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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浪

    时隔三日。

    凌晨,天海之间灰蒙蒙一片。十几艘渔船拥挤在船阜里,被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哗啦哗啦,浪花冲刷着砌阜墙的沙石和贝壳。

    保安被响动惊醒,擦了擦口水,

    “老许,又咁早出海?”

    皮肤粗砺的老渔民应了一声,脸上堆着憨厚而木讷的笑容。

    “打咁多鱼,储钱做咩?攒着娶女人?”

    保安打趣。

    “冇想娶,冇想娶。”

    老许连连摆手,可惜天色太暗,看不出老脸红没红,

    “唔敢让女人同我受苦。”

    老许在渔村住了三十年,在邻里眼里,在其余村民眼中,一直是个简单到可以一眼看穿的人。

    他朴实而口拙,无儿无女,也没听说有别的亲戚。半截身子埋土里了都尚未结婚,村民们喝了酒,往往会借着酒劲调侃一句:

    “边个老许,女人都冇掂过的嘛。”

    老许不傻,只是脑子发木,偶尔犯痴。他停船很固执,那艘小渔船必须停在固定的船阜,要是被别的船占了,宁可在海上飘着。

    久而久之,就没别人再在那个阜位停船。

    这些年琴海发展得好,村里人要么搞起了水产养殖,要么把渔船喷一遍亮漆,载着游客到海上玩,

    只有老许坚持出海打渔,开着那艘破烂的小船,凌晨出发,三日之后的傍晚回村,

    人们经常可以透过那扇坏了一半的小窗子,看到老许在低矮的屋棚下睡觉,嚼槟榔,或者开着收音机,默默补渔网。

    当然,还是有一件怪事的。

    靠海吃饭的人家里,往往都会摆上一个神龛,祭着天妃娘娘、海北公这类神明,求一个风调雨顺,

    但老许屋中什么神都不摆,这么多年来,除了遇上几次小风暴,倒也平平安安。

    小船出阜,刺入浪花。

    开了大半天,日头高高悬挂,把渔网蒸晒出一层白。老许压了压草帽,将渔网放下海里,

    开始在一片海域反复兜圈。

    若是有别的渔民在,应该会满头疑问。随着沿海渔业的过度捕捞,近海早已没了鱼群,在这里下网,只会得到满满一包垃圾和废品。

    老许蹲在发动机边上,嚼着槟榔,喃喃自语,

    像在跟谁对话:

    “今日风浪唔多哦……

    唔娶女人,唔娶女人,有你在够了嘛……

    嘿嘿,

    储咁多钱,当然给你用……”

    终于,他把嚼剩下的槟榔渣子呸进海里,

    停船,下锚,起网。

    网里的东西慢慢浮出海面。

    塑料瓶子、快餐盒、碎玻璃、易拉罐、几条倒霉的小鱼……以及一大团黑色海草。

    不,那不是海草,

    是头发!

    老许依旧挂着一幅又憨又讷的表情,继续拉网。

    头发的主人露出全貌——一个丑陋的无面蜡人,长头发湿淋淋披散,被斜着劈开,只有上半截身子。

    老许把网拉上甲板,摊开,稀疏眉毛往下一耷。

    除了蜡人,渔网里还装了许多海草,真正的墨绿色海草,层层包裹着一坨东西。

    他举起鱼叉,想把这破玩意儿推下船。

    铁叉子刚一靠近,草里突然钻出一只长满鳞片的利爪,紧紧攥住钢尖,然后……一把捏碎!

    海草团炸开,蜷缩在内的鱼人舒展身形,随便一挥爪,把渔民轻易拍在甲板上。

    鱼人头脸被细密鳞片覆盖,依稀看得出混血五官,戴着一枚潜水蓝牙耳机。

    他指了指蜡人,

    问:

    “这个东西,你要送到哪里去?”

    老许愣了几秒钟,脸上的木讷渐渐扭曲,张开嘴巴,露出被槟榔熏黑的烂牙,歇斯底里大吼:

    “异端!

    异端!异端!异端!

    你会被嘶嚎天灾之神吊死在风原雪谷,灵魂沦为美餐,肝脏奉祀神使,血肉壅于粪土,子嗣永受诅咒……”

    口音很重,咬牙切齿。

    但话没喊完,就被鱼人一拳打晕。

    “疑犯不具备畸变性力量,他提到了缚生会信仰的‘嘶嚎天灾’。我继续检查。”

    鱼人对着耳机讲完,蹲下身子,向蜡人伸出手去。

    蜡人向下猛一沉,甲板像沼泽一样融化,眨眼间把蜡人“吞”掉!

    鱼人只来得及探一下爪子,抠下一小团蜡。

    小船剧烈摇晃,甲板、船舷、发动机……就像是忽然拥有了生命,疯狂蠕动变化,

    龙骨是它的脊柱,金属是它的骨骼,铁钉是它的关节,船舷是它的血肉!

    不对……

    这艘渔船,本来就是活的!

    老渔民还在昏迷,渔船似乎想要营救他,于是把他吞了下去,但甲板下的空间明显不太够用,于是他如同挤入两枚齿轮之间,模糊的血肉从皮囊中生生喷涌!

    “徐青,发生了什么?”

    耳机里一个低哑男声问。

    附近海面上出现几条武装船只,看样子早有准备。

    甲板变成了柔软而黏滑的触须,滴着机油,缠在鱼人的腰上腿上。

    “船是活的……开火!火力覆盖!”

    话没说完,

    武装船上已经发射出了一枚枚炮弹和鱼雷。

    渔船上绽开簇簇火光,触须剧烈拍打海面,激起浪花,如同一条被集火的食人鲨!

    高强度的火力冲击下,

    它被撕碎了。

    武装船迅速靠近,领头的白安阳当即下令:

    “封锁海面,打捞残骸。”

    刚刚发出开火命令时,他也是这种语气,果断得有些武断,似乎完全不在乎属下的性命。

    站在一侧的洛笛有些动容,

    “组长,阿青……”

    “我相信徐青。”

    白安阳面无表情,衣摆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啪,一只利爪搭在船舷上,

    鳞片破碎,

    血肉外翻,

    指甲深深陷入钢板。

    徐青跃上甲板,眼瞳如针,眼白惨然,头颅变得更像鱼类了,几乎瞧不出人类的五官。

    他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向众人发出嘶吼!

    “洛笛,给他一针。”

    白安阳说。

    洛笛胳膊上搭着毛毯,清冷脸庞出现一抹柔和,一步一步走向徐青。

    鱼人不再狂吼,

    歪了歪头,

    像是看到了饲养员的野兽。

    洛笛展开毛毯,一把搂住徐青,将毯子在他身上围了一圈,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脖颈。

    摸到一块鳞片破碎的烂肉,

    洛笛袖管中滑出镇定剂,扎入,注射。

    鳞甲一寸一寸蜕去,五官恢复正常的徐青遍体鳞伤,脸色青白,缩在洛笛怀里瑟瑟发抖。

    他摊开五指,

    掌心上躺着一块蜡,已经被捏成稀烂一团。

    “做得不错。”

    白安阳微微点头,就没别的褒奖了。

    他用镊子夹起蜡团,举在眼前,稍作端详,装入密封袋中,拨通了何远的电话:

    “老何,你们准备一下,行动组拿到了一个物证,要启用收容物1613辅助调查。”

    “用不了。”

    何远一口回绝。

    “哦?”

    “1613需要由灵知A以上的人来操控,高灵知干员本来就是香饽饽,琴海只有一个配额,两周前那人被一本古籍送进了疗养院,尚未痊愈出院。”

    何远解释,

    “就算向别的辖区借人,那也要好几天手续。”

    白安阳稍作沉吟,眉峰一挑,

    “用不着去借,琴海不是正好有合适的人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