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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因缘孽债现世报,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么多钱,要是被别人看见就完了。

    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看见书里的银票之后,下意识地,她把那本书藏在自己的胸前,没敢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她想要跟着那辆马车,把手里的书以及那几张钱还回去。

    这不属于我。

    梁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要说不心动是假的,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可是这不是她的钱,无缘无故收了,总会问心有愧。

    于是她夹在人群中跟了一段路程,两只手一直捂着胸前放书的地方,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前面慢慢行驶的马车。

    兴许是发现她一直跟在后面,马车上下来一个张府的小厮,拽着她的胳膊喊她“穷酸鬼,别一直跟着!”

    小厮的语气尖酸刻薄,仿佛下一秒就会抡起拳头砸向她的脸,他的食指一直用力戳她的脑袋,像是尖利的针。好疼。她只能想到这个。

    张府的老爷小姐们兴许心善,但仆人却不一定也是那样的人。

    莫大的委屈从心里升起,又联想到刚才的噩梦,梁七把头抬起,视线触及那辆明明停下,却在她眼中越行越远的马车,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地便落了下来。

    周围有人停下,瞧着这一出闹剧,不少捂嘴偷笑,指指点点,不知道说着什么。

    她想把那本书拿出来说自己只是来还书,又怕这个小厮拿到书后将书翻阅,瞧见那几张银票,一时心狠,骂她贼骨头也就算了,怕就怕仗势欺人,踹她两脚,编两个罪名把她扭送官府,自己却昧下那几张银票。

    她不敢。要是这个年纪因为这种原因进官府,那她才是真的废了,无可救药。

    见这丫头一直低着头,小厮眼珠子骨碌碌转,他冷笑,揪着她的耳朵,警告她别再跟了,那里边是贵人,惊扰了她们,她的皮要保不住。

    闻言,梁七心怯,也不管不好奇那里面是什么贵人,也全然忘了方才张宝宁安慰过她,低着头,吸着鼻子,嗫喏着说知道了。

    护住自己的头不敢再看,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已经走了,就连那辆马车也不见了踪影。

    看完烧火的人陆续回家,街上还热闹着,她看着那些有一家几口出来玩乐的,一时眼睛蓦然酸了。

    我也想回家。

    想到家中熟悉让人眷恋的景象,又想到刚才经历的一切,她再也忍不住,一个人找了个巷子角落哭了好一阵。

    直到察觉天色渐暗,梁七想到后厨大叔和大娘们,想到后厨可能要干的活,才赶紧抹着眼睛抽噎着走出。

    相比较现在这种比寄人篱下还要受人欺负的生活,读书似乎不再苦也不再累。要是学堂中没有歧视学生,用他们那种封建思想荼毒学生的老师,要是学堂里有一视同仁,像女夫子那样嘴硬心软的老师,又或者像书生那样尽职尽责善良的老师……梁七心想,也许自己就回去了。学堂的板凳虽然又冷又硬,可怎么都比现在遭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境地好得多。

    从街上回来之后,林府里前厅灯火通明,紧张又怪异的气氛蔓延在整个府上。从后门进来的梁七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见到庖厨里漆黑一片,感到很是奇怪,她所熟悉的叔叔婶婶们去哪里了?

    她有些木讷,呆呆地站在庖厨外面。不自觉回想那个无人的云水镇,遍体生寒,手里拿着买给小夏的绢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这个时候,下人们都还没有得到休息,直到伺候林府那些主子们睡下了,除去守夜的,他们才可陆续休息。

    想到林府前厅摆着的貔貅金像,和比她还高的花瓶,梁七显得有些为难。前厅她是不敢去的,那里有些小厮奴婢很凶,总找些借口扯她的头发,推搡她,拿她逗趣玩乐,说她烧火丫头,来前厅做什么。

    前厅的无论是小厮还是侍女,她们衣着与她完全不一样,甚至有着绸缎的。不过梁七平日里也不注意,更不认识各种昂贵布料,别人说她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为此她自卑许久,不明白不认识那些昂贵东西各自叫什么有什么问题。她对好的布料的定义就是好看而且做成衣服舒服好穿的,费心思去记那些别名雅称做什么,她以后又不做诗人。

    偶然中梁七摸过前厅一个侍女的衣裳,布料无比光滑,刺绣齐整,与她身上穿的棉布做成的衣裳差了许多。

    侍女说那叫息团锦,是十四州复家出的名布料,百年不腐不褪色,可好看着呢,而且以往都是皇亲国戚才能用的。现在复家差不多没落了,但是布料还是千金难求。

    梁七听不出侍女话语中的炫耀,点头认真道好厉害,看着侍女身上穿着,尤其是上面的花团刺绣,栩栩如生,她想伸手摸摸,却被侍女打了下手。

    缩回手,梁七看着侍女高傲的神色,揉着自己的手,心想就摸一下都不行吗。

    那侍女说她没礼貌,笑容满面,又问梁七知道复家吗,梁七摇头,侍女见她这幅样子,轻嗤一声,说也对,你一个烧火丫头,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外面的事呢。

    复家原是十二州云溪的云绣世家,俗话说“南有程锦,北有云绣”,后来复家逐渐成为替权贵人家制衣的家族。时代变迁,加上战乱,复家很快没落,继承云绣手艺的无论是复家人还是非复家人,都渐渐销声匿迹。

    梁七对云团锦这种昂贵的布料不感兴趣,倒是听见侍女说起复家的故事时,眼睛都亮了。她喜欢听故事,那种乱七八糟,神魔鬼怪的最好。

    她哀求着侍女再多说点,侍女起初很是享受这种感觉,在梁七提的问题越来越刁钻,而她本人无法解答后恼羞成怒,说你一个烧火丫头,问那么多做什么,把我当成外面说书的了?下次再想听我讲故事,拿出点诚意来。

    许是在林府待得久了,人被这环境也浸染成那般尖酸刻薄的模样。

    想起往事,梁七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侍女的样貌,听人说那个侍女好像没过多久就离开林府不知去向。

    听到此事,梁七也不太关心,只是点头说哦哦这样啊。她与那侍女,就只有那天黄昏见过一面,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侍女的名字,别人都用“八夫人房里那小蹄子”称呼她。这原不是侮辱的词语,后来不知是谁加以曲解,林府内年轻漂亮的侍女,都可以是“小蹄子”“贱蹄子”“小浪蹄子”。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侮辱的称呼,可是所有人都是这么带着恶意地喊。小夏姐姐说这很可怕,可她又不说怎么可怕,梁七觉得这种说话说半截的行为很恼人,也很不顾听故事的人的感受。

    走进后厨,她点亮蜡烛坐在庖厨里,手里一直玩着买的竹编蜻蜓。

    她在犹豫和思考要不要去前厅找小夏姐姐。

    直到再度来找她的赵婶子,一看见她就大惊小怪,直呼她终于回来了。

    梁七不明所以就被赵婶子带去前厅,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一起,男男女女,她想林府的所有人一定都在这里了。赵婶子带着她挤去了前面,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才知道在她于外面逗留收拾心情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林老爷和林夫人坐在主座上,面色不虞,林夫人红着眼睛,怀里抱着失魂的林小姐嘴里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林小姐很是狼狈,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湿成一块黏在脸上,她傻傻地看着某处,原本就在生病的身子更似风中柳絮了。

    下座坐着两个人,两个令今日的梁七印象深刻,无法忘怀的人。她是如何认出她们两个的呢?凭借那小的。

    在烧火的现场,她们见过。

    那个姑娘还朝她这边笑了。

    她二人,一大一小,大的还戴着幕离,小的倒摘了去。大的与烧火时不同的是衣着,换了一身云游道人的衣袍。小的仍是那身,一白一灰。在林府穿金戴银的夫人们中间,简直像是鹤立鸡群。小的白的腰上挂着的尽是符箓葫芦一类的驱邪玩意,甚至还拿着一个有她半个高的原色葫芦。

    这身装扮,梁七曾经在街上赶集上人流云集时见过。那时她觉得那个小道童仙风道骨,如今那姑娘这样装扮,倒让她觉得好笑。也许是小姑娘的表情用力过猛了。

    下人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无一不脸色发白,害怕得瑟瑟发抖,不时有婢女哭泣的声音传出来,被管家一吼过后,只余下声声抽泣。

    前厅前的院子里摆放着三具尸体,两女一男,蒙着白布。

    那些大人说着梁七听不懂的话,什么报应,什么又来了……梁七恍惚间看见了小夏姐姐的脸,就在地上躺着的那三个人之间。一股悲伤从胸腔中冲出来。梁七想起了今日午间时小夏姐姐摸着她的头嘱咐她好好玩,迟些回来也没关系,她给自己打掩护。

    手中想送给小夏姐姐的绢花蓦然掉在了地上。她发现了,弯腰把沾了泥污的绢花捡起来。相比较其他人,她哭不出来,但是她心里很难受,像被人揪着,无法呼吸。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她,她要是再不离开林府,她的下场可能会和那边两具尸体一样。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忽然记起来赵大叔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所以当初她是可以选择不来这里的是吗?

    她抬头,却和那个原本呆傻的小姐视线相撞,小姐眉目间恹恹的,在看见了她手里的绢花后,小姐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一瞬间,梁七觉得林小姐好像没有生病,又或者是病已经好了。

    小姐指着她手里的绢花,不知和林夫人说了什么,林夫人了然,招来旁边随侍的贴身婢女,抬起下巴朝着她的方向,接着便是她手里的绢花被一点一点从她的手里扣出。

    她不想给,林夫人的贴身婢女觉得她没眼力见,不懂规矩,捏着她的脸,指甲嵌进她的肉里,含着怒气低声让她撒手,最终硬是掰开她的手,带着绢花回大厅里。

    可能小姐只是觉得好玩,或者单纯只是为了抓弄她,看见那朵沾了泥污的绢花,小姐表情很是嫌弃,从干净的地方接过,没正式瞧过一眼,就丢到地上。

    林夫人见女儿并不喜欢这玩意,指挥贴身婢女把这东西捡起来,丢到外面去。

    绢花落在地上,弹落间,蹦到小夏姐姐旁边。

    梁七只觉得眼睛干涩得生疼,她盯着那朵绢花,想要去捡回来,被一贯关爱她的赵婶子拦住了。

    赵婶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又或者她听见了,忘了。

    空无一人的云水镇,她穿行在熟悉与不熟悉的街道,跑!跑!逃离噩梦!身后追着她的是什么?没有声音,没有具体模样,它们移动速度非凡。

    我不该来这里的。梁七突然心中升起了后悔之意,要是我死在这里,我的爹娘,我的大哥和我弟弟会知道我因为叛逆而付出代价吗?赵叔叔是好心,她知道,所以她怪不到赵叔叔身上。错在我,因为我选择了不去读书而来到这里当个烧火丫头。

    府上死人是在不久之后发生的,就在林小姐和玩伴去后院玩的时候。林小姐和她的玩伴说她们亲眼看见妖邪作祟,阴风阵阵之后,死在池子里的尸体浮上水面,并且直立起来,闭着眼睛,煞白着脸,吓得林小姐等人疯狂大叫,四散而逃。

    与林小姐一同看见那副场景的侍女站在另一处,四人抱在一起低泣。

    外面站在一众仆人中间的梁七想象着那个场景,小夏站在死去的人中间,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样子,就这么死了。

    感受到了某道带着挑衅的目光,梁七抬头,却被赵婶婶捂住眼睛,低声叫她别再这么没有规矩了。

    规矩?规矩是什么?

    她这半年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规矩”二字。

    作为女儿家,你要懂“规矩”;身为下等人,你要懂“规矩”……

    被抢了东西,还是要懂“规矩”!

    可她从小生长在山间田野,于溪间摸鱼,田埂奔跑追逐黄蝶,不知道规矩是何物。

    她半年前才来林府上做事,是府上的临时工,没签卖身契,是个自由身,也是因为贵人,被分到厨房那边,厨房里的叔叔婶婶还有姐姐们都还行,待她算是不错。无论谁对她好或坏,到最后她都只会说“还行”,别人说她是个软柿子,她一怒之下只怒了一下。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两个月前遇见林小姐——那时的林小姐还不是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林小姐好似是天生体弱,但胜在天真烂漫,乖巧可爱,是个实打实的可爱孩子,根本不像赵婶子说的那样奇怪还有难以相处。与林小姐玩的那段时间,她都是喊林小姐林姐姐的。

    她刚来时,赵婶子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她与林小姐靠近,说若是遇见林小姐,躲远些,务必不要与林小姐过多接触。赵婶子说了不让她们接触,却又不说后果。小孩子,并不懂大人欲言又止之下是什么意思。

    她们在一起玩了一个多月,之后因为一点小事便起了矛盾,林小姐气得把她推倒在地,骂她卑贱,骂她凭什么可以拥有自由,又骂她是林家的奴仆,怎么配和小姐一起玩耍……梁七瞪大眼睛,不解其意。其他侍女笑着看她笑话,说终于轮到她了,这小傻子。自从梁七与林小姐走近之后,原来她们都想着看梁七的笑话。

    一个多月前的欢声笑语仿佛成了一个噩梦,成为小姐用来贬低嘲笑她的噩梦。

    那时候的林小姐,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让人充满绝望和恐惧。

    林小姐这么侮辱她,她有一段时间是真的很讨厌林小姐的,她想着赵婶子果然说得对,遇见林小姐,务必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一旦想起那一个多月,林小姐是实打实地对她和其他侍女一样好,把她们当朋友,当姐妹一样对待。林小姐带她们逛街游玩,送她们金钗首饰,教她们读书识字,又叫她们认识许多以前从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她就纠结,犹豫。梁七见过林小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亭子外,侍女们放纸鸢玩得高兴,笑声清脆,都在说放高些,再高些。梁七站在一旁等着时,观察着林小姐,林小姐注意到她的视线,转眼把她招到身边来。

    对此,梁七有些受宠若惊。

    林小姐问了梁七这么一个问题:“小七,你说纸鸢可以载人飞吗?”

    梁七还真的思索了一下,看着林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越飞越高的纸鸢,她认真道:“应该可以。书上说世有偃师,偃师本领很大,他们可以做出飞天神鸟,神鸟就可以载人上天。”

    “……傻姑娘,我说的是纸鸢,不是神鸟。这世上多的是纸鸢,可神鸟却很少。”

    “……啊?”她不懂林小姐所说什么意思,满腹疑团,却不得解答。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最终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化作心里幽怨地一声:哼。或许她正如别人所说那样,是个软柿子,笨笨的软柿子。

    府上再度死人,林老爷惴惴不安,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怎么才过了两年半,又出事了……”

    林老爷的焦躁,受林夫人相邀进府的离荣看在眼里,她没有像林老爷以往请的那些人一样急于表现,反而一脸平静,淡淡问林老爷前些年发生多少次类似事件了。

    斜睨一眼座下乾道,林老爷知道这乾道是自己夫人请来住上几天的客人,他未亲眼见过昭师的本领,只是听林夫人说比之前那些道长厉害许多,帮林小姐吐出了一团狐狸皮毛后,原本还病着的林小姐便痊愈了。

    这乾道如此厉害,也许只有那个叫徐云山的邪道才能与其比较。

    见林老爷面露不齿,离荣冷淡地说若是不想说那便算了,本来进了林府便感觉到这林府上下俱是萦绕着黑气,照她来看,府上有妖亦有鬼。

    此话一出,谁还能镇静下来?

    林府上下乱了起来。

    林夫人本是抱着林小姐,听了此话,忽地扼住林小姐。而林小姐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突然魇住了,随之抓着自己的头发哇哇哭了起来。她似乎是被吓哭的,嘴里一直喊着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

    她这般模样,叫林夫人突然回过神来。

    原本便人心惶惶,林小姐又是府上公认的遭过妖邪,现今又忽然发疯又哭又喊,无论林夫人怎么安抚都不起效果,导致人心愈发紧张了。

    本来抓着梁七手臂的赵婶婶放开了她,与旁边与她一样在林府干了几十年的老姐妹讨论这事是不是真的,她们话里还说到了林小姐三岁时林府第一次发生怪事的时候。

    她们说话也不含糊,怎么恐怖怎么来,怎么血腥怎么描述,说完还拍拍梁七的头问她怕不怕。这如何能不怕!梁七听得背后冷飕飕的,总感觉这黢黑的假山与园林背后藏着东西,正用阴冷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在空地上挤成一团的她们。

    不料离荣这话让林老爷面红耳赤,坚决否认了。面对林老爷的否认,离荣没说什么,倒是她的徒弟有些坐不住,那个大葫芦快要倒下,被离荣拦下,还将葫芦给扶正了。

    只听离荣直言说:“那妖邪刚害了人,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再动手了,不过也是要小心,半夜时可千万千万别独自出门。”

    离荣走之前,被林夫人叫住,替林小姐看了一下她的护身符是否还有用,离荣捻起林小姐脖子前挂的护身符,点头说有用。

    走时,风吹开离荣的帷帽,她看向号啕大哭的林小姐勾起了嘴唇,她眼底的笑意远比在这宅府里装神弄鬼的东西冷。林小姐看见这个笑,立即愣住,不敢再哭了。

    众人都觉得此事算是结束,此事虽是草草了之,碍于无头无尾,下人们当是多年前的诅咒,具体是为什么,也不清楚。

    只是毕竟府上死了人,任谁都睡不安稳,生怕下一个死的是自己,有人已经在打着商量辞了这个工作去别处谋生去了。

    “当初我确是看在林府月俸多才来的,只是若要叫我用命来换钱,我是万万不做的。改日我便去和管家说我要走的事。”

    林府下人有个厢房里,住的都是下至五岁上至十九岁的侍女。小夏也曾住在这里,和梁七一起睡在尽头的床铺上。

    如今小夏死了,她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人敢碰,生怕沾了晦气,又怕惹了死者不敬。

    梁七的东西和小夏的是放在一起的,她心里没有太多实质的想法,该碰碰,该拿拿,就是其他人异样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就算小夏姐姐真的死了,她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又可能会伤害她们呢?

    房里死了人,还是平日和蔼可亲的小夏,小姐妹们都窃窃私语,抽泣着,害怕着,祈祷着,不明白怎么就偏是小夏,林府里狗仗人势随意打骂别人的婢女多着呢,怎么就偏是小夏呢。

    直至灯光灭了,一个人蜷缩在尽头角落的梁七还能听见低声说话的声音,她心烦意乱,生气地拉过被子,替自己盖上。今天不开心,非常非常不开心。

    这时她最不该想的,应该是烧火时见到的东西。可她又想到了那个噩梦。空无一人的云水镇。还有那把剑身满是血的,割破她手掌的剑,还有死去的小夏姐姐苍白的脸。

    有个人靠近她,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哎,七丫头,你害怕吗?”

    这举动吓了她一跳,梁七闭着眼睛不说话,那人也不恼,嘴里絮絮叨叨:“小夏她十岁就进了林府,三个月前才被分去的后厨,这些年应该也攒了些钱。她说想要二十岁后出府,然后盘间铺子卖自己最拿手的荷叶鸡。等到赚得锅满盆满时,就将老家的亲人接来镇上。到了年纪,遇见良人了就嫁,遇不见就把钱攒着给妹妹做嫁妆。我知道她有个妹妹,和你一样的年纪,我不记得她家在哪里了……”

    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啊……

    “在夏口村,村口有棵非常大非常大的大树,小夏姐姐家在大树往前五十步处。”梁七补充道。

    “哎,你没睡啊。唉,七丫头,小夏还说以后要请我们去她家看看呢,可是没想到……七丫头,小夏生前最疼你了,你也不是林府的……算了,你也是一个小孩子,还是我和其他姐妹商量一下吧。七丫头,好好睡觉哦。”

    那人拍了拍她的头,滚回那边去和小姐妹们商量小夏的遗物问题了。

    她没问我为什么没哭,她没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她也没问那朵绢花的事……也许我该庆幸,这个姐姐什么都没问,这样我就不会在一开口的时候就哭得说不出半句话,可是我依旧也在遗憾,怎么就不问我呢?为什么大家什么都不问我呢?

    半夜,再难以入睡的都抵挡不住睡意睡去了。

    梁七迷迷糊糊地起来,见大家都睡得安稳,她闭眼也正欲睡过去,只是耳边突然传来半夜不该有的说话声。

    她联想到一些东西,被吓醒了,且越来越精神。

    住所后面是几段游廊,游廊过后是假山园林,之后便是小姐的院子。林老爷与其妻妾的住处在东面,小姐的在西面,按理说小姐不该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梁七待在后厨,平日帮叔叔婶婶们的忙时,便是听他们唠嗑林府的过往。

    听说当年林府还没有发生命案时,林小姐也是住在东院的。由于那时林家只有小姐一个孩子,小姐很受宠。不仅林老爷与林夫人,就连那些姨娘都宠着她,爱着她,在她身上寄予自己那些没能出生的胎儿的感情。

    只是后面发生了太多事,府上逐渐发生奇怪的事,年幼的小姐身体每况愈下,而且性情大变,半夜梦游,时常到林老爷和林夫人门前不吭声,只敲门,把才中年的林氏夫妻二人吓得半死。

    随着府上进进出出诸多道士,林小姐被林老爷安排去了西院,问原因,只说是小姐身子不好,西院景色好,空气好,方便养人。

    就这样,年幼的林小姐哭着被林夫人和奶娘一起强行抱去了西院。

    起初小姐闹过哭过,小孩子不明白当初宠爱自己的父母缘何在那些道士的花言巧语下变了个人,只当是父母不爱她了。

    有一段时间,西院里天天都能听见林小姐哭着砸东西,问奶娘为何爹娘要将她送来西院绣楼,是不是不爱她了的声音。林老爷铁石心肠,并没有在林小姐闹腾下退一步,反而禁了她的足。

    足足三月,林小姐无法踏出院子一步,父母和姨娘们也没有来看过她一面。

    随着小姐年岁渐大,定了婚事,又因为精神状态好了不少,那些亲缘情感好像又回来了,林小姐又得到了幼时所拥有的宠爱。

    众人都觉得林小姐过得真好啊,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他们说,林小姐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但,梁七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林小姐亲口说过若是她不姓林就好了。

    睡是睡不着了。梁七坐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说话声。

    只是这偷听有些让人心惊胆战,因为她分明听见了林小姐的声音。

    没有办法,林小姐的声音,她无法忘记。无论是高傲的,快乐的,伤心的,傲慢的,咄咄逼人的……她全都记得。

    她又想起那个噩梦,可是那个噩梦并不能困住她。

    唉。七岁的梁七是个孩子,她看着天花板,没过一会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也不知谁给她的勇气,让她敢在深更半夜跑出去,只为确认那个说话的人是不是林小姐。

    这么晚了,林小姐怎么还没有睡觉。

    小孩子没有岁数的概念,胆大得不可思议。

    就那一瞬间的勇气,她就出了门,想再回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跟着前面明显是小姐的身影过了一道弯进游廊了。

    游廊是没什么地方可躲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小姐穿行在游廊中。

    只是下一秒,林小姐整个人忽然消失在梁七眼前。

    梁七呆住了,拼命地揉眼睛,不可置信地从遮蔽物后跑出来。

    她很害怕,但还是小声地喊着小姐,她从未有那么一刻觉得这条游廊这么长过,在她想要转身回去的时候,廊上漫起了雾。

    怎么回事?在之前半年时间里,梁七从未遇见过这种怪事。

    她想起了赵婶婶说的府上守夜的人半夜看见的浓雾,还说伴随浓雾而来的是刺耳诡异的歌声。

    空无一人的云水镇。

    正想着,歌声果然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耳朵。

    “乖娃娃,睡觉觉,蝈蝈不哭喊月亮。

    乖娃娃,不哭哭,拨浪鼓摇啊摇。

    ……”

    是一首童谣,一首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梁七以前听过那些哺乳的母亲们哄睡自己的孩子时唱过,可是那些母亲唱得既温情又美好,这个声音却是又凄凉又恐怖,让人凭空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她觉得后背凉凉的,她不敢回头,死咬着唇,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说今晚上妖怪不会再害人了吗?还有林小姐哪里去了?

    “小娃娃,我唱得怎么样啊?你怎么不敢看我呀?”

    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那一双冰冷的手压上了梁七的肩膀。

    谁要看鬼长什么样子啊!梁七紧紧闭着眼睛。

    “你睁开眼睛瞧瞧我,你是觉得你闭着眼睛,我就不存在了吗?”冰凉的手摸上她的脸,还调笑着捏了几下。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小夏姐姐?!”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终于压得她崩溃地大哭,她问出了自己临死前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瑟瑟发抖,再也不敢说其他她想骂出来的话了。

    “今天那乾道不是让你们千万别在晚上出门吗?傻孩子,你不听话。”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划来划去。

    “小夏?我不认识你说的小夏。我杀人之前还要认识人是谁吗?不过,你竟然问恶鬼为什么要杀人?”女鬼嘻嘻笑了起来,阴风阵阵,渗人得紧,“啊,想起来了,以前也有人死前也跟你一样疑惑过。今天我心情好,我还是最爱血了,我就给你解惑一下吧。”

    她的手忽然变得湿黏黏的,梁七在想那是不是血。女鬼飘到梁七面前,但是梁七不敢看她,紧闭上了眼,死也不睁开,女鬼不满,施法强行使梁七睁开眼睛看她。

    可惜梁七眼珠子就是很不听话,一直往旁边瞥,誓不肯正眼看女鬼一眼。

    “你这小鬼,还挺犟。”

    女鬼掰过她的脸,让梁七正视自己。

    梁七一直以为女鬼就是,凶神恶煞,长舌红血,怨气冲天。结果这女鬼竟然很美,没有梁七想象中那种吊着长长的舌头或是这样那样的恐怖惨状。她一袭白衣,像一片苍白的柳絮浮在空中,只是,从胸前延续到腹部,一片红色。

    女鬼发现梁七愣愣地盯着她腹部那抹红色看,气恼地说:“你是个不礼貌的小鬼。”语毕施法把那抹鲜血的红变成了一朵朵红花坠在她白色的裙子上。

    “你们林府这些人,都一样。我恨你们!我恨林府所有人!人从来都不是高尚的东西,可林府的人却是连畜生都不如!

    “你这小鬼也是蠢笨,先前面前都摆着两条路,明明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去就好了,缩回被窝里害怕就好了,一直就这么等到天亮再去跟别人说你晚上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可是吧,你虽然害怕,虽然两股战战,却还是敢出来。”

    女鬼捏着她的脸,问她:“你对林小姐应该是讨厌和恨才对,她那么对你,就算她出事了,又与你有何干系呢?你出来做什么?”

    “你也该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女鬼把话都说了出来,掐向梁七的喉咙,可是在看见梁七被吓傻了的样子,便觉得心里烦闷,又想到林小姐的话,一个臭小孩而已,解释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别哭了!”女鬼甩袖用力将梁七摔了出去,刹那,梁七的背脊柱撞到柱子,她痛得喊了极大的一声,随后吐出一口血,落到地上,呜呜地哭着,血混着泪,浑身疼得她只晓得哭。

    没多久,血流了太多,泪还挂在脸上,她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她这一生的血与泪,从看了那场奇怪的烧火开始。

    在林府里,多的是人听见那些说话声。可只有梁七走了出来。

    这半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进了林府当下人。

    犯蠢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一死。

    女鬼最看不起蠢人,正准备吸梁七最后一口生气,恰在这时,她被突然飞身过来的一把剑给一分为二!

    “谁?!”

    游廊之中,女鬼质问之声凄厉,将浓雾喝尽,其凄惨死状毕显。

    其披头散发,赤脚飘浮,但见其心脏中被插一根桩子,而腹部满大一个窟窿正汩汩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