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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边少女

    “左伊!”

    矮胖的诺兰太太裹着头巾、戴着围裙,胳膊肘处挎着一个小竹篮,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草地上。

    她边走边喊:“左伊!”

    平静的河面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河边草地上开满了黄白的野花。

    太安静了。诺兰太太心想:这个傻孩子不会想不开了吧?

    她不由地担心起来,停下脚步,双手叉腰,气沉丹田,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左伊————!”

    扑棱棱。

    十几只麻雀从离她不远处的柳树上落荒而逃,树下猛地探出个精致的小脑袋,浓密金发,雪肤红唇。诺兰太太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不是左伊是谁?

    她摇摇头,快步走过去,没好气地说:“这孩子,没听到我在喊你吗?害我白担心。”

    左伊坐在草坪上,抬头看看身边的诺兰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在想事情,跑神了。”语罢,她又低下头默默地去拔脚边的青草,手上还有风干的绿色汁水痕迹。

    诺兰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郁郁葱葱的草坪看着多么喜人,偏偏在这姑娘的手下秃了一小块儿,难免让她想起丈夫如今寸草不生的头顶。

    眼不见心不烦,诺兰太太也干脆地一屁股坐在左伊身边,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人死不能复生,这都快两个月了,你的外公外婆肯定不愿意看你一直这么消沉下去。”

    左伊还是不说话,诺兰太太也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坐着。左伊看着前方平静的河流,手指无意识的揪扯草叶。诺兰太太看着身旁的左伊,这个姑娘只穿着一条纯白色的内裙,她及腰的长发像金色的瀑布似的披在背上,线条柔和的侧脸像是远方高低起伏的山峦,也像极了某个故人。

    诺兰太太一时恍了神,她想起左伊的母亲,苏菲。那个女人只比自己略小几岁,也是门挨着门的邻居,两人却从来没有成为朋友。尽管如今苏菲已经去世多年,诺兰太太还是对她印象深刻,在那个女人跌宕起伏的短暂人生中,诺兰太太一直是个安静的旁观者。

    苏菲的父母————也就是左伊那不久前去世的外公外婆————只是两个经营着家庭农场的普通农民,但由于外貌出众,苏菲从少女时期起就跟在寡居的子爵老夫人身边作贴身女仆,平时就住在老夫人的庄园里,有传言称二人关系情同母女。苏菲一直是个骄傲又美丽的女人,她走路时总是面带微笑,一头金发像正午的阳光一般耀眼。毫不夸张地说,她曾经是小镇上至少半数男青年的梦中情人。

    只是美貌的人似乎运气都不太好。诺兰太太记得很清楚,1898年的夏天,她心爱的诺兰大叔还是个头发茂盛的小伙子,就在他们刚举行完婚礼后没几天,苏菲忽然回到了小镇。镇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是苏菲手脚不干净,偷了子爵老夫人的东西,所以被辞退了。

    不过诺兰太太是一个字也不信的,苏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偷东西呢?

    “那你说是为什么?”

    诺兰太太回答不出朋友的质问。不过很快的,她就知道了,因为苏菲的肚子越来越大,1899年,左伊出生了。整个小镇都轰动了,表面一切如常的生活下,是人群汹涌沸腾的恶意。菜市场、咖啡馆、小酒吧……人人都在问:“你听说了吗?苏菲生孩子了!”

    “她不是没结婚吗?哪儿来的孩子?”

    “私生子呗!我早就跟你说过,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

    “我知道,她就是个妓女!”

    流言愈演愈烈,苏菲从此很少再去镇上。诺兰太太偶尔会看到她在农场附近的河边散步,怀抱襁褓,满面温柔。有一次,诺兰太太鼓起勇气凑上前跟她打招呼,问她怀里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叫什么名字。苏菲和善地笑着说:“这是我的女儿,叫左伊,是拉丁文里‘女战士’的意思。”

    她没有读过书,也不懂什么拉丁文,但她觉得,“左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等将来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说不定也可以让苏菲帮她取名。

    至于左伊姓什么,诺兰太太识趣地没有过问。

    后来,陪活蹦乱跳的小左伊散步的苏菲越来越瘦,面色也越来越苍白。1907年,诺兰太太第三次流产,同年,苏菲病逝。

    “诺兰太太?”

    清甜的少女嗓音把诺兰太太从回忆中拉出来,她眨眨眼,眼神重新聚焦到面前的左伊身上。

    “怎么了?”

    “请问,我之前拜托您的农场的事……”

    “这个不用担心。”诺兰太太赶紧回复道:“你诺兰大叔已经跟子爵大人的手下说过了,他们愿意接手你家的农场,这个月你就得把家当都收拾好了……”

    左伊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你声音有气无力的,还没吃饭吧?”诺兰太太把竹篮推到左伊身前,说:“火腿,杏子酱,面包,和布里起司,都是你爱吃的,快吃点东西吧。”

    左伊弯了弯嘴角,真心实意道:“您对我真好,诺兰太太。”

    看女孩这么认真,诺兰太太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在围裙上搓搓手,笨拙的撑着树站起身,说:“我得回去准备午饭了。”

    左伊乖巧的点头:“您去忙吧,谢谢您。”

    诺兰太太欲言又止:“左伊,你知道的,我和你诺兰叔叔一直没有孩子,如果……”

    左伊打断她:“诺兰太太,说实话,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这两个月该怎么办。”

    她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诺兰太太,语气坚定道:“但是,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了,我准备去别的地方看看。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成年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诺兰太太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她忧心忡忡地对左伊笑了笑,指指地上装满食物的竹篮,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左伊食不知味、囫囵吞枣地吃完了篮子里的面包。附近很快聚集了十几只不怕人的小麻雀,她把剩下的食物残渣撒出去,麻雀们马上叽叽喳喳地围过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左伊掏出一只金色的怀表,看了看时间。这只怀表做工考究,风格古典,表盘还透着温润细腻的光泽,一看就是主人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左伊却毫不在意地随手塞进领口,随机仰面躺倒在草地上,丝绸般的微卷长发散落一圈。

    春天的草地柔软又肥厚,像绿色的毛毯。阳关暖和又温柔,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左伊身上。风也是轻柔的,轻轻地吹起她的裙角和发梢,河边的芦苇也轻轻地摆动。

    这场景美得像一幅莫奈的油画,但左伊决定离开,离开法国这个宛如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如画的小镇。

    迷迷糊糊中,左伊困顿地合上眼,周遭一片寂静,她脑海却又回响起飞机引擎爆炸声、刺耳的报警器声、乘客的尖叫声和祈祷声。曾经永远衣着得体的父亲在那一刻惊慌失措地环抱着母亲和她,语无伦次地说:“老婆、左伊,我永远爱你们。”

    然后,在巨大的气流冲击下,所有乘客都晕了过去。

    地中海沿岸的某处沙滩上,穿着卡通泳裤的小男孩兴奋地跑向妈妈,指着远处喊:“看!流星!”在女人放大的瞳孔中,一架着火的飞机消失在海平面以下,激起几层楼高的海浪。

    睡梦中的左伊紧皱眉头,口中喃喃道:“爸爸,妈妈……”

    不远处的麻雀歪歪头,似乎在思考这个女孩说的是什么奇怪的语言。

    左伊蜷缩着纤细又修长的小腿,在梦里翻了个身。

    混乱的回忆与梦境里,一幕幕画面交织浮现。左伊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学校备受欺凌,女同学讨厌她,男同学喜欢捉弄她。她哭着跑回家,问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同学都说她是“妓女的孩子”?女人神色落寞,只是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

    画面一转,小镇的公墓里,头发花白的妇人在一座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色的马蹄莲,拿出手绢沾沾眼角。身旁,年迈的老爷爷抱着那个懵懵懂懂的女孩,说:“左伊,我们回家。”

    女孩没有再去学校,每天在农场里欢快地跑来跑去,捉鸡逗鸭。春去秋来,十几年过去了,墓碑前又躺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一头金色长发的少女亭亭玉立,她说:“母亲,外公,外婆……”

    “我要离开这里了。”

    一颗小石子轻砸在脑袋上,沉浸在梦中的少女猛然惊醒。

    穿越两年了,左伊偶尔还是会做这些关于过去的梦,梦醒后,她再一次意识到:

    这是1917年,不是2017年。

    这是法国,不是英国。

    她还是左伊,却不再是那个左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