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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怎知平生无憾事,哪如白驹见浮云

    那是梁七被林府管家带走之后的事。

    林府的管家在王十一面前曾信誓旦旦说一定找个大夫给昏迷不醒的梁七看,梁七当时心想真是太好了,我不用死了,谁知那林管家背过王十一,径直把梁七带到了柴房,并且丢在了这里。

    那时梁七又昏过去了,再醒来自己已经在柴房里了。

    不怪王十一生气,饶是管家命人将这个位于林府东边的柴房收拾出一角铺上稻草,做个简易又粗糙的稻草床,这里也依旧是堆放柴禾,潮湿干燥爬着蜈蚣、鼠妇一类潮虫的污糟地方,哪里适合一个伤患养伤。

    这是嫌伤患命太长吧。

    起初,梁七刚进柴房没多久,就被抬着担架的小厮毫不留情地像抛重物似的丢下稻草床,在她醒来听到管家说的要将她放在此处自生自灭,或是引出其他妖邪时,梁七没敢出声,没有睁开眼睛。

    林府管家生了一副尖酸刻薄样,脸上肥肉横生,比之明明凶狠却又总做一副慈眉善目的林老爷,这俩贼眉鼠眼,颇有一种王八对绿豆的荒诞感。梁七总感觉这俩人像连环画本中的匪首和匪患,尽量减少与这两人生活中的照面。林老爷不用多说,他从不会来下人居住或是聚集的地方,来了林府半年,梁七也没见过几面林老爷,平时与林管家撞见,梁七总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别人说她“是个会来事的睁眼瞎”。这个“会来事”,不是说她懂得看人眼色行事,圆滑世故,实际上,后面“睁眼瞎”才是嘲讽的重点,除非必要情况,她才跟着其他人向林管家问好。

    梁七在心里害怕,默默祈祷自己运气不要那么差劲。

    想着想着,她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曾有人说林管家是个变态,不管男女,只要是孩子们,都要离他远些。有下人是由家中送来林府赚林老爷“大善人”的钱的,都直言未到十五岁年龄的,除非家中缺钱缺到揭不开锅,否则父母断不可能送孩儿进林府横遭祸害。

    那时候梁七还不相信,也不在意,后厨里的叔叔婶子们都说林管家不会在烧火丫头身上下手的,烧火丫头整天在灶头前烧火,满面尘灰也就罢了,身上满是苦涩难闻叫人犯恶心的烟味。林管家虽然是个变态,却是个有品味的变态。

    坐在小板凳上,梁七听着叔叔婶子吹水的内容心想变态还说什么品味,好好笑。

    柴房中,惊恐万分的男人吓得差点摔进背后柴堆中。

    “鬼……鬼……老爷……”

    紧接着是磕头的声音,这几个头嗑得碰碰的响,梁七在这个噩梦中皱紧眉头。

    现实中,男人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边跑一边喊大白天的,见鬼了。

    噩梦中,她在黑水村的家中。这里所有,都是她最熟悉的景致,无论是当年由爷爷与两位叔叔一起用泥块烧成的青砖砌成的房屋,还是房屋杂草丛生的堂前……这些都让她想念。可如今这些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却凭空遭飘出许多她想象中的鬼。爹娘不在,哥哥不在,弟弟也不在。谁都不在。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她无声呐喊着,企图控制着梦境让她这个梦境主人远离噩梦。

    可这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与无尽的孤魂野鬼与怪物。

    现实中,林管家害怕地冲出去之后,又带人再来布置了后面王十一看见的那一切。有些东西是管家一个人布置的,比如说什么“捕怪网”,什么“抓鬼索”。

    他可能心虚,一边布置一边嘀咕,什么“我对不起您老爷”,又或者什么“早死早超生”,再或者什么“念在旧情上,我提醒提醒您,您可千万别来了不然您会魂飞魄散的”

    ……听得噩梦中的梁七一愣一愣的,也查探不清声音的来处。何况于她而言根本是牛听弹琴,因为她根本不了解林府之前的故事。

    噩梦过后又是噩梦,梁七梦见了游廊上那个女鬼。

    她一直被困在那条长廊上,女鬼说要梁七与自己的孩子捉迷藏。

    女鬼的孩子是什么,是一个纸扎的小人,发出的声音是嘻嘻的笑声。

    而她的笑容特别诡异,一蹦一跳,梁七觉得其像青蛙。

    谁知梁七一有这个念头,梦里小人的脸立即变成了青蛙脸,一笑,嘴咧得长长的,伸出的舌头也长长的,那长舌头往梁七脸上狠狠地舔了一把。

    这下更恐怖了,而且很恶心。

    她一边跑,一边哭,祈祷着谁能来救她,帮她,可是没人,而她始终逃脱不了这个噩梦。

    纸人在拐角处裂成了百十个,飞着向她涌来。黑夜里红光恐怖,照在咧嘴到脑后的纸人身上,梁七跌倒在地,看着密密麻麻,犹如密网的纸人,紧闭上双眼,再也不跑了。

    死就死吧。她是这么想的。

    能让一个噩梦离开的方法估计就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她从林府的长廊突然掉落进了另一个噩梦。

    又是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奔跑喘气的云水镇。

    梦境中,她还在空无一人的云水镇中兜兜转转,现实中,王十一得到其他人指路,进了柴房。

    虽做着噩梦,可梁七一直都知道的。林管家,王十一,在外面嚼舌根的下人……此番噩梦,倒让她分成了两个,一面在梦里见证奇形怪状的怪物,一面又让她分出心思注意着现实里谁曾来到,谁在说话。

    她虽做着噩梦,意识却很清醒,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她很感谢小道长,从女鬼手中救了她,可惜在噩梦再次遇见女鬼,没有小道长了;也感谢那个好心的被林管家称之为“老爷”的鬼,从林管家手里救下她。

    是的,在林管家害怕得屁滚尿流的逃跑之时,冷冰冰的鬼魂站在她的身边吓跑了那个怪叔叔,否则后面她也是会死的。

    她在噩梦中看见了那个身影。孤独,寂寥,却又显得可怜。只是迷糊中她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灰衣,背有些佝偻的人,在噩梦里,那个人却是白衣,还有一头白色的头发。

    不,他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可她什么都看不清,一团雾瘴,一条大江挡在她们中间。而他们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也看着,看着他们如同木头人一样站着,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渐渐远去。

    最后,只剩两个人在对岸。

    “——!——!”对岸有个人跳起来,妄想闯过这茫茫雾瘴、大江、屏障。那人朝她招手,她不知道那人喊的什么,声音撕心裂肺,却又暗含期待。

    而另一个人,另一个无言,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人形墓碑。

    那把自烧火之后就一直出现在她梦中,让她看到厌烦的剑在这时悄悄地从她的右边出现。

    这把剑比那些鬼还阴魂不散。

    在还未醒来时,她便想着要将这个梦记住,她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未看烧火之前,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做梦,就算做梦,也不会做这种神神叨叨的片段。那时候她的梦多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梦中以其他形式再来了一遍,梦中的人大多也是她在生活中见得多,熟悉得多的人,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有人和我一样的情况吗?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呢?

    梦里的梁七坐在岸边,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影。那把长剑立在她的身旁,她的身后没有鬼怪之类的东西了。

    清风徐来,她有些泛起困意,闭上眼,却蓦然听见不知打哪来的歌声。

    “

    ——,——。

    ——,——。

    ……

    哪里来的歌?

    她回头去,没发现任何人。这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天地之间,除了对面的呼喊声,就是这个歌声。

    “谁在唱歌?”她开口问。

    茫茫宇宙,滚滚长江。

    青青高山,艳艳红花。

    飒飒东风,猎猎衣袍。

    此世间竟无一人回答于她。

    醒来之后,她什么都忘了,越回忆,那段她一直想探究的梦境就越模糊,到最后,她放弃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梁七就能活蹦乱跳了。恢复之速度让其他下人目瞪口呆,纷纷问她那对道长师徒是不是给梁七塞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怎么会好得那么快?明明那会儿她看起来就像要死了的样子,林管家也没有给梁七找过大夫。

    她们缠着梁七把这些天养病的事都说出来。那天梁七进了柴房又被小道长接出来之后,就不知道住去哪里了,直到好了之后才回了下人们的大通铺。梁七消失那几天去哪了,大家都好奇。与梁七住在一起的侍女们缠着梁七问她手里是不是还有仙丹灵药,自己家中有人怎么怎么样,需要仙丹,又问有没有美容养颜的东西等。

    面对这些哀求期盼,梁七一律笑着摇头说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大家着实扫兴。

    王十一和她说过,此事不可对外乱说,她没有那么多丹药给别人,而且要是被师父知道,她是要被罚的。为了王十一能够不被罚,梁七决定帮她保守秘密,虽然她的口风其实并不严。

    孩子的口风并不都是如同石头的。

    梁七并不知道自己装傻这番行为,在有些人眼中是为自私。只因后面她与小道长玩得很好,可是每次回来不仅“装得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且还是空手而归,一点‘孝敬’房中年长的东西都没有”。

    导致那段时间,除了王十一外,同龄人中,甚至房内没人理她。大家见到她时,还会阴阳怪气地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行为,说她有好东西不懂得分享,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这让梁七很不解,也很伤心。小夏姐姐死了,那屋里再也没有对她好的人了。

    林府内无人再理她,她只能将一门心思放在和她年纪差不多又对她友好的王十一身上。

    当梁七骄傲地跟王十一说自己一个月有三两银子,现在足足有六两的月俸时,王十一没敢跟她说这钱之所以那么容易挣,是因为林府上的命案已经臭名远扬了,没什么人敢来林府应聘,大家都惜命。

    最重要的是,那天绣楼地基上那些白骨,她没有看见到底有多么震撼人心。王十一没说这些扰乱梁七的心,她想着阿七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而已,说这些去吓她做什么。而且,根据王十一自己的好朋友守则,她认为自己是不能在好朋友高兴的时候打击她的快乐的。

    于是王十一夸梁七好厉害,然后看见不好意思的梁七脸红,低头埋住自己的脸。

    那时王十一觉得梁七真是好腼腆一个人。

    有一天梁七看王十一舞剑,她想到那个给人写信卖书画的书生说的江湖故事,里面侠士们一人一剑闯荡江湖,惩恶扬善,就很想学,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王十一,问王十一她也可以玩一下吗。

    王十一有些犹豫,深思熟虑了很久,收好自己的剑,在看见梁七失落的神色时,她解释道:“我的剑很重,不适合你。我给你找找其他的。”

    说罢转过身在乾坤袋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把木剑递给梁七,结果梁七拿不起来。

    见状,王十一嘶了一声,挠了挠头,把木剑拿回来,又转过身掏了掏,掏出另一把木剑。

    结果梁七还是拿不起来,而且木剑掉在地上还砸了她的脚。

    疼死了!梁七因为这个哭了很久,王十一不得已安慰想要逞威风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梁七,又拿出一粒丹药给梁七吃,即使梁七拒绝,说:“不行,你师父会罚你的,而且我、我、我养养就好了,不用仙丹。”

    “这个不是仙丹。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可不会傻傻的就让我师父罚我。”王十一朝她做了个鬼脸,把丹药递给梁七。

    见着梁七连连两把木剑都拿不动,王十一唉声叹气,思索一下,轻松捡起地上的木剑然后挽了一个剑花,看得梁七目瞪口呆,欢快地连连拍王十一马屁。

    “兴许……你不适合练剑。”王十一委婉地说。

    “真的吗?”

    感觉梁七已经蔫了,那副失望即将伤心欲绝的样子,王十一看得难受,没有丝毫犹豫就改了口风:“不是不是,我胡说的!你不要伤心。兴许是因为你没有系统训练过,我的木剑都是云浮木做的,云浮木是很重的木材,你一时拿不起来是正常的。”

    我该想到的,凡人的气力和有灵根运用灵力来减少手持之物重量的修士不一样。

    王十一看着梁七揉着被砸到的变得青紫的脚,她心里感到罪恶,阿七想试试新鲜东西,可我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向她炫耀我的剑术,这下可惨了。王十一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忽然,她一拍脑袋,吓到梁七,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王十一。只见王十一又转过去,又在袋子里掏了一会,最后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梁七。

    那把匕首是她上街时买的,有一丝丝灵气,但不多。凡间的东西,不像修仙界的,都是修士用的。这把匕首胜在料子好,当初她买来是准备拿回天崖风让天壶峰的师兄师姐们帮她锻成新的适合她用的初阶法器,不过现在嘛……

    王十一看着梁七掂了掂匕首,惊呼这好轻啊,这是什么材料做的,王十一睁眼说瞎话,胡诌了一个以前听说的名字:“双细铁。”

    她给梁七展示了一下匕首怎么用,后来又详细地跟梁七讲了人体的弱点,又从乾坤袋掏出一个木偶,扎在地上让她先练习劈刺砍挑。

    “可是我想要长剑,不想要匕首……”梁七握着那把匕首,有些惴惴不安。

    她喜欢看王十一舞剑的样子,那时的王十一专心致志,眉目之间冷厉无情,仿佛与剑融为一体。很漂亮,很帅气,梁七看了,心里也总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和王十一一样有一把自己的剑。

    “你不能着急啊!你现在力气太小了。不过你以后可以挑木桶,装满水的木桶,以此来练臂力,等到一定时候,何止云浮木做的木剑,你就连最重的金额西黑铁铸就的剑也能拿起来!”王十一乐观地给梁七画了个大饼。

    “真的吗?”梁七的眼睛重又变得亮晶晶的。

    “当然啦!我是谁?我可是王十一!”王十一叉腰道。

    在王十一教学期间,昭师偶尔会路过。

    那时,王十一整个人都会僵住,心里默默祈祷师父没看见她刚才那番蠢样,不然又要被骂了,梁七也一样,握着匕首默默祈祷昭师别看向这边来。

    两个状似木头的人儿静静等待昭师离开,然后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默契到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始追逐打闹。

    在林府的一个月过得很快,昭师有她的事要做,而王十一清闲的每日只知道与梁七凑在一块。

    将要返程天崖风时,王十一本是想劝梁七离开林府的,可又知道劝不了缺钱——她觉得梁七是因为缺钱,实际上正式原因梁七没跟她说——的梁七离开林府另谋生路。

    离开之际,王十一跟梁七说了一句话:你要保护好自己。然后给了梁七一把真正的匕首,一把刻有“素心王”,被王十一称之为“影文”的黑色匕首。

    “素心王是谁?”梁七看着上面的文字问王十一。

    王十一很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

    她塞给梁七很多东西,最后直接把自己乾坤袋解下来系到梁七腰上,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林府可怕,什么东西都有,你要加油。”

    就跟在绝地求生大逃杀游戏中已经顺利通关的好朋友嘱托菜鸟自保那样。这话离谱,梁七以为林府上下已经安然无恙了。

    “你师父……不是已经把一切解决了吗?”梁七疑惑不解地问。

    王十一对于此话只能摇头。她不清楚昭师留下后患的目的是什么,问昭师,昭师也只说不要问太多,她办事自有自己的道理。

    二人分离那天,阴云密布,愁云惨淡,却并未下雨。

    王十一抱着自己的凡人朋友哭得稀里哗啦,梁七也哭,不知道还能不能和王十一再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坚持下去。

    再次见到王十一,是在三年后。

    梁七趴在林府后院院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院墙甚高,比三年前高了至少一丈,倒把林府越呈得像一个牢笼了。之前死人,又在倒塌绣楼下见到累累白骨,已经吓跑不少一部分人。

    后来院墙拔高,留下的下人们因为巨额诱惑或自己的卖身契是死契这两个原因,也就胆战心惊地服侍林府的老爷与夫人们,期待能够活着拿钱。结果也被不知想做什么的林老爷吩咐管家直接减了一半。

    人少了,林木花草倒是长得喜庆,又快又好。

    平日修剪草木的仆人少了,修建的速度赶不上它们肆意生长的脚步,很快,除去一些经常住人的地方,植被长得野蛮。

    三年过去,昔日繁荣的林府竟有一种日头西颓的无力感。

    时间快得让梁七恍惚,眨眼间,府里那年里才栽下的树就比她高了。

    自从三年前昭师师徒来过后,林府渐渐不再发生诡异之事了,大家都觉得是因为离荣大师出手,将妖鬼尽除了去。三年里林府算是平静,但越平静越是诡异。梁七直觉里觉得在她自己小世界之外的世界波涛汹涌,令人恐惧与惊疑。

    这三年,林小姐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不爱笑。林夫人刚开始还会担心林小姐是不是生了什么病,直到坊间传闻林府有个与现今其他适龄小姐不一样的冷艳小姐,孤傲美丽,犹如冬日霜花,见过林小姐的,将她排在云水美人榜首。

    林小姐的名气越大,林老爷脸上笑容越多,既是不影响健康和平时生活,笑不笑都无所谓。林老爷将千金砸在林小姐身上,让林小姐比千金小姐还千金小姐。他希望林小姐这唯一的女儿为林家做点贡献。

    那座绣楼重筑好之后,林小姐又被林老爷要求住了进去,带了六个丫鬟,六个小厮,四个嬷嬷,住进了这个被林老爷亲自题字“多林园”的院子。那些下人没有再消失了,他们也不会再在无人时候突然被埋在绣楼地下,变成白骨。

    新的绣楼比旧的更恢宏,更气派,但颜色还是死气沉沉的黑色。

    那日林小姐再次住进绣楼的时候,很是风光,下人们都形容说跟贵妃待遇一样。梁七和一些丫鬟好奇,便想着去凑热闹,但仅限于远远看着,也不敢靠近。

    晚上,大家都在讨论那会林小姐笑了的事。

    林小姐笑了,笑着向她的爹娘行礼,跟他们说:“多谢爹娘大费周折为女儿准备的这些,女儿感激不尽。”

    梁七听到由同房内丫鬟转述的这话时,怔愣住了。房内有人曾经和她一样“有幸”待在林小姐身边服侍陪伴过一段时间的,听了这话脸上表情耐人寻味。

    不少人说林小姐说这话,怕是又要作妖了。可这三年来,林小姐从未发过病,恍惚间她像是完全痊愈,不会再在半夜惊扰其他人。

    三年里,梁七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开林府。

    当年她认识的姐姐们,有几个有姿色的被林老爷看中收作通房——林老爷致力于一定要除林小姐之外的子嗣。他一直不死心。每当他在林小姐面前说要给她生几个弟弟妹妹时,林小姐都冷冷看着,不说好话,恼了林老爷就低眉顺眼淡淡说挺好的,然后让林老爷加油,祝他子嗣延绵。

    只是那么多年,林老爷都只林小姐一个女儿。妾室姨娘通房外室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没一个有孩子的。就算有,也是早夭。坊间都传林老爷不行,子嗣缘薄,这被女儿又一通阴阳怪气的祝福,还有什么比这更杀人诛心的。

    有几个是在当年跟着昭师师徒俩的脚步离开林府的,有几个被家人赎了回去,有几个嫁人了,有几个府中缩减仆役时解了契……

    原本梁七也该是被解契中的一个,只是她还想见到王十一,很想很想,哪怕因此死去。

    凡人一生,某个瞬间见到修仙者,终其一生,或许都在期待未来死之前的再次见面。这是最悲哀的。

    悔吗?也许悔,可更期盼已久。

    渺然的希望中,她忐忑不安地去问了赵婶怎么能留在府中,被赵婶拉去。没想到赵婶待在林府多年,是有些门道的。赵婶让她选择是在后厨工作还是去跟着采买府中物什,她差点要选后厨时,被赵婶一个拍脑袋,说:“你蠢啊?采买是个肥差,你选后厨做什么?”

    她捂着脑袋,皱眉说:“可是后厨我熟悉啊,去采买,赵婶,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性子,对外人,多数时候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且就算是肥差又怎么,她不敢啊!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她这部分性格,那就是胆小如鼠!……哎,掉入米缸的老鼠啊,你怎么就走了狗屎运遇见了仙子呢?

    不过最终梁七还是去了采买处,进了前厅,离了后厨。

    三年后,再度重逢,梁七刚开始没能认出现如今对她来说哪哪都陌生的王十一。

    “你这是在做什么?”在暗地里观察许久梁幼七后,王十一终是忍不住把师父的告诫抛到脑后,去打了个招呼。

    “呃!?”

    陌生的声音差点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起的梁七从院墙上跌下。这突然一声,叫她差点摔下去,重新稳定身形趴回了高高的院墙。

    清脆陌生的声音让梁七回头看去,她看见一副陌生的面容,看到对方带着探究的眼神时,她收回了视线。

    “哦,送掉在地上的小鸟回家。”梁七小声的话语传到了王十一耳中,“我没有在爬墙!我就是在送小鸟回家的路上顺便探索人类为何不能飞行之秘密与人类飞行之可能性。”

    扯了一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丢人!她把脸埋进胳膊里。

    她好像比三年前更加腼腆了。王十一心里如此想,丝毫忘了自己此番是掩了真实容貌来的。

    梁七以为对方并不会听见她在说什么,而她冷着的脸定会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王十一五感灵敏到一定程度,不仅听见了她说的话,还听清楚了内容。

    “啊?”王十一看向围墙外那棵探进林府的树的树杈上端着一个鸟窝,里面三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张嘴,紧接着,她又把视线移到梁七身上。

    爬墙就爬墙嘛,虽是顽皮了些,但还是很可爱。她忍俊不禁,道:“你为什么要学飞?还有,你这样是学不会飞的。”

    她轻点脚尖,转眼便飞上院墙。

    当王十一站在院墙上,梁七旁边时,趴着的梁七瞠目结舌,看着一下子从那边飞到这里的王十一说不出话来。

    梁七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王十一站的位置,觉得这人不简单。

    “你的轻功真好。”梁七不由得由衷感叹道。

    “轻功?嗯,这确实是脱胎于轻功的一门功法。”王十一挠挠脸,不知道该怎么向眼前之人解释这个概念。

    当年她从未跟梁七透露过关于她自己的事,梁七却自动把她和她师父当初云游的道长,甚至有几天一直称她为小仙子,听得王十一都不好意思了,梁七觉得仙子有些小本领也不足为奇。

    就算自己从未向梁七展示过,她看着自己的表情也总是带着崇拜与艳羡,以至于王十一总是下意识把梁七当做师门中的小辈们,对她多有关爱。然后在和梁七通了岁数后,王十一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眼前高兴说自己比王十一大几个月的梁七,有些于心中后悔要将对方看成小辈关照的想法。

    实际上修仙界不以年龄为辈分排列。只是照渠师叔说人间与修仙界不同,九界的辈分排列都不同。你要是真没到那个年纪,那便入乡随俗。要是你真是几百年的老不死重新回到人间另说,你要让别人叫你姑奶奶便姑奶奶,只是别人叫不叫又是另一回事。你原本也才是个小孩子,要个九十老翁叫你姑奶奶,你那是不敬爱老人,也没礼貌。

    “你怎么不站起来?”说着,王十一坐下,歪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梁七。

    “不过你也很厉害啊,敢爬那么高。这院墙好高,比以前高了许多。”

    她很友善,没有嘲笑梁七,也没有说一会儿去告状,让见惯尖酸刻薄的梁七对她的好感倍增。

    不过她这话令梁七狐疑,比以前高了许多是什么意思?梁七看向王十一,可这张脸,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我、我害怕了……这院墙两丈多呢,而且我是爬梯子上来的。”梁七看向离她很远的梯子,有些心虚。

    林府上下,敢爬院墙的没几个,若是以往府里人多,她也不敢爬,怕被打骂,今时今日不同,府内仆役少了许多,且今日林老爷带着一众妻妾前去郊外看他新修的园子去了,不在。

    “原本我也站着走了一段,只是看着下面,想着若是自己跌下去,必是手脚须废一个,或是人直接就没了,便越想越害怕,逐渐的腿软,差点摔了下去。”

    “我刚才想要试着站起来,可是被你那么一吓,我又害怕,现下腿已经软了。”

    梁七说这话时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王十一时觉得羞涩,被发现挪开视线时又觉丢人。

    “不要害怕,其实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会对于高度有一定的恐惧。”王十一朝她笑道,“万事开头难,总有苦尽甘来,枯木逢春的一天的。”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梁七局促地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蒙住让人认不出自己。这些年没什么人再和她玩了,她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娱自乐,久了之后发现自己和人交流时变得竟有些困难。手掌心渐渐渗出汗液,被她抓住的院墙逐渐显像残印。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样学飞?这样子有点危险,周边没什么人,要是发生了意外该怎么办?”

    “发生意外啊……”梁七思考了一下自己会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过往从来没有一丝意外发生过,她对此持有乐观的心态,嘿嘿笑了起来,“我运气还是挺好的,从小到大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我觉得如果我有一天可以在这些院墙上站着,从缓慢地行走直到稳当地奔跑,我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人生来不会飞,没有鸟类那样的双翼,我觉得是很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王十一好像听不太懂梁七话里什么意思,没有对梁七说的话产生反应,她看着墙外堆放柴禾的巷道,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人一百四十岁的人生里,遗憾的事会有很多呢!

    关于人类能不能飞这事,许多年前凡间就有先辈实验过了,借助外物,能飞,但飞不高,飞不远,而且死亡率百分百。

    凡人不行,可以修行的修士有可能。起码有选择。除非借助外力,除非飞升,除非有翼,除非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否则亦不行。

    其实飞吧,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最终王十一还是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想学飞?难道你要像小鸟一样为了广阔的天空?小鸟有翅膀,但是也会被抓住,而且小鸟可比人脆弱多了,何况飞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你……”她这番话让梁七结巴起来,在看见对面女孩右耳上的三颗痣之后,她怀着抱歉的眼神,伸手快速碰了一下女孩的耳朵,甚至碰擦了一下她的脸。

    “你做什么?”王十一搓搓脸。

    咦,不是人皮面具吗?好奇怪。

    心中存着疑虑,梁七舔舔唇,接着之前那个话题:“我想离开这里,离开黑山村,离开云水镇,我想要到更大更辽阔的地方去。鸟无规则束缚,一双羽翼就可以飞向世上任何地方,可人不行,我不行。我还想要长生,一直活着。我爷爷去世了。就在今年过年后一个月。他明明还没有到七十三岁,明明我之前回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能吃能睡。我不能理解,大家都说人可以活到一百四十多岁,可是真正活到那个年纪的,都可以称为活神仙了。”

    她的话语间有一些悲哀。

    “我在书里看过皇权贵族,妖魔鬼怪,仙门修士;我听说北方记崖城有一条逆流的三千尺瀑布,宏伟壮观,为此晁青莲游其间时写下‘记崖逆浪三千水,应是天河下世间’;我听说西北有一片荒漠,里面生有一种在夜间开放的花,那种花耐着深夜骤降的温度,于朝霞时凝结空气中的水雾为水状的珍珠,引诱无数猎宝人蜂拥而至……我觉得书里所描绘的世界真精彩啊,黑水村很小很小,云水镇相比较黑水村很大,但是比起外面的世界,它又显得无比小了。”

    “原来你这些年看了那么多书啊!好厉害啊!我这三年都没读几本书。”王十一由衷地感叹道。她这三年净是练剑,学习各种关于修仙界的知识,加之偶尔的历练去了。如果各类功法书籍也算的话,她应是看了三本,上课时看了七本,

    “谢谢。”梁七有些扭捏地接受了这个夸奖。

    突然,王十一怪叫一声,惹得梁七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想干嘛,只见王十一抹去伪装的容颜,露出真实样貌来,狡黠地看着梁七:“没想到是我吧?”

    “……其实我早已经认出你了。”梁七吐了吐舌头说。

    “啊?什么时候的事?”王十一不相信。

    “就在你和我说那把匕首的事的时候……还有你右耳三颗痣,命门啊。”梁七啧啧摇头,伸手捏了一下王十一耳朵。

    王十一也捏向自己耳朵,语气里十分遗憾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用易容术,大意了。我就说你先前为什么摸我耳朵,还摸了一下我的脸,原来你是在看我有没有用人皮面具。”

    “十一,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什么事?”

    “三年前我就觉得你很不一样,这三年里我一直在想我和你相处的那一个月的事,我发现了你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的地方。”

    “什么地方啊?”这时的王十一还没有意识地不对劲的地方,笑呵呵地追问梁七。

    “我曾经远远地见过听说是从云水镇三百里外而来的穿阴阳袍,佩戴阴阳鱼玉符的人。他们千里迢迢从我们称之为仙门的地方来到云水镇,是为巡查云水镇上妖邪情况,也为收徒,他们一个个仙风道骨,威风凛凛,看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

    “你给我的感觉和他们一样,你是从仙门里出来的吧。”

    梁七的语气并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是经过九百多个日夜猜测与精心比对的肯定,是经过那个奇怪大叔疯癫言论的拼凑,遑论她家中还有一个生气时候会在指尖点火然后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胖子。

    当她说出这话时,她和王十一同时觉得心里那块大石落了地。一个害怕二人之间的身份过于悬殊,害怕当年林小姐的事再度降临她身上;一个害怕妖邪之事牵扯到凡人朋友,害怕大师兄跟她说的故事发生在她身上。

    就这样,二人之间气氛凝重,原本还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的二人直接诡异地安静下来。

    王十一无法回应这事,她害怕梁七怪她故意隐瞒这事,怕她们再也做不成朋友,干脆装傻了;而梁七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觉得王十一要抛弃她,不想与她做朋友了,因为她刚刚的语气实在有些激动,甚至是咄咄逼人……

    二人干巴巴地互相道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她们都各自默契地以为对方讨厌自己了。

    某日,梁七接到一个采买任务,大半时间都花在外面,直到晚上了她还不能休息,被林小姐派到外面给林小姐跑腿。林小姐外派她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她实在想不通林小姐干嘛大晚上叫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买东西。

    回到林府,梁七碰见一直等在后门的家中照顾八咫的婆婆。

    婆婆心急如焚,看见梁七,瞬间抓住梁七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八咫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怎么这个时候生病?梁七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林府,又听着婆婆絮絮叨叨八咫从今早就开始烧,烧到今晚上了,一直没见好,梁七抬起头看圆月,这才想起今日是十五。

    在被林小姐打骂赶出林府和回去看八咫的选项里,梁七毫无办法,选了八咫。在丢工作和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消失在自己眼前,梁七只能选丢工作了。匆忙把东西交给门口的侍卫,说了两句这是林小姐交代要买的东西,急忙跟着婆婆赶回去了。

    那天夜里,梁七一直照顾八咫,她剪下檐下挂着的那个乞丐大叔给八咫留的草药——草药原本是根须发黄,顶叶红色,含有一朵红色花苞的漂亮植物,足有她一个人那么高!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草药,只知道很有用。

    随着八咫频繁的用药,看着仅仅还剩一次量的草药,梁七有些恍惚,已经两年了。

    给八咫救命的药要没了,那个大叔也不知道去哪了,云水镇上的大夫治不好八咫……她在煎药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她焦虑地咬手指的关节,一遍一遍在关节上磨着自己的牙齿,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她停止了这个荒唐的行为。

    八咫醒来之后,抱着她哇哇大哭,说自己好疼,还说自己又做噩梦了,梦里大火,非常非常大的火。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哪怕梁七引导也说不出来,只是说有一个山洞,洞里都是地火,还有个双手拿着弯刀的巨大雕像,居高临下,怒目圆睁。

    这个噩梦八咫做了许长时间了,从两年前的中秋月圆之夜,他就莫名其妙在睡梦中开始发热发汗,活像发烧,叫大夫来诊治,却被大夫摇头告知药石无医,趁早准备后事。

    那天夕阳,八咫在房内躺着做噩梦,梁七蹲在那个逼仄院子的大门前吃饭,十分苦闷和心烦,连替八咫挖坟埋哪都在考虑了。

    结果遇见一个穿着破烂,邋里邋遢的肮脏大叔直勾勾盯着她手里饭碗吞咽口水……

    她本来想无视这个乞丐的,她觉得自己不算好心人,她还怕那个乞丐突然暴起伤人抢她吃的呢。于是她受不了这样的目光,转身进屋。

    过了大段时间再出来之后,那个乞丐还在,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坐在原先她坐的地方,不知看着哪里在想什么。她停下脚步,躲一旁观察这个乞丐,后来又来来回回往返好几次,那个乞丐还在那。她又生气又无语,觉得这个人是赖在这里了,很想拿个扫帚赶他离开,只是去拿扫帚时鬼使神差地跑进小厨房去了。

    好吧,就只有一次。

    这个乞丐大叔胃口有些大,在他再三说自己没饱,还要时,已经跑了很多次腿的梁七还在气喘吁吁,想到小厨房里已经空了一半的锅,梁七此时已经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那么能吃?猪都没你那么能吃的!”

    乞丐大叔毫不知羞,骨碌碌转了一下眼睛,梁七以为他会就此羞愧地知难而退时,谁知乞丐大叔竟然说:“忽然想吃大肘子了,嘶,又香又软烂的大肘子……”

    他一边描述一边咽口水,仿佛眼前就有一个大肘子一样,他说得如临其境,梁七听得,也条件反射咽口水了。

    当大叔的声音消失,并且用狡黠的眼神看着她时,她意识到这个奇怪的大叔在耍她,梁七差点要当着这个大叔的面抓狂地嗷嗷大叫抓头发发疯骂人。

    虽然她和这个大叔之间闹得很不愉快,哦,应该说,是她单方面的和大叔闹得不愉快。大叔说自己虽才六分饱,但所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大叔文绉绉地说了一番,无非就是要报答梁七。

    就是他这个乞丐样,梁七眯眼质疑,连问他好几个话本上说的身份猜测,结果无一不是错的。

    “那你一个乞丐怎么报答我!”梁七生气了,她就说自己没那么狗屎运!不过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自己是一个也沾不上……算了,她强行顿悟了。

    “我可以帮你救治屋里那孩子。”乞丐说这话时眼睛眨了眨,目光坚定且蕴含某些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梁七当然不会相信,但是乞丐说让他试试。

    谁知这话让本就烦闷苦恼的梁七红了眼睛,终于拿着扫帚赶人,骂乞丐大叔道:“滚!试什么试!谁家大夫这么对病人,那就是砸自己招牌。你一个乞丐,不许拿我家八咫做试验!”

    大叔先是一愣,然后哀叹一声,梁七总觉得没打疼他,只听那乞丐大叔连连说自己冤枉啊。可瞧着梁七凶狠的眼神,似是悻悻地走了。

    在梁七以为他不会再来,回去专心照顾八咫时,谁料不久之后婆婆来跟她说,外面有个乞丐带来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过来了,说是要报答一饭之恩……

    那布包的,正是救八咫命的草药,和那乞丐大叔留下的俩张纸条。

    “若想要活,十五克草药煎服之。”

    “今日恩来日报,有难西颓寻焚天。”

    最后那张纸条她看不懂什么意思,折叠好后收起来了。

    等她再回林府,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如果不是八咫,也不会到这个点。

    看惯了八咫平时在她面前调皮捣蛋耍滑头,他这副哼哼唧唧抱着她寻求安慰的黏糊样子倒让梁七心软了。好吧,谁让他是自己捡回来的呢。

    她自知这次是她的错,本想偷偷从后门溜进林府,后面直接去找管家辞去就罢了。没成想刚进去,就碰见林小姐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阴影处,脸色阴恻恻的,活像鬼。

    看见梁七,林小姐冷哼一声,未曾从阴影中走出来,而是直接丢给梁七一袋银子,跟她说她已经被解雇了,让她快滚。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被辞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快而已。

    看着地上干瘪的钱袋,又看了一眼林小姐,梁七知道自己应该赶紧拿着钱狼狈地卷铺盖走人,可她心中不免疑惑林小姐干嘛藏在阴影里不出来。

    捡起地上钱袋,梁七含糊地和林小姐说了一声谢谢,转过身打开钱袋数里面有多少钱,她看见自己当初签的契约书,还有现在的解契书。她再次转身时,发现林小姐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或许林小姐觉得她拿了钱就会走,事实并非如此,梁七得承认自己有时就是如此叛逆,喜欢和别人对着干。

    她跟进了林府,没走两步,后门啪地自动关上,她吓了一跳,跑去想要开门时,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办法把门打开,还有什么比这更恐怖的呢?梁七因为自己一时的鬼迷心窍羞恼,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人开门了,如果找得到的话。

    今夜的林府格外安静,点着灯,却无说话声,也没什么生气。虽说以前的林府确实有些死气沉沉,但如今夜这般,倒是没见过。而且今夜的林府格局与梁七这几年来走的、所了解的似乎有所不同。在她意识到自己鬼打墙的时候,她多么害怕再度遇见三年前一直在她噩梦中折磨她的阴魂不散的那个女鬼。

    王十一最近的消息她无从得知,指望王十一救她,已经存在实质性的困难。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们再未见过面。梁七觉得她们这友谊是要走到头了。

    她在偌大的林府里面跌跌撞撞,一路上什么人都见不到。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到这个地方里一个人都没有,本来就累与被脑海中恐怖念头所折磨的梁七放弃了,找了个光亮强的地方坐着。

    她不敢闭眼,怕一睁眼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忽然,她听见一些细微的动静,那声音很像,很像是啼哭……梁七不能理解,站起身来寻找啼哭的来源,结果安静不再,她时常能听见此起彼伏,惨烈凄楚的尖叫声,可是她甚至没看见一个人!

    在这样的迷阵中兜兜转转,她觉得自己要疯了,一丁点的风声鹤唳便吓得她六神无主。遑论常常能听见那些惨叫声,在她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迈出的脚步也愈加困难时,她看见前方火光大盛,她拼命地想拨开那层迷雾,一步步看清了在那堆柴禾之上坐着的人是谁。

    梁七惊恐万分,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闻着浓烟,她剧烈地咳嗽,咳到脸红,咳出生理性眼泪。

    堆积的柴禾上,林小姐身着一身沾了血污的衣裙,茫然地抬头看着圆硕的月亮。

    “今日是十六啊,月亮挺圆的。”

    林小姐淡淡地说,随即转过头,不满的表情看着她。

    “我不是丢钱给你让你走了吗,你已经不是林府的丫鬟了,你怎么进来了?”

    林小姐等待这一天等待了很多年了。

    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想要报复的了,也许是他们把自己丢进绣楼里不闻不问时,也许是她发现绣楼是一个诡异阵法,专门用来镇压她体内的东西,又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护佑林家顺遂生意畅通无阻时,也许是她发现林老爷是残忍杀害自己亲爹,又强行占有自己亲娘的土匪时,也许是林老爷用那些无辜之人养阵时……

    她不能否认死去的那么多人中,她的手上也沾有其中某些的血。就像那两个鬼,那只狐妖,为了复仇而来也不是善茬。

    她是在住进绣楼的第二个月发现自己体内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的。

    那个灵魂来自云水镇某一座大山。

    她以前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她家中狐狸口数众多,她排第五,家里人都喜欢喊她五娘子。她原本和爹娘与兄弟姊妹一起在大山深处生活,每到月圆之夜他们便出来拜月修炼,以此修成人身,增长寿命,学习更多的东西。

    他们一家子没干过一点坏事,相反,为了早日修成人身,经常跑去一些附近村落帮忙,积攒功德。

    小狐狸以为自己一家子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岂料天意弄人。

    那天,娘受伤跑回来,却不见爹,娘哭着说爹没了,那一刻她和兄弟姊妹们第一次意识到危险是什么意思。

    爹死了,死在一个凡人手中。

    自从遭遇这些,娘护着阻止他们不准他们出去,以防万一死在那些箭羽猎犬之下。

    看着娘受伤的两条腿,大哥难得认真,问娘这里安全吗——她大哥是狐狸窝里最聪明的一只,修炼速度也很迅速,快要赶超比他们几只小狐狸修炼早一百年的爹娘了。

    娘一听,有些犹豫了。

    以往都是爹来吸引想要伤害他们的凡人的注意,现在爹没了,说实话,狐狸窝也不怎么安全,何况,娘回来的一路上淌着血。

    狐狸大哥的担忧是对的,不久后,从狐狸窝外面涌进一股浓烟,呛死狐狸了。

    跑出去是死,不跑出去也是死。

    而且此时外面有猎犬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凶,吓死狐狸了。

    “老爷,这狐狸怎么还不出来。”

    “急什么!”

    正说着,狐狸洞里唰的一下蹿出十几只狐狸的身影,只是没一会儿,那些狐狸就中箭的中箭,被猎犬咬死地咬死,皮毛脏污,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管家清点时,发现有十只,加上方才打的那一只,足有十一只。

    管家跟林老爷调侃说这窝狐狸挺多的啊,林老爷说是啊,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然后打道回府。

    她家一整窝狐狸,全因为这个要给自己怀孕的妻子姨娘们做围脖手套的凡人给杀了!

    大哥之下,天赋最好的就是她五娘子。她在奄奄一息情况下被带回林府,林府大小姐喂她吃过食物清水,本欲向林老爷讨要她来养,谁知那日夜里,林府大小姐高烧不断,她和其他兄弟姐妹被带去一间小房内,均被剥皮。

    因着极大怨恨与不甘,五娘子躲着灵差——有灵的动植物死后都会有灵差来专门处理,藏进了林小姐房中,本想杀死林小姐的她却因为那一点点的恩情救了林小姐。

    或者说是双赢的局面。

    林小姐和五娘子本该于那晚逝世,只因五娘子的狐灵进了林小姐体内,二人均活了下来。

    不多日,制好的围脖手套便送到各个院子,林夫人收到的是由五娘子狐狸身体做的围脖,后林小姐,不,应该说是五娘子实在想要,林夫人便给了那时由五娘子控制身体的林小姐。

    天知道五娘子看着那条由自己制成的围脖有多恨,将其藏在箱子最底下,后来在林小姐住进绣楼时一并带了进去。

    林小姐起初并不知道五娘子在她体内,等到五娘子适应这具身体,躲了灵差,暗里恢复灵体,便开始筹划复仇。

    许是因为五娘子存在,又因为父母长期冷落,林小姐的性子时有改变,住进绣楼之后,甚至裂出另一个性格的灵魂来。

    每到夜间,五娘子便会夺取林小姐身体控制权,走到林老爷与林夫人房间敲门,或是弄些动静,吓死他们,若是他们没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另一个性格的林小姐也时常出来,在林小姐疲于对付林府众人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说林小姐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原因。

    五娘子本想直接杀了林老爷,可林老爷杀气太重,在林小姐身上,她学到很多东西,并不明白一个商人身上杀气怎么会那么重,等到她想清楚的时候,她已经住进绣楼里了。

    那些年,林府江湖道士,能人异士进进出出,五娘子以为那些人是来除她的,结果却是来坑钱的,不然就是林老爷找来的让他可以子孙满堂的。除了那个徐云山。

    林老爷没想到自己天生是没有子嗣缘,林府除林小姐外一个孩子都没有,出生的要么是怪物要么是死婴,或者出生了,没过几年就夭折了。

    除此之外,五娘子还得知一个消息,那就是这林府除了她这只小狐狸,还有两只鬼!

    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真的林老爷,没错,林老爷,另一个是当年被如今假冒的林老爷强取豪夺的女子,叫喜娘。

    真的林老爷很早之前就死了,死在与夫人同回云水镇的途中。被山匪所杀。那个山匪头头就是如今的“林老爷”,原姓黄,叫黄老四。

    黄老四不仅杀了林老爷,占了他的身份,还强行占有了林夫人。黄老四以前有幸在拦截杀死的路人手中学过一手易容术,凭借这手易容术,他装成林老爷,回了云水镇。

    而那喜娘,原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却被黄老四掳去,当了压寨夫人,后黄老四冒名顶替林老爷身份后,被他以妾室的身份带回林府。

    在某日,喜娘虽已怀孕,却不甘看着黄老四这个渣滓人生美满,她知道黄老四的身份,林夫人也知道,她向林夫人寻求帮助,想和她一起杀了黄老四。

    谁知林夫人不仅不敢,且这些日子竟然爱上披了自己丈夫皮的黄老四,叫喜娘觉得讽刺非常。

    一年前林夫人还在替亡夫收敛尸骨,埋在自己院落,信誓旦旦要报仇,一年之后,却说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活该千刀万剐的仇人!

    黄老四的狠毒,是喜娘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以来亲眼见过的,当她背叛黄老四时,她早已想到自己的下场,只是没想到,林夫人竟然成了帮凶,让她喝下那碗掺了蒙汗药的汤。

    再度醒来,黄老四的脸长得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用刀剖开喜娘的肚子,生生地剜去了喜娘肚子里已经成形的孩子。

    喜娘死后,怨气冲天,即将化成厉鬼。黄老四早有准备,把她埋在一处院子里,直接镇压。喜娘差点魂飞魄散。仇恨戾气越积越多,为了保住鬼魂不散,失去理智的她当天夜里直接杀了林府十几个人,可她根本靠近不了黄老四!

    那处院子正是后来昭师师徒住的那处,也是当初林夫人埋夫君尸骨,最终却搬出去的院落。

    如今林府尸横遍野,哪哪都是血。梁七扫了一眼,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柴油味,有些想吐,她的腿瞬间就软了,不由得瘫倒在地,愣愣地看着那个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林小姐。

    是她,是她杀死了林府上上下下近三十个人,包括那个以前对梁七很好的赵婶也死了,她不知道林小姐与赵婶之间的恩怨,在她看来,赵婶很友好,很无辜。

    我会死的。意识到这个念头时,梁七想逃,可我逃得掉吗?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黄老四并不好对付,尤其是意识到他府内有鬼怪时,他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无论是当年的徐云山还是离荣,他都曾请教过保命之策。不过很可惜,那二人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何况那二鬼一狐一人,与他相杀,是做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的头滚到了花坛里,死不瞑目,梁七看见了,叫不出声,只是吓得躲远了一些。可是这里哪都是尸体,要不然就是血。

    林小姐没再看她,而是看着那轮皎月,自言自语。

    “他们把我强行送去西院的时候,他们将我在那个没人的地方禁足三个月的时候,一眼,一眼都没有来看过我。

    “他们都信那个道士的,偏说我是他们林家前世的讨债鬼,家中发生的一切怪事,都是因为我。可是明明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当时才几岁来着?哦,五岁,五岁啊!我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干什么?能干什么?!五娘子说他们若非做了亏心事,怎么怕我一个五岁稚童呢。

    “我在西院待了十年,十年!星星七号,你知道那十年里宠爱我的那对父母在干什么吗?他们想方设法,到处求神问佛,纳妾播种,他们企图想再要一个孩子,用那个孩子取代我,取代我这个讨债鬼。不过十年了,林府除了我之外还是一无所出,这是他们的报应,报应啊。没办法,十年里,林府上下只有我一个孩子,迫于无奈,他们把我从西院接出来,然后说什么这么多年愧疚我的话啊,要补偿我啊,既是要补偿我,为什么不先把我从西院里接出来,而是逐渐开始在外面撒播我的好名声呢?

    “原来啊,他们想要一个赘婿,入赘林家,他们想要我生一个孩子,把孩子培养成林府的继承人,之后,我啊,就能去死啦。后来我知道爹不是我亲爹,娘却是我亲娘,可她却帮着我的杀父仇人并且爱上他的时候,我忽然清楚了为什么那个男人要把我送进西院了。我问我亲娘,你知道她是我杀父仇人,杀死你丈夫的凶手吗,她说她知道,我又问她,这么多年,你反抗过吗,她说她反抗过,可她究竟有没有反抗过,她以为我不知道吗?

    “星星七号,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可是我已经疯了,我知道自己有病,治不好了。”

    林小姐最开始的时候隐约知道自己身体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并不承认自己有病,还是在她体内的五娘子说的。五娘子什么都知道,那些年里,她们一起在绣楼里,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五娘子说大仇得报之后,自己想做狐仙。可是,这些说到底已经成了妄想。

    从她想要报仇那一刻起,因缘孽债,她注定无法成狐仙了。

    当林小姐喊梁七“星星七号”的时候,让梁七想起她温柔没有发病时候的样子。那时的她真的很好,梁七不知道,也没法知道,林小姐那些荒唐的行为,是不是她真正想做的。她说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天上的星星,给每一个和她玩耍的女伴都取了类似的外号,因为梁七叫现在这个名字,林小姐破天荒地没给她按照排序来取,而是“永恒的七”,让她以七来做明明该是她的第三十九颗星。

    “我就保留你的‘七’字吧。‘七’字是你出生后的身份证明,是你的烙印,是你今后永远不能忘记的标记。”林小姐说出这句话时,她猛然间好像知道她除去对夫子的个人情绪外不喜欢那个名字的缘由是什么了。那会让我失去自我。她想着。

    我可以是任何人,可阿七只能是我。

    梁七盯着林小姐,嘴唇嚅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镇上那个女夫子虽然很凶还贪财,但是她办的女学堂,真的很好,只是由于一些原因,她并不能照顾所有想读书的孩子,不过我记得她已经离开云水镇了。我还知道你捡了个受伤的小乞丐,那个小乞丐我见过,命中不凡啊,只是命中注定得到的一切都是虚妄。我还知道你交了个朋友,是那个三年前来过林府的丫头,可是她是个修仙者,寿命与我们凡人是不一样的,等到你鬓发霜白,黄土一抔时,她还是青春年华的样子,你要是想一直陪着他们,可以去选择修仙。

    “哦,你以后读书啊,生活啊,养那个小乞丐啊,都缺钱吧,我给你钱,这林府的钱,都是你的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袋子,精准地丢在梁七的怀里。

    “这个袋子,是传说中的乾坤袋,我从黄老四身上拿的。林府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了。你要好好收着,记得钱财不可外漏。以后成长成更好的大人,不要像我一样。你看我,活在人世间十八年,除了手上几条人命,和一身病痛,什么都没有。”

    火舌已经舔至她的脚下,可她没有一丝害怕与痛苦,相反一脸解脱之相。

    林小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正在此时,林府大门被人踹开了,梁七惊讶地抬头去看,没仔细辨清是谁,便见林小姐胸口被一柄长刀贯穿,嘴角流血,而后缓缓倒下。

    王十一与一众似乎是官府的人闯了进来,嘈杂的声音随着他们窜进来。

    梁七还没有回过神,王十一就扑过来抱住她,问她有没有事,把她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梁七摇摇头,有些傻了,看着方才掷出长刀的官爷指挥手下人来帮忙。

    路过火堆时,上面的林小姐还没有断气,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林小姐最后一句话。

    “我叫林霜,傲霜斗寒,霜叶的霜。”她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断气。她很害怕忘记自己是谁。

    梁七想起了林小姐当年与她们介绍自己时冷傲如寒梅的样子,那时着华服的林小姐叫她们移不开眼:“我叫林霜,傲霜斗寒,霜叶的霜。”

    “那些人是谁?”梁七愣愣地问王十一道。

    “那些、那些是官府和抓妖司的人。”

    抓妖司?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见过。

    梁七停下脚步,回头,熊熊烈火已经吞没了林小姐,很快,林府也将倒在这场蓄谋已久的火里。

    梁七看着为首的男人动用引水符把林府上下的火给灭了,一跃跳到柴堆之上,走到死去的林霜身边,毫不犹豫地将刀拔出。下一秒,潜藏在林霜体内的五娘以灵体的状态钻出,男人一看,撵出几张符,还未出手,就有一阵风刮来,灵差从被火燎得漆黑的墙走出,手中锁链唰唰抓住欲逃跑的五娘。

    伤心欲绝的五娘在灵差锁链中哀嚎挣扎,撕心裂肺地大喊“小霜!小霜!”。她想要钻回林霜体内,她想要和林霜死在一起。

    可不通人性的灵差并不懂得她的心思,只是一门心思做着自己的工作,大喝一声:“狐妖五娘,十年前你私逃灵差缉拿,附身林氏女苟活至今,今速速伏诛,与我同往幽冥界听候发落!”

    话毕手一拉,锁链收紧,将其收回到掌心化成一点,入了袖中。

    而五娘口中一直喊着的林霜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不知在看哪。

    梁七亲眼看着这一切,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王十一没像她似的受到那么大的冲击,戳了她一下,小声问她怎么了吗。梁七六神无主,很久才回过神,她摇头,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攥着那个乾坤袋,哭也是哭不出了。

    她与林小姐,还有府上其他人的感情说实在的还没有到为其哭丧的地步,除了那个赵婶子更熟悉一些。

    只是,在看客嘴中得知赵婶婶当年也是帮凶之一,甚至暗里虐待过林霜,偷盗过林霜的金银首饰补贴家中几个成家的儿女——这才是赵婶婶这么久不离开林府的原因。后来久了之后,她才幡然醒悟,想赎罪。所以她才会每次看见林小姐的时候都一脸愧疚,或是更为慈祥友善。

    梁七想到记忆里赵赵婶子和蔼的面容,想象不出她从前的经历。梁七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身后抓妖司和官府的人还在忙活,王十一与她说要不要离开,梁七说我可以走吗?王十一说当然,林府被灭门,那是林小姐她们做的,而你也不是林府的人了,有我在,没人会来抓你审问你的。

    梁七听见此话,心念一动,她好像在这话中听出王十一好像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只是,她心里无理由的乏累,也就不把她的问题不问出口了,终是和王十一一起走出了林府。

    女夫子走了,书生走了,林府没了……那她要回家,还是要继续去学堂呢?

    她的心,竟有一些乱糟糟的。梁七有些惆怅,好似懂得离别的意义,也不明白自己未来该怎么办。

    她是要离开云水镇的。

    她是一定要离开云水镇的。

    无论如何。

    我不想被拘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