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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枪里藏花花自露,酒醉人间人自醉

    高大的长岭山脉绵延于闽西大地上百里,崇山峻岭之间,有一条浩浩河水路,破隙而出,九曲十八弯,缓缓南流到一个叫绿柳滩的地方,水势汹涌,声闻数里,蔚为壮观。犹如万马奔驰千蟒劲舞,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飞落百丈悬崖。

    嘉佑元年时,皇帝动员大量人力开凿沪沟,开发沪沟通曲水江和通天河,从京州引入曲水江水经过燕尾湖、猴神湖、射月湖到通州入通天河,从水路调兵运粮。三年后朝廷扩展沪沟,开荷水运河,接通泗水。为此,疏通了南粮北调所需的网道。

    这一条贯穿整个大胤王朝的运河,被后世称之为“漕运”。

    漕河渡口有个仟风镇,镇上店铺相连,自不必多说,单说有个客栈,掌柜的是个精壮小伙子,姓贺兰,名屏,人称阿屏。

    贺兰屏面如冠玉,眉若刀锋,口如月勾,一双眼睛深邃似海,若是有人在定要赞一声,好一个飘然出凡尘的美少年。

    客栈内有个少女,眉眼如画,穿了一身淡青色的素净厚实袍子,但即便是这样,整个人也透露着一股特别的气态,虽然年纪尚浅,但少女那双如水的眼眸里,却没有丝毫的稚嫩之意,反倒是平静如水。

    女子姓贺兰,单名一个辞字。

    这一男一女容貌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兄妹。

    一身单衣的贺兰屏一边熟练的打着算盘,一边用毛笔记账。

    “三尺巷陈瞎子欠酒钱三十文。”

    “打铁铺刘叔赊烧鸡半只。”

    “造织局李大娘赊炊饼十二个。”

    “凤鸣楼许花魁赊两斤茶叶。”

    总计:入银五两三钱,出银六两八钱。

    嘬了下后槽牙,贺兰屏缓缓抬起了头,骂道:“啧啧,老爷子留下这铺子我是越开越亏,估计撑不过三五月,咱兄妹俩就得当裤子去了。”

    贺兰辞没有转头,只是淡然道:“是你要当裤子,别带上我。”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放心,等我把这间店做成镇上的金字招牌,保管你以后每天大鱼大肉。然后我带你去药王谷,把咱俩身上的伤给治好。”

    贺兰辞停下手头的事情,转过身看着这位兄长,皱眉沉声道:“你还真准备靠这家店过一辈子吗?”

    贺兰屏嬉皮笑脸道:“不然呢,难道要去街上行乞吗?”

    贺兰辞冷笑道:“所以,报仇的事,你早已经忘了?爹为了颜家死在战场上,爷爷为了护送颜家的种,死在京城里。自古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轻孝者最无情。哥,你是何种人?”

    贺兰屏摇了摇头,正色道:“生如蝼蚁,当臣服于燕雀。命比纸薄,应放弃了尊严。你我生来即立权贵檐下,岂能不低头敛首?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梦未始,马已殆。乾坤未定,你我当如履薄冰。”

    贺兰辞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仇到底还报不报?”

    贺兰屏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道:“五年前,父亲为大胤战死沙场,却落得一个叛国罪;爷爷为护送长公主殿下与王爷离开京城,最后死在了锦衣卫手中;紧接着贺兰家被抄斩,咱俩兄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锦衣卫追杀,导致身受重创,落下难以根治的病根。这些事情我都记得,永远不会忘记。请你放心,我贺兰屏一定会让他李成渊死不瞑目,要让他的龙子龙孙全部死绝。这句话当着你的面是这么说,就算当着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颗钉,不含糊!只是这需要一个机会,如果为了报仇把我们兄妹俩的性命都搭进去,你让我到了下面怎么面对父亲?”

    贺兰辞默不作声,抬头凝视窗外明月,临近中秋,心中思念之情涌出,但她身边只剩下一位兄长,不禁潸然,怔怔而立。晚间风来,吹得衣袍鼓鼓,映出玲珑曲线,美不胜收。

    贺兰屏继续说道:“人在屋檐下,要先学会低头。要想报仇得学会等待时机,这样才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哒哒哒,店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贺兰屏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头戴斗笠,脸上覆面甲的黑衣人。

    此人正值不惑之年,中等身材,背有一杆长条布囊包裹的兵器。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贺兰屏停住手中毛笔很是恭敬的询问。

    “都不是,我是来打架的。”黑衣人单手负后,跨进客栈。

    贺兰辞立即警觉,脸色虽然依旧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无形气态,泄露无疑。

    贺兰屏体内气机悄然流转,面上却是一副笑脸模样地问道:“这位客官真是说笑,客栈是用来吃饭的地方,打架当然要去演武场。”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摘去狭长枪囊,露出那杆枪的真容。

    见到此枪,贺兰屏与贺兰辞同时脸色阴沉下来。

    那是一杆长达一丈的铁枪,银色的枪身在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光泽,像是星光映照下的浩瀚宇宙。枪身上没有花里胡哨的点缀,它凝重、森严,仿佛是一块黑夜里的坚冰,冒着冷气。

    百鸟朝凤枪,这是它传世的名字。相传贺兰家祖祖辈辈征战沙场,守疆护土,中原百姓为了感激贺兰家,将千家万户砸锅卖铁锻造而出的绝世神兵赠予贺兰家。它是以无数鲜血洗砺的武器,钢质、长度和重心都完美无缺,足以在一劈之下震碎三重甲胄。

    贺兰屏竟是蓦然眼眸赤红,几乎是吼出来:“你是谁?为何我贺兰家祖传的百鸟朝凤枪会在你手上?”

    “赢过我,就告诉你。”黑衣人将那杆百鸟朝凤枪立于身旁,缓缓道。

    贺兰屏没有跟黑衣人作任何口舌之争,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杆牛筋木制长枪后,缓缓养势。

    黑衣人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贺兰辞,疑惑道:“你不出手?”

    贺兰辞平淡地回道:“用不着。”

    黑衣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开始闭目养神。

    贺兰屏骤然一抡长枪,横扫而出。

    面对气势如虹的长枪,黑衣人如同一座大佛一般无动于衷,就在长枪即将抵近其身旁时,黑衣人缓缓睁开眼眸,顿时,凌厉霸道的气势犹如冬眠的蛇苏醒一般,猛然涌出!

    此时的长枪好似被一股无形的罡气给阻滞,任由贺兰屏怎么使劲,长枪依然无法继续劈下去。

    黑衣人微微歪头,负在身后的手猛然一握拳,其周身的罡气顿时激荡开来,贺兰屏被这股罡气直接砸中胸口,倒飞出去。

    扶墙而起的贺兰屏稍稍一愕然,便再度提枪前冲。

    手中握着长枪的贺兰屏自信满满,枪法舞得是行云流水,逼得黑衣人无法疾进。

    贺兰屏的枪法霸道十足,攻势如火,气势磅礴,如千军万马般逼迫而来,而黑衣人就像一个敌军先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黑衣人身形如平地滚雷,不断的递掌。

    面对黑衣人的诡异身形,贺兰屏以“点”、“撩”、“拨”、“拍”,巧妙地卸开黑衣人的攻势。

    贺兰屏见看家本领都难伤其分毫,心中越来越急,不断地变招,一昧地冒进,手中的长枪虽舞得呼呼做响,却不曾碰到黑衣人一片衣角。

    黑衣人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可是依旧能够一掌之内卸掉长枪的劲道,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忽地,贺兰屏招式一变,气势磅礴,身姿矫健,枪出如龙,力带千钧,正是贺兰家枪法中第九式“万鲤化龙”。

    隐隐间,有着模样狰狞恐怖的龙头浮现,巨嘴大张,对着黑衣人暴冲而去。

    面对着贺兰屏这一手极为凶悍的攻击,黑衣人脸色依然未有着多大的波动,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在眼瞳中急速放大的长枪。

    凶猛的攻势眨眼便至,贺兰屏一声低喝,手中长枪暴刺而出。

    黑衣人嘴角一扬,化掌为爪,狠狠撕下。两者相触,宛如惊雷炸响,一股劲气肆虐开来,波及八方,纵横交织。

    “这是?”贺兰屏心头一惊,此时手中长枪就像被网缚在浅滩的龙,任凭如何挣扎,却始终挣不脱束缚,难以冲入云霄。

    “就这点本事?真是丢贺兰家的脸。”黑衣人冷笑道。

    “好诡异的爪法。”贺兰屏暗道一声,脸色一片惊愕的望着黑衣人那只手掌。自己家的枪法可以说是冠绝整个武林,别说是中原一流高手,就是面对一百骑柔然铁骑,也不曾落得如此地步。然而如今却是被这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空手完全接下,并且震碎,这般手段,当真是令人震撼。

    黑衣人脚掌猛地一踏地面,坚硬的地板直接是被震裂成一堆湮粉,一丝丝裂缝,急速蔓延。

    借助着这一股反推力,其身体凌空一翻,旋即双脚朝天一蹬,身形犹如捕食的秃鹫一般,带着令人皮肤发麻的森冷劲风撞向贺兰屏。

    贺兰屏脸色微微一白,一口鲜血径直喷了出来,身体直接是搽着地面,狠狠地撞在了客栈的木柱上。

    贺兰屏强支撑起身体,目光望向黑衣人,脸上多了一分凝重,在先前闪电般的交锋中,凭借着那举世无双的贺兰枪法,竟然丝毫未能让得自己占据到半点便宜。

    贺兰屏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好像淤脉被打通了,多年不见好转的伤突然好了?

    贺兰屏猛然醒悟,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黑衣人。

    难道是?

    黑衣人望向站在一旁的贺兰辞,笑问道:“还不出手?”

    贺兰辞无视黑衣人投来目光,用红绳随意在后脑勺上系了个马尾,然后缓步走到贺兰屏身前,捡起那杆牛筋木制红缨枪,横于胸前。顿时,其衣袖无风而动,不知是体内气机运转所致,还是那罡气导致,贺兰辞脸色如常,平静道:“请。”

    这一幕,与当年贺兰赋在京城御道上阻拦锦衣卫都指挥使高长镜何其相似。

    俩人都只说一个字:请。

    黑衣人脚尖一点,身形如鬼魅一般,掠向贺兰辞。

    长枪在霎那间被贺兰辞舞动出一道道枪花,每一道枪花,都是蕴含着凌厉杀机,以扎、刺、挞、压、劈、绞、挑、撩、扑、点、拨、崩、舞花直指黑衣人身体各处要害。

    感受着几乎遍及身体各处的凌厉枪芒,黑衣人脸色也是略微有些变化。

    不是忌惮,而是略显惊讶一气挥出贺兰家枪法十三式的贺兰辞,招式极妙,有虚实,有奇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连绵十三式宛转如意。不知那贺兰辞练枪多少时日了,三年?五年?或是自幼练枪?

    黑衣人那诡异的爪法大开大合,势大力沉,猛烈雄肆,宛若一座大山横推过来,碾压一切,形成恐怖的压迫力。但贺兰辞的枪绵如蛇,轻巧无比,来去无踪、如影随形。

    贺兰辞右枪转向,仅是平淡一刺,枪身似一条蛟龙破浪而出,疾若奔雷,奔着黑衣人的脑袋而去。

    近距离宗师的全力一枪,什么罗汉金身也抵挡不住,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然而下一刻,贺兰辞脸色一变,眼前的黑衣人竟突兀的消失了!

    贺兰辞身形忽闪,瞬间横移四尺距离,让长枪只刺中一道残影。

    突然,身后传来黑衣人的阴森森的冷笑声。

    贺兰辞如惊弓之鸟,赶紧将长枪挪回身前,同时身形暴退,试图拉开距离。

    她瞳孔微微一缩,惊出一身冷汗,似乎还心有余悸。

    贺兰辞一抖枪身,化柔为刚,对着黑衣人横扫而去,长枪如巨蟒甩尾,接连砸落,劲道刚猛无俦,仿佛连山岳都能用枪杆砸碎!

    黑衣人不躲不避,左手握住朝自己袭来的长枪,凶猛之势的长枪在黑衣人手中只是颤抖了几下便回归平静。犹如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感受到主人的温柔抚摸一般。

    黑衣人继而右手递出一掌,击打在贺兰辞腹部。

    贺兰辞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而出。

    一口甜意涌上喉咙,贺兰辞颓然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拿起远处的长枪,吐出一口乌黑血液,仍是站起不来。

    “还有力气站起来吗?”黑衣人问道。

    “当然,我会把你打到说出真相为止。”

    “我很期待呢。”

    贺兰辞不再说话,缓缓吐纳。

    霎那间,一旁的那杆牛筋木制枪颤抖不止。

    贺兰辞终于支撑起身体,拿起那杆长枪,伸手抹去嘴角触目惊心的黑血,轻轻默念道:“飞鸿踏雪。”

    一声低喝,贺兰辞脚尖点地,身形跃起,长枪如长虹贯日,直掠黑衣人而去。

    一道带着呼啸风声的枪芒划过客栈,沿途所过之处,坚硬地板上直接出现了几道尺许宽长的深深沟壑,长枪在黑衣人周身缓缓画出一个圆,平平无奇却光芒绚丽,突然猛地炸开,犹如万花凋零,碎石四射,灰尘弥漫,原本整洁的客栈,在此刻被破坏得一片狼藉。

    一旁的贺兰屏松了一口气,“飞鸿踏雪”可以说是贺兰家枪法中的最强手,想要胜之,难于上青天。如此惊世骇俗的枪法,普天之下,能胜者不过寥寥。

    店内弥漫的灰尘终于是逐渐淡去,最后,在贺兰辞的注视下,灰尘中隐隐的显出了一道人影。

    贺兰辞手持长枪站立原地,脸色惨白如白纸,她的枪法或者是其他的,都是比不上黑衣人的诡异爪法,所以,在施展出最强的“飞鸿踏雪”之后,她是彻底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能力,此刻,她也只能祈祷自己的最强手能够将黑衣人彻底击溃。

    不过,她的愿望,在灰尘中隐隐出现的人影时,终于是轰然破裂,特别是当那道人影还踏着低沉着步伐声,缓步走出时,其心也是越来越沉,一抹绝望浮现脸庞。

    “呵呵,贺兰亭这家伙,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人影缓步踏出灰尘弥漫的区域,顿时,贺兰辞与贺兰屏倒吸一口凉气。

    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与黑衣人的实力差距如沟壑啊。

    黑衣人继续说道:“你爷爷当年死在长安城,是我派人把百鸟朝凤枪取回来的。”

    “你意欲何为?”贺兰屏问道。

    “我来这只为三件事:一是将百鸟朝凤枪物归原主。二是打通你们的淤脉,治好你们的伤。三是,让你们加入侠魁。”黑衣人说着,摘下了面具。

    贺兰屏手指着黑衣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声音颤抖着说道:“黎……黎训山,御龙军主帅?!”

    贺兰辞问道:“加入侠魁?”

    “如今天下纷争不断,大胤北胡迟早有一场决战,侠魁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国家有难,必定欣然赴死。然,需要一大批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暗中蛰伏,以待时机。”

    贺兰辞问道:“黎将军是侠魁的人?”

    黎训山发出桀桀笑声,嗓音沙哑磨砺如同一头夜鸦,阴森道:“也可以这么说,侠魁里的众多高手是我的人。”

    “你黎训山不是朝廷的走狗么,怎么还会派侠魁杀朝廷的要员。”

    “走狗?呵呵。”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们无知。”

    “哦?”

    “朝廷的走狗?他李成渊配吗?至始至终,我就是与朝廷作对抗之人。”

    “你肩负的使命是什么?”

    “外杀敌寇,内除奸臣,实现中原大统,铸就万邦来朝的盛世光景,这即是初心也是目的。”

    贺兰辞抬起右手,微微抵着嘴唇略微思考后,说道:“给我们一个理由。”

    “就当为了贺兰家,为了你们父亲,也为了中原百姓。”

    “这话好听,这活也不赖,总比靠一家店过一辈子好,我就信你一次。”贺兰辞握住那杆百鸟朝凤枪,眼神清冽,道:“我,绝不会让贺兰家的红缨枪在世上蒙尘!”

    贺兰屏语气颇为无奈道:“我并非是想靠这家店过一辈子,是在等待时机。”

    “人生不是等雨停,而是在雨中疾行。”黎训山拍了拍贺兰屏的肩部,道。

    贺兰屏咀嚼一番,摇头道:“那会被淋成落汤鸡的吧。”

    “这天下,马上要下雨了……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那我们会成为让天下为之放晴的人吗?”

    “或许吧。”黎训山愣了一下,半响后才沙哑含糊开口。

    贺兰屏摩拳擦掌,咧嘴笑道:“那就干他娘的!”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长江黄河之水依旧滔滔,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