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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抵亚眠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第一天,左伊继续精简行李。

    第二天,左伊又去了一趟墓园,与原身的母亲、外公和外婆做最后的告别。来时,她特意带了一包绣球花的种子,把它们浅浅的埋在了墓碑的周围。原身早已不在,如今,自己也要远行。如果这些种子能生根发芽,待到花团锦簇之时,左伊希望九泉之下的亲人们能感到些许安慰与陪伴,少些寂寞。

    第三天,左伊把农场的钥匙留给了诺兰夫妇,由他们代为转交给子爵大人。至此,这个生活了一个家庭三代人的农场,就再也不属于左伊了。

    日光熹微的时刻,左伊与泪光闪闪的诺兰夫人拥抱道别,然后,她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提着诺兰夫人硬塞来的小竹篮,独自踏上了开往亚眠市的夜间列车。

    汤米没有再出现,左伊想,自己上次应该已经把话说清楚了。

    这个青涩又真诚的年轻人给左伊提供了一个安稳生活的机会。在汤米的构想里,一个赚钱养家的丈夫,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两三个调皮的孩子,就是幸福的生活。这条路并不差劲,选了它,左伊就不需要再努力适应这个年代,不需要再为生计奔波,也不需要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可惜,这不是左伊想要的。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想弹琴,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更泥泞的路,但此刻她并不后悔。

    汤米还年轻,他很快就能忘掉这一切,左伊靠在椅背上想。

    车上的乘客不多,左伊从小竹篮里掏出咸香酥脆的三明治填饱了肚子。夜色已深,她却完全没有睡意,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而窗外漆黑一片,偶尔远处会闪过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火车经过的一个个村落。

    其实,在经历了坠机事故、穿越百年、失去至亲这一系列的事件后,左伊已经可以很自豪的说:我很坚强。至少,她都挺过来了不是吗?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肉体18岁、灵魂23岁的年轻姑娘,她并没有太多的人生经验,坠机之前,她最大的烦恼就是体重又涨了两公斤,或者某次考试的成绩不够理想。

    而现在,她正坐在一辆冒着黑烟的、轰鸣声巨大的蒸汽火车上,这趟车会途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区,把她带到亚眠市,在那里,她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左伊回想起上辈子与朋友们在伦敦的小酒吧里高谈阔论的日子,只觉得恍若隔世,不,是真的“隔世”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将会是在1917年的战地医院里作英法翻译。

    至少这份工作听起来酷毙了,左伊在心里安慰自己:你做的很好,你会搞定新的工作,适应新的生活;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想到这,左伊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块长长的布条,这是诺兰夫人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这块细长的棉布基底为白色,上面规律地分布着一些黑色的小方块。不知道的人看起来,可能会感慨这条“手绢”糟糕的设计和可怕的缝纫技术,而在左伊看来,诺兰太太的双手简直无所不能:由这双手烹饪出的食物色香味俱全;由这双手缝制出的“钢琴琴键”比例完美,黑白键大小得当、分布均匀。

    没错,这两年间左伊并没有忘记练琴,只是苦于没有实物,她只能把琴键画在纸上,或者虚空弹奏。在她十八岁的生日前,诺兰太太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左伊毫不客气地拿出一张用铅笔标注了详细的轮廓和尺寸的布条,向诺兰太太介绍了她的构想。诺兰太太当即表示:“哦,亲爱的,斑马可不是这么画的。”

    不解归不解,一个星期后,在左伊生日那天,诺兰太太还是做出了这条“花纹奇特”的超长手绢,送给了左伊。

    这是左伊最心爱的随身钢琴,完全按照实际的琴键设计,包括52个白键和36个黑键。她每次“练琴”前都会洗手,免得弄脏棉布,因为过多的清洗可能会使琴键褪色。可以说,比起那块象征原身父亲身份的价值不菲的怀表,左伊更珍惜这块成本不超过两法郎的棉布。

    她把座椅前的小桌板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棉布平铺上去。接着,在这个除她之外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左伊坐直身体,抬起手臂,十指弯成饱满的弓型,开始无声地弹奏贝多芬的D小调第十七钢琴奏鸣曲。

    她的指尖在时而轻盈地跳跃,时而重重地按压,她闭着眼睛,上身配合着手臂的动作而微微摇晃,脚下也动作不停,仿佛在轻踩她想象中的踏板。

    这是左伊弹过无数遍的谱子,她清晰地记得每个浪漫又恢弘的音节,D大调六和弦、升B音减七和弦、升F大调四六和弦……左伊完全沉浸在了记忆里流动的钢琴声中,周身的空气里也仿佛漂浮着一个个音符,将她温柔地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

    “女士?女士!”

    “啊!怎么了?”瘫睡在座椅上的左伊猛地醒来,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异常刺眼。

    “……”穿戴整齐的列车员顿了顿,礼貌地重复:“女士,终点站到了,请您收拾好行李后下车,谢谢配合。”

    “好的好的,我马上!抱歉……”左伊慌乱地收起小桌板上的布条,一把抓过自己的行李箱和大衣,颇有些狼狈地下了车。火车站台上,标着“亚眠站”三个大字的牌子打破她朦胧的睡意,左伊意识到,这里就是亚眠市了。

    ………………

    同一时间,忙碌的医院里。

    “卡尔医生!”焦急的小护士猛地推开一间病房的门,大声道:“传达室有您的电话,好像是吉恩上校打来的,让您马上过去……”

    病房里,卡尔闻声愣了下,扭头说:“可我正在巡房,等会过去行吗?”

    “那边很着急……上校强调要您现在就过去,越快越好!”

    “……”卡尔叹了口气,对躺在病床上缠着绷带的士兵道:“抱歉,看来我必须离开了,今天就先到这吧。不过你恢复的还不错,应该用不了多少天就能出院了。”

    语毕,他把病历合上,顺手把钢笔插进胸前的口袋里。他身材高且瘦,走起路来身上的白大褂虎虎生风,像是一件战袍。

    路过门口的护士时,卡尔脚步不停地把手上的病历递给她,娇小的护士赶紧伸手抱过那一叠厚厚的病历。

    “谢谢。”

    “不客气,卡尔医生……”小护士语音还没落地,卡尔已经下了楼梯。

    传达室里,争吵的声音隐约传来。

    “法国的指挥区?那让卢卡斯医生去不是更合适吗?我这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他正在做手术,现在只有你能去。”

    ”但我到那儿又能怎么办呢?我又不会说法语。”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说:“对了,你之前不是提到过有个翻译今天早上会到火车站吗?刚好,你可以带着她一起去。”

    卡尔无奈地摸了把脸,说:“您要不说这个我都忘了,好吧,我现在就出发。”

    “卡尔·哈里森医生。”电话那端不依不饶:”我再强调一遍,亚瑟·爱德华·罗素是罗素侯爵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你也要保证他的安全,把他带回医院养伤。这是命令,明白了吗?”

    “是的,吉恩上校,您说的够清楚了。”

    愤愤地挂了电话,卡尔心想,一个侯爵的儿子就比医院里所有皮开肉绽的军人们更重要吗?他讽刺地笑笑,都1917年了,所谓“贵族”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社会的蛀虫,有什么存在价值呢?

    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头脑发热主动报名来了这个军区医院。整个医院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两名医生和三十几个缺乏经验的护士,而他们要负责五六十个受了伤的军人们,人手严重不足,他和卢卡斯医生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自从到了这里,卡尔已经记不清他究竟做了多少台的手术,再加上接诊、查房、复健……他每天焦头烂额,甚至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发际线都有朝着“M”发展的迹象。

    卡尔怀念自己在伦敦时任职的医院,至少在那里人人平等,没有什么上校、中尉、下士的分别,只有医生和患者,而这里,严格的军衔和等级制度让他没办法专注于抢救病人。官大一级压死人,上校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只能推迟手头的一堆待办事项,老老实实地上法国营地里接人去。

    亚瑟·爱德华·罗素,这个名字卡尔并不陌生,他经常能从爱八卦的小护士们嘴里听到。实际上,作为这里唯二的医生,卡尔已经给这位大名鼎鼎的“侯爵之子”包扎过很多次伤口了。通常很少会有贵族子弟参军,对他们来说,搞一份疾病证明再简单不过了,但这位亚瑟先生却如实入伍并来了法国。起初,这点确实让卡尔对他颇有好感,然而身为一名医生,他实在受不了像亚瑟这样三天两头受伤却又不好好养伤的、对自己身体极度不负责任的病人。

    卡尔气冲冲地来到停车场,就算医院大手笔地给他配了辆崭新的福特轿车,刚学会开车时的那股新鲜劲儿也早就过去了。卡尔一脚油门,朝火车站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