽般环伺在外,冷静地等待着扑击的机会。

    而天地内部,过半的疆域已经化成了血海!各界星空之下哀鸿遍野,众多宇宙世界幽寂破败,不断有天体残骸等物质向外溢出,宛如流血的脓包,浑浊物质顺着血海污染扩散,余下的宇宙聚拢在一起,如泡沫般悬浮于寰宇天地中,坚守着界内最后的生机。

    “我与众族之主商议,最终达成一致……”雕像老者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发出了凄然的喟叹。

    画面开始转换,一支支庞大舰队组成了刀锋般的队形,从各个残存的宇宙内飞出,首舰上旌旗招展,金鼓齐鸣,舰队外成千上万的机械军团列起战阵,遮天蔽日,呈拱卫之势守护在舰体周围。

    舰群内似是将整座宇宙都给搬运了出来,看不到任何仪器设备和建筑设施,只有星辰汇作了银河,一轮轮日月交相辉映,众生在山川云幕中休养生息,新世界不再遵循原宇宙的运行规律,而是由至高生灵们夺天地造化之伟力,暂时维持了舰体内部各体系的稳定运转。

    从各自宇宙飞出后,舰队很快便自行聚合,排列整齐的战舰上下交替运行,互相拼接在一起,如同蛰伏的铁石巨兽,将身体的一块块拼图补充完整,每有一块拼图落下,巨兽的气息便浑厚一分。

    当最后一艘战舰接入完成,一道壮丽的光幕随之升起,将完整的舰体笼罩在内,钢铁巨兽彻底苏醒,战舰喷射出的能量激荡在广阔血海上,高温下的血海瞬间沸腾,汽化的海浪像是裹在战衣上的猎猎披风,在巨舰身下迎风摇摆。

    隐藏在战舰世界云海星辰中的各个机要控制室此刻都发射出同一种信号,迅速传播到各个角落:“做好准备!做好准备!行动倒计时开始,十……”

    来自众多不同世界的不同生灵,都统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们神色庄严,用各自文明的方式,或口诵,或跪拜,或围坐,虔诚且肃穆地开始祷告。

    闪耀的流光从他们的居所冲天而起,汇聚起比星辰更加炫目的银河,它如波一般飘荡,穿透舰体出现在外部,交汇于战舰首端,一部分融入壮丽的光幕,使之愈发凝实,另一部分从首端开始蔓延,如能工巧匠般在战舰上勾绘出玄妙的纹理。

    鎏金色彩的纹理最终都延伸到战舰中部,如一股股溪流环绕成圆形,被圈住的位置如漩涡般打开,一个金色的尖角从中冒出,只是瞬间,便涨上天穹,变成一座雄伟的巨塔,周身星辰环拱仿如垂帘,在昏暗天地中如同一座挂满星光的灯塔,光芒遥射万里指引着归途。

    塔内人影绰绰,许多冕服束冠的生灵奔走忙碌,伴随着巨塔猛地一震,天地巨响声中,一座天地之阵已然成型,将这座祭天之塔与舰体内众生串联。

    随着浩瀚众生之力的加持,在塔尖猛然喷发出一道极强烈的光束,向着天际激射而去。

    天地边界不出片刻就被洞穿,光束直射到外部,在无边的阴影中孤独前行。

    万界众生的意识此时尽皆附在光束上,望向了天地之外,只见墨色齐齐翻涌袭来,吞没了孤光,仿佛虚无的国度降临,要让他们沦陷于此。

    孤光坚韧地在墨色中径直突破,却始终找不到落脚之地,只是这短短一瞬,却又仿佛飞行了亿万年,寰宇内死寂无声,黑暗中虚无一片,没有任何回应,看不到尽头,也寻不到出口。

    恍恍惚惚中,仿佛他们自己也要被同化为虚无。

    什么是存在?我即存在,万物皆在。时空不复,万物皆没。

    这一刻,众生心中都泛起疑惑:难道,我早已不复存在?

    孤光静止了。

    也许在它破开边界,冲出空洞的那一刻就已经静止了。

    寰宇无道,时空不存,他们被封死在内!

    祭塔顶层,几位聚坐在一处的至高生灵心中都泛起了绝望,面露悲色。另有至高生灵在第一时间口诵真言,试图收束众生心念,安抚情绪,避免更大的骚乱。

    顶层的生灵们似在争论,但光影听不到,他只能在无数闪过的画面中辨认出,那位眼神凌厉,此时正态度坚决诉说着什么的,与他身下那位雕像老者极为相似。

    画面里并未争论很久,很快他们就各自归位,磅礴的力量从祭塔之中升腾,众生之力再次燃起。

    还未到放弃之时!

    众生的眼神再次坚定,但塔尖的光束却开始在天地间摇摆不定,剧烈震荡起来,似火星四散迸射,而后在天地豁口处轰然炸开!这般玉石俱焚的爆炸让本就难以为继的寰宇天地骤然破裂,上方的空洞猛然扩张了数十倍。

    光束尤不罢休,不断轰击各处,血海沿着各处裂口朝外不断涌出,寂灭的宇宙和各类物质沿着血海外溢,融入到墨色中去,濒临破灭的天地此时就像一枚碎裂的鸡蛋苦苦支撑着。

    祭塔内,至高生灵们神色郑重,看着血海包裹无数物质涌出后,控制光束以血海为介质,迅速向外射去。

    他们是要借助天地的真实之质,在阴影中打开一条通路!

    当真实与虚无碰撞,涌出天外的物质迅速燃烧,湮灭成无,光束在寰宇中爆发出更为刺目的光芒,沿着血海之桥朝彼岸冲去,闪动的光芒如同一颗前所未有的巨大恒星在墨色中诞生,最终在虚与实的交织中触碰到了某个边界,海面上隐隐有一扇高大门户缓缓浮现。

    门户漆黑,呈圆环状,像是一座黑洞,有着吞没一切的威严,但众生却从中看到了希望!

    画面逐渐模糊起来,那是天地都难以承载的力量,雕像老者也无法完全映照其景,隐约之中,闪爆的雷瀑自门户内生成,如同幽长的壶口当头浇落下炙热的熔浆,灌注在整个天地之上。

    那来势汹汹的雷瀑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苍穹上方诸多的缺口,疯狂地涌入,黑夜瞬息亮如白昼,蓝紫色的雷光使天地陡然扭曲,雷瀑掠过之际,万物消融,乾坤破灭,就连那狂暴肆虐的墨色都退避三舍。

    它咆哮着冲向战舰,狠狠撞击在光幕上,祭塔上强盛的光束熄灭在蓝紫色的雷瀑里,画面也彻底黯淡。

    接下来的画面断断续续,血海尽头的门户似乎更加虚化了,而战舰仍在拼尽一切力量,摇摇晃晃地朝着门户靠近。

    还有手持巨斧的黑色巨人于虚空显现,似是由雷瀑幻化而成,那巨人双臂将斧头高高举起,雷霆巨目漠视一切,一道凛冽斧光贯穿了天地,战舰上的光幕瞬间被摧毁变形,万界众生刹那间口目溢血,哀号不已,不断栽倒失去声息。

    再后来的画面已经模糊到光影也难以看清了,但是在画面彻底崩灭的瞬息,他还是看到了接连亮起的凛冽斧光,天地间血雨飘洒,星河破碎,呼啸而过的雷瀑最终带走了一切,整个天地都沦殁于黑暗之中。

    当画面再次亮起时,祭天之塔已经瓦解,拱卫着战舰的浩大机械军团已经失去踪影,战舰整个首尾分离,焦黑残骸上还冒着蓝焰,仍幸存的少部分生灵四散逃亡,但天地之间,何处还有容身之所?

    “我等决心孤注一掷,最终却将万族积累,悉数付之一炬……”

    “万界众生啊!”

    雕像老者又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眉目间立体的轮廓写满了悲凉,语气中尽是绝望。

    “第二纪元惨败,我等不得不另觅他法,奈何道断路绝……万界诸族已无力再支撑,诸界强者因伤势过重接连陨落。万族凋零,我君逝矣,前路已断,再无法接续。”

    “直至三纪元末,于绝望之中,我等终于明悟,天地本源殆尽之时,星河停转,万物弗生。而此方寰宇仅存之万族,即为天地间仅存之势!”

    万界万灵,便是这世间最后的能量载体!

    雕像老者喷薄而出的哀痛情绪仿佛阴霾一般将光影笼罩,他瘫倒在地,任凭泪如泉涌,久久不能出声。

    “吼——!”

    光影强自支起身来,仰头怒鸣,似要替老者、替万灵吼出所有的哀怒不平。

    “我等……别无选择!孩子,万界众生以覆灭为代价,终将你孕育而出,与天地争得唯一变数!”

    “万界万族啊!无尽生灵……”老者的声音凄婉中带着解脱,“代已逝众生,代我,踏出此界,于那天地之外,察人世之善,观宇宙之美,看万灵之盛。安然生活,好让众生知晓,让这可憎天地知晓!”

    “纵是千劫万难,我界众生,亦未曾败!”

    “去往界外后,勿怨勿恨,常观之,感之,无适无莫以立世,持善与畏而立身。你是生灵之种,我界万族万灵之子!”

    雕像老者如同行将就木的长辈,嘱咐着,希冀着,似要将所有他能想到的话语全部都一口气交代出来。

    在他殷切嘱咐之际,雕像指尖处腾起了一双手掌,由金色的光华组成,温柔地将小小光影托在手中,如捧至宝般将他举向天际。

    雕像头部亦升起万丈光芒,一张老迈的巨大脸庞自泥塑内冒了出来,容颜沧桑,面庞中沟壑盘曲,却难掩其盖世威严,每根发丝都如一挂星河垂落。

    他凝视着光影,目光骄傲,眸中似有日月起伏,眉心处奏响起美妙的乐章,缥缈音乐转虚为实,扶摇而起,由远及近,眨眼间凝成一颗颗形如古字的光符,铁画银钩,神韵飘然,仿佛有诸多大道隐于其中。

    光符在空中流转出星河诸般盛景,纷呈的异象最终化成一尾鱼儿,急速摇摆而来,又在途中一分为二,化作两尾小鱼,彼此缠绕,飞快没入光影体内,形成一道印记,跃上其额头,隐入眉心。

    “我自祭己身,于此枯坐,合众生之力凝练天地,消融万道万族万灵,不知岁月,只待你至……”雕像老者满目深情,瞭望着苍茫天地,“你乃万界之灵身,此印乃万界之灵意,身意合一,盖能安然离去!”

    “我……待之久矣!实久矣!”他从未如此兴奋,如此激动,就如当初渴望冲出这天地囚笼一般地渴望死亡!

    即便是神,在众生寂灭后,也会恐惧于孤独和绝望!

    “我,终可死矣……”老者的面庞隐入雕像之内。

    他依然挺立,并指前探一如往昔,但天地却似要复苏,不同以往的死气沉沉。

    光影俯下身来,伸手触摸脚下的大地,忍不住抽了抽鼻尖,清脆的声音在雕像指端飘响:“我……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感受到……很多……很多……”

    他的声音并不连贯,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孩:“还有这海……画面……信息……我……我难受……很难受!”

    说罢,光影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无从表达的复杂情绪只能通过大滴大滴的泪珠发泄出来,他不过是个新生儿,哪里能够当即就体会到一整片世界带给他的信息和感受。

    “我儿毋泣,毋泣!”雕像老者轻声安慰,“你可知,此刻于我心中有何等欣悦!一切都将在你我手中落幕!”

    “你承载万界万族之愿,亦承载我君之意志!而今往后,你,即为万族!”

    雕像老者顿了顿,轻叹一声,他看着小小光影,心中忽然有些疼痛,目光中满是遗憾,心中虽有万般话语,但时间已是无多。

    “勿要探求,勿要追寻,你是新生,我为过往。前路已为你开辟,安然去罢。”

    未来的路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做过无数次推演,但这注定只能靠光影自己去丈量,他不再担忧,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竭尽全力了,今日过后只有新生。

    这一刻,他感觉面前昏暗的世界都在欢忭沸腾,无尽岁月以后,在这个地方,终于迎来了终局。

    他仿佛又看到了高歌中的盛世、百舸争流的文明、自强不息的种族……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化作光芒汇聚在光影身上。

    那光芒实在是耀眼,刺得他泪水都开始夺眶而出。

    “我无法伴你左右,携我万族之余光,且行之!”

    “永勿忘此乡!我界——‘天演’!”

    语毕,雕像剑指刹那间光芒大放,长空上激荡出阵阵波纹,指尖仿佛汇聚成了一个极点,初时泛起一小点的涟漪,光晕一圈圈放大,至极处转瞬间射向远方,那力量洞穿了天穹,透过空洞,曾经的寰宇天地第一次显现在光影面前,仿佛在昭告他的存在只是虚无。

    天地缓缓碎裂,空间开始塌陷,裂痕同时爬上雕像老者的身躯,迅速扩散。

    “哈哈哈哈——”见此情景,雕像老者却是畅怀大笑,目光灼灼,遥望苍穹之上。

    “穷尽万万载,我等终是辟出一条生路!天欲亡我又如何?”

    “万灵已灭,你还能拦住谁!!!”

    他对着苍穹之上竭力大喝,布满裂痕的脸庞上充满了得偿所愿的快意。

    底下的血色汪洋也在此时彻底复苏,腾起神秘莫测的光辉,誓要将自身的光亮在这一刹那全部释放出来。

    这方苟延残喘沉默了无穷岁月的天地,真如那早已熄灭的残烛,于此刻燃尽自身,灼烧出最后一抹火光!

    无数沉浮的星骸悠悠转动,那些曾惊艳于世的破碎器物也复苏灵性,嗡嗡而鸣,寂灭的残缺恒星重新亮起了冰封无数纪元的光辉!

    当寰宇出现了第一道光,无数道光继而亮起,星河浮现,万灵高歌,神魔影动,至高再现,吼声震天!

    无数道恢弘的能量从天地各处汇聚而来,涌入雕像指尖,天际的洞口缓缓浮现出一道矮小的门户。

    门户不过数丈方圆,其内漆黑一片,望不透前路,但昔日的万族仿佛再次归来!

    一座座宇宙世界在血海中升空而起,虽然星河中天体仍是残缺,万族已成死灵,但这方天地昔日的辉煌风貌却始终未曾失却!

    万灵之合力,协助雕像老者,共同支撑起了那道矮小门户。

    “去吧,踏出此路,让我界之种在天地之外开花,结果……”

    光影泪水涟涟,望着破裂雕像缓缓起身,眸间尽是不舍,虽不知该如何表达,情不能言,但这方天地、这位化作雕像的老者带给他血脉相连的亲近,以及此刻竭尽全力重新亮起的这片寰宇!

    都让他觉悟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

    最后一抹光华,为他而燃!

    “唳——!”光翼再次垂天而起,在星海上空盘旋,绕着星河云雾,绕着雕像,不断地哀鸣,久久不肯离去。

    万灵还在高歌,那一副副狰狞呆滞的面孔已经重新恢复了神智,变得和蔼而温暖,他们一同凝望着上方盘旋的光影,又像是在看着那条终于打通的路,笑意盎然。

    他们在笑,在狂笑!

    一幅幅精神投影从海底升起,点缀在星河上,那是他们昔时的模样,映照出了万灵心底最为怀念的时光:魁梧的神明抬手间移星换月,身侧佳人相偎,一旁有众小儿在星辰间嬉闹追逐,共赏星海沉浮;神俊矫健的异兽蹄踏星辰,背负着巍峨古城,自成一界,生灵在其中安居乐业,尽显人生百态;婀娜的神女在星空下翩翩起舞,如闪耀的明珠照亮一方世界,让人心驰神往;还有大批的身影,追随着一道伟岸人物的背影,战衣猎猎,仰首高歌中陷阵冲锋,所向无匹,踏天地无极,征浩瀚疆域……

    “轮回复始魂不休,花落成泥现新芽!悠悠岁月,古今何来?万灵争渡,不为空!”雕像即将倒塌,身躯一寸寸地碎裂,朝光影急切催促,“天演界不曾败,我君或已逝矣,可我界万族未曾输!迈出去!速速离去!”

    万灵的目光中含着希冀和憧憬,同样在关切和催促,一齐挥手,向他告别。

    “唳——!”一声长啸中,光影吼出了他在故土的最后一声呐喊,带着不舍和悲伤,光翼一展,朝着苍穹尽头,那道漆黑门户急速飞去。

    横亘不知多少光年的巨大翼翅在临近洞口时却像火融于水,光隐于暗,渐渐消融,断路中无形的规则在阻止他靠近,强大的力量似要将他碾成碎末,一道又一道雷光自那门户中溅射而出,幻化成密如网状的凌厉刀光、漫天剑影,最后竟汇聚成河,朝着光影喷涌倾泻。

    轰——!

    光影瞬间被淹没,蓝紫色的雷海中血肉纷飞,身魂俱裂般的痛楚啮咬着他,但他始终不肯退缩半步,万界众生的希望在此一役,他怎能放弃!

    天地崩裂之际,墨色从一道道裂缝中穿过,光影身后的天空已经被墨色尽染,下方的世界像是一根正在被墨色燃烧的火柴,那抹光亮撑开了最后的夜幕。

    雷瀑中的熔浆在他身上刮磨出惊天的雷霆和火光,光翼被磨灭,他此时已经缓缓逼近到门户跟前,化作人形模样,一只脚颤抖地朝洞口迈入,恐怖的能量迸射,令他摇摇欲坠。

    万灵之力自他体内涌现,一股股暖意流经全身,助他恢复可怕的伤势,给予他前行的力量,伤口愈合得很快,被磨断的碎骨再次生长,身躯裂了又重新愈合,光影在雷瀑与熔浆中嘶吼,半个身子艰难地挤进了门户之中。

    合众生之力,万古之谋,就在光影将要完全踏入门户之际,他强忍着剧烈的痛楚停滞了一瞬,仿佛想再回头看一眼,却已无力再转身。

    身后一直注视着他的雕像老者此刻如释重负,知其已是无虞后,只在心中默默朝他告别:“我儿,好去莫回头……”

    天尽处,路已通。

    “了残生,哀既往,天地一身,岁月沧澜断。”

    “却是蜉蝣求昧爽,盖是无情,何至苍生乱!”

    “故音凋,桑梓葬,瓦碎碑空,坟破无人奠。”

    “魂灭轮回身此丧,誓与众生,不问归途不喟叹!”

    “不期归程不回首……”

    雕像老者先是小声喃喃,转而又振奋高歌起来,他满目深情地遥望逐渐消失在门户中的光影,残破轮廓上尽是明媚的笑意。

    最终,雕像骤然解体、塌陷,坠入海中,他单臂用力地张开,试图投入万灵的怀抱:“终不负你们所望,我来也……”

    万万载沉寂,独守逝去众生,终于此刻燃尽自我!

    “我君……”直至最后,他也未曾向光影提及关于消失在寰宇天地中的那个人。

    安然活着,安然生活便好!这是老者最后的念想。

    天之上,光圈涟漪渐退,小小光影终于消失在门户里,失去众生之力支撑的门户顷刻间消散。

    一连串金色的泪珠从穹顶洒落,洒落下这片寰宇天地最后一位生灵留下的痕迹。

    星河再次熄灭,血海重归沉寂,已经复苏的万灵面色平静地等待着他们最终的结局——烟消云散。

    这粒水珠,这位孤独的漂流者,也终于不用再于长夜中流浪,它已寻至归处。一切都在安静地消失,静谧的虚无降临,从四面八方侵袭而至。

    天地缓缓裂开,狭间内的墨色终于完成了它的征服之旅,无尽阴影开始吞噬一切,凡一切都将回归虚无,于混沌中生,于混沌中灭。

    独余下雕像老者崩碎前苍凉的话语仍在天地中飘荡,和着点点从天际洒落的金色泪珠,最终悉数没入夜色,隐于幽冥,余音经久不散。

    “不问归途……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