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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喜丧

    珞珞在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口齿伶俐地叫出爸爸妈妈。只不过时而敏感,时而癫狂的性格总让人捉摸不透。可能是哑巴太过于溺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吧,珞珞不管是见到村子里的任何人,哪怕是经常回自己家吃饭的爷爷,还是夜晚睡在自己身边的母亲,她都有些拘束,谨慎观察别人的脸色。只有在父亲的脚边,她才会转着圈,让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吹成波浪,最后拉着父亲的手倒在地上。哑巴这样的时候,总会任凭女儿像猴子那样拉着他的手又蹦又跳,时而发出令人惊讶的大笑,而自己却从没有松过手让女儿真正的躺倒在地上。珞珞是天空的风筝,而哑巴就是那根紧紧拉着的细线。

    哑巴在珞珞上到幼儿园大班时,他已经年过五十,胡髭拉擦,脸色黝黑,卷曲的短发凌乱而花白。哑巴以前在周围的工地砌墙、拌石灰,家里还是勉强可以维持日常所需。可是近几年,国家严厉打击农村宅基地占用农田的非法建房,除非是在自己老宅子上把住着的房子拆掉再重建,否则建多少国家就拆多少。所以,周围的村庄建房的越来越少,偶尔有几个建养殖场的,也都被肢体健全的村里待业的工人抢去了。谁会用一个交流起来说不清的哑巴呢?所以,哑巴和妻子便馒头就咸菜,秋衣穿到冬。一件棉袄也可以三年不换。珞珞偶尔会添一件新衣服,反正到集会上买地摊衣服也便宜。

    哑巴除了每天照顾生病的妻子,就是到永杰的学校接珞珞,其他时间则用来料理庄稼。不管是打农药,还是施化肥,他都是最积极的。但是,珞珞毕竟是一个女孩,秀兰生病后连自己都懒地收拾,更不要说给女儿洗澡换衣服了。珞珞大班时的老师是一个新来的姓向的女幼师,第一天上课时,珞珞依靠着身上散发着的独特气味,脏兮兮的长发,还有手腕上厚厚的泥垢成功引起了新老师的注意。她下午放学时不让珞珞出教室,一边打扫卫生,一边等人。几乎在学生人数走到一半的时候,哑巴开着电车来了。正当他拉起背着书包乖乖坐在椅子上的珞珞时,向老师对着哑巴喊:“哎,珞珞爷爷,您等一下……”

    “咿咿……呀呀……”哑巴非常努力地比划着手势。

    向老师看到这个情况竟然愣住了,自己也不会手语,甚至在这哑口无言的一刻后悔起自己当初没有跟着同学一起报个手语班。更加让她尴尬的是,她身边的一个搭班老师小声告诉她这是珞珞的爸爸。

    “他应该听不见吧?”她试图找到安慰,毕竟十聋九哑嘛!

    “他偶尔能听见。”搭班老师神秘地说。

    这句话才是最让向老师寝食难安的,那么那句“珞珞爷爷”他听到了没呢?

    哎,既然叫错了,但两年来培养的心理素质还是让她站稳了脚跟。经过一番又是摸头发,又是搜全身的比划后,哑巴点了点头,然后挥手告别。向老师这才如释重负。

    珞珞换了身衣服,头发是洗过了,而且秀兰还专门找秀秀给扎了两个辫子。但是身上的泥垢还是没有洗掉。向老师经过那次交流后,深感费劲,此后也不敢再多要求。

    邋遢的珞珞在这些上了幼儿园,已经有了一些基本常识的孩子里面逐渐被疏远了,因为老师当众批评过珞珞一次,说她不洗澡不洗头。

    孩子们下课后就说:“走,我们不和她一起玩,她身上臭。”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还故意捏着鼻子别过头。

    小珞珞第一次没有伙伴时,竟然因为不习惯和独自被撇开的异常大哭了一场。可是,每天都没有人和她玩,她也就习惯了,独自在校园里的草地上打滚晒太阳,疯狂地发笑,甚至等其他孩子都进班了,她也不回,仿佛那些小朋友都不存在了。谁也影像不了她。

    在哑巴带着妻子去看病的时候,珞珞则由爷爷大桐照看。

    将近九十高龄的大桐,在花姑去世以后,便开始了在四个儿子家中循环吃饭的流浪生活。而且,大桐一天三顿饭所在的地方完全不同。二儿子运启在给建威盖好新房,建威却在城里安家后,运启便搬进了南桥边和建福家挨边的新房里。运仓也是给儿子在建威家旁边盖了新房后,搬到了南边。所以去这两家吃饭还是很近的,但是运营家在村子东南,哑巴家在村子北面那片紧挨已经被改成庄稼田的老宅子的地方。大桐经常要骑着他那辆小型脚蹬三轮,慢悠悠地从上一个饭点骑到下一个饭点。可能是年纪太大了,他骑三轮时每次用力,喉咙里总会发出类似于锯条摩擦树干的呲啦声,又像是以前村子里做馒头时拉风箱的声音。可是,老人长长的八字胡下宽厚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可以说依然能声震寰宇。他喜欢冬天时戴着一顶皮帽,坐在三轮车上面晒太阳。嘉扬这个同样是熬过了八十,失去了老伴的老头和大桐不一样,他只需要弯起瘦骨嶙峋的脊背,手持一把由守武制成的槐树枝拐杖,嘴上含笑,言语颤抖却又自带幽默,很像是老年的相声演员马三立。他喜欢和大桐一起坐在阳光下聊天,开着这个听力已经严重下降的老头的玩笑。

    大桐和嘉扬是桃溪村年龄顶端的象征,因为将近一百年来,桃溪村的人一旦过了六十,各种疾病就会接踵而来,最终很难活过七十。所以,村子里一直有“六十岁活埋”的传言。

    运营,运启三兄弟还有已经依靠养殖发家的建成,建功等晚一辈的人在大桐九十岁生日那天一起做过一个承诺。说是以后每一年,都要给大桐这个长寿老人过一次大寿,而且过年时必须到花姑的坟前燃放半个小时的烟花,而所用的钱全部由大桐这一门人已经成家的男人集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玩笑,大桐或许还能过上九十岁之后的第二个大寿。

    那是一个八月份的黄昏,人们刚吃过晚饭,村子里几个年纪大的老婆子,老大爷坐在南桥上一起聊天,偶尔讲一些彼此都懂的内涵幽默,还是十分融洽。德良的丈母娘在丈夫死后,正好来二女儿这里住上几天。因为这个老太婆在年轻时和其他男人出过轨,所以名声不太好。但是人家现在也快要七十的人了,而且腿也已经瘫痪,时间和磨难终会让人们选择性原谅一些陈年旧事。

    但是,在人群中,德良的丈母娘看到了暮年的大桐,不禁悲从中来,深感时间这个东西竟然是如此的不顶用,一个盹就老了。

    “老大哥,十几年没见,你身体还好吧?”她大声问着,唯恐他听不见。

    “哎,你是?”他有些健忘。

    “我是宇轩的姥姥啊。”她推着车往大桐面前走了一会儿,“以前过年时还到过你家吃过丸子。”

    “嗬……”大桐喉咙里发出猫睡觉前的呼噜声,搜索着日渐凋零的记忆。

    “现在估计再走到你家,你的身体都不行了。”她在感叹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谁不行了?我这都那么大年纪了,你还这样说?”大桐很明显把这句大家都明白的话当成了一句充满挑逗的玩笑,并把这句玩笑当真了。

    “我怎么就不行了,掏出来你看看,我怎么就不行了,你妈的,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还出我的洋相……”大桐继续骂骂咧咧。

    在桥上的人们听到他越骂越难听,只能把两个人送回家,把本来挺和谐的饭后聊天变得不欢而散。

    当哑巴把父亲安置在床上时,他还在生气,恨不能奋身坐起,再去找那个娘们理论,到底谁不行。当天夜里他开始出现上厕所排泄困难的症状,晚上吃的饭郁积在肚子里,硬的像块石头。第二天早晨,大桐痛地直呻吟。哑巴感觉不对劲,就在把珞珞送到学校后,赶紧叫来大哥。运营看到父亲已经出现红肿的脸庞就决定让建成带着爷爷去镇上的医院。建成开着车带着运营,运启和运仓先是去了镇医院,那边说老人的病不是小病,需要到县里做全面检查。镇上的小医院还是害怕承担责任,不敢轻易接年纪如此大的患者。又开了两个小时,到达大医院时,老人已经错过了最佳救治期。

    诊断的结果是胃癌。其实这个老人在病发到去世,仅仅用了三天,他几乎没有受太多苦,虽然这个村子里人们都认为以他的身体还能再活上几年,没想到这么突然就去世了。可是细算起老人的年龄,也算是长寿了。全村人都觉得这是一件喜丧。所以在老人的葬礼上,大家都很轻松,即使是披麻戴孝的长子运营也在给村里的男人安排任务时开了几个玩笑。

    入葬的那天夜里,村子里只有嘉扬独自坐在他和大桐经常一起聊天的地方,拐杖放在布条做成的腰带处,郁郁寡欢。

    “嘉扬爷爷,你的好朋友走了,以后又少一个人给你玩了。”

    “嗨,走呗,我又不给他玩……”花白的头发几乎掉光的脑袋习惯性地摇着,语气里还是保持着颤巍巍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