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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天辟地

    乾隆四十六年,正值孟春之初,百草喧哗,众花鼎沸。一个陶姓的秀才在连续五年未能及第的苦恼中,垂头丧气地骑着他的毛驴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当他走进一片树林时,隐隐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鸟鸣。下驴前行不过数十步,之间一片绿草之间,一只翅膀宽阔,尖喙发达的乌鸦正在和一条巨蟒缠斗。只见巨蟒跃起欲将尖叫着的乌鸦拉到地面,乌鸦紧拍两下翅膀将巨蟒的身体击落,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向舌头,像一把利箭一般将尖喙直直插进厚厚的蟒肉里,锋利的双爪紧扣进蛇身,欲罢百斤重的巨蟒抓向天空。蟒蛇翻身以背朝下,迅速收紧全身的肌肉,蛇头随着肌肉的收缩高高扬起,血盆大嘴准确无误地咬在乌鸦的左翅之上,随之受伤的乌鸦一声巨响,双爪松开。蟒蛇从三米高空摔下,乌鸦也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两者简单休整后,又再次投入你死我活的荣誉之战。

    秀才看了好久,不觉天色已深,方圆五里又无落脚的客栈,无奈之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铺盖和帐篷,在此树林里睡下。

    第二天醒来,他也不急着赶路,骑着毛驴在四周看了一圈,发现这里虽然田地宽广,但多是贫瘠的淤地,长草还可以,种植小麦却不怎么行。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曾经在离开家乡时夸下“这次再不及第,便以鲜血祭祖”的海口,这下如果回家自当被邻里亲戚耻笑。或许昨天的那次乌鸦和巨蟒的打斗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吧。“乌鸦和蛇不正是龙凤的象征吗?”他猛地拍了一下光光的脑门,“对,此乃龙凤之地也”

    与其回家被别人耻笑,不如在此繁衍后代,成一方先祖,此后为晚辈敬仰,磕头烧香岂不快哉!而且经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他早已厌倦了科举的死板繁琐,更有对于陶渊明那种田园式生活的向往,他最终决定在此落户。

    用自己身上仅剩的所有银两在当地的一个地主那里买下了这里近十亩的土地。那位不务正业的地主其实早就不再管这一片长不出庄稼的土地了,正好有个傻秀才竟然还愿意贴钱,也就毫不犹豫卖了出去。

    就在秀才买下那片土地的当天夜里,世所未见的奇事发生了。炎热的六月突然下起了白霜,朦朦胧胧如树林里着火一般笼罩了秀才买下的那片田地。第二天起来,那片贫瘠的淤地竟然在这场白霜之下变成了盐碱地,地下土壤发黑而黏,正是土壤肥沃的象征。

    “此乃天助我也!”秀才仰天长呼。

    此后,这个山西洪洞迁徙而来的秀才在自己的土地旁边盖了一间茅屋,从邻村又找了一个老婆,生活还算安逸。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家里逐渐的富裕,那颗不甘认输的心在他晚年时催促着他去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于是,在他五十三岁那年,不顾一家人的反对,欣然自费在村子里盖上了一所学校,广纳周边的适龄幼童,免资教学,以求造福一方。不到五年的时间,他的学生遍布了方圆五百里,还有一些学生中了状元,为他送来大量银子和荣誉。他把学生们功成名就后送来的钱继续投入到教育之中,并叮嘱子孙后代,要把教育与家族的香火一直传下去。到他七十五岁高龄的时候,他的子孙已经发展到五十有余,家里的土地也在人脉昌盛时逐渐蔓延。为了给自己所在的土地有个名分,他在临终前几天用粗大的毛笔字在一块长形木板上写下:桃溪村。

    后来陶氏一族逐渐发展壮大,从事教育,商人,农民等行业的人才辈出,虽无大富大贵,但也能自得其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人员迁徙,人脉散落各地,此后三百多年不相往来,即使对面也不相识。

    直到民国时期,先辈们不忍先祖苦心经营的世世代代的血脉流离失所,故而四处搜寻流落在外的陶氏子孙,和各方的陶氏族长整理家谱,按辈分分出序列,并由各方族长保存这苦心整理出来的象征着血脉之亲的家谱。此后,又经过几次校正和修订,族谱上虽然有几支血脉绝户的情况,可枝杈繁多的陶氏家族还是从腥风血雨,板荡不安的历史中一直流传着。

    直到一九八七年的春天,桃溪村中陶氏家族的人们在嘉宏的带领下,驾着马车到五百里之外的高家村寻亲问祖,陶氏家族来来去去的人员已经多达一万人。

    运营直到晚年时还依然记得那次续家谱的盛况。陶家的上百个爷们出村相迎,递烟倒水,无论男女都热情无比。从桃溪村过去的十几个男人被高家村以及周边的几个有陶氏血脉的村庄的男人们盛情邀请着到自己家里吃饭,喝酒。他们在高家村一代整整住了一个星期,在每天的大鱼大肉和好酒之余,他们没有忘记来时的使命,那就是续家谱。他们在记录繁杂的人名和辈分上面就花了三天三夜,蜡烛烧了将近五十根。全部用工整的楷书手写,抄录。

    家谱续好之后,高家村一带所有的陶氏爷们们又集资大摆宴席,并在先祖的坟前摆了两台大戏。先祖坟前的石碑历经上百年的风雨,碑铭泯灭,无法辨识。他们趁着这次浩大的寻族盛宴,几个爷们便把那块沉重的墓碑启开,到刻石碑的地方又重新浇灰刻字,并在石碑顶端加筑了一顶挡雨遮帘。石碑重新座在先祖的坟前后,他们所有的男人还从家里拿来铁锹,每个人一锹黄土。这叫添坟,辈分最低的还没有资格添呢。添土后的祖茔更加雄壮,睥睨着身边后辈们的坟头。这里是高家村开疆拓土的先祖们的墓堆,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个。

    在祭祖坟唱大戏时还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据当时在场的运营说:当大戏三天中的最后一场大戏唱到快天黑的时候,一条黑狗跑上了祖坟交,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为了追那条狗,也笨拙地爬到了坟头上。谁知道,这个男孩在把黑狗撵跑后,竟自个蹲在坟头尖上撒了一泡尿。气得当地的族长围着大坟堆不停地转,并恐吓男孩快点下拉,不然就把他的撒尿的玩意儿割下来。男孩最后可能感觉不好玩了,也就不紧不慢地从上面秃噜了下来。

    这场寻族之旅深深吸引了已经大学毕业的永明。他曾在六月份的夏天的小雨天气开车带着运营去过一次高家村。他们没有续家谱的使命,也就没有买鞭炮和黄纸。当他们依靠着运营相隔四十年来模糊的记忆找到高家村时,运营感叹着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他们经过打听找到了一家曾经接待过运营吃饭的人家。这家只有一个妇女正在家里包茄子肉泥饺子,男人到村西头的村室里打牌去了。经过简单的聊天,他们才知道这个妇女曾经也参与了那次声势浩大的祭祖活动,只是当年才八岁的女孩如今已经当了奶奶。不禁让人唏嘘起沧海桑田来。

    运营想要找那个曾经在祭祖大典上热心帮忙的陶新兰,好让他们找到这里的祖坟,让永明和乐乐这两个孩子去看看。可是,女人告诉他,陶新兰二爷在上一年就死了。

    “咦,记得那会儿很多事都是他操心,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俩我记得还是岁数差不多……”运营有点遗憾,忍不住摘下头上的破毡帽,挠了挠已经花白的头发。

    “呦,那您这得有七十了吧?看着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女人笑着,手中已经端过来一杯热水递到运营手中。

    “有六十了,我属鸡,他好像比我小两天。哎,这边也没有说,要不然咱们那边也过来几个人看看了。他可是好人啊。”运营感到很可惜。

    “是类,新兰爷是个好人,爱操心。”女人顺着运营的话说。

    过了好一会儿,几个人只是看着桌子上的热茶冒出的热气,彼此无言。

    “他是不是得啥病了?”运营打破了沉默。

    “肺癌,发现时都已经晚期了。”女人补充道,“回到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没了。”

    “嗬……”运营一时语塞。

    “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打牌没有。”女人说着就拿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嘟……嘟……嘟

    没有人接。“我在给长力打一个,问他叔打牌没”

    “嘟……嘟……嘟”,过了将近一分钟才有人接。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说是叔正在打牌呢,而且自己也没有时间。

    “村子里的爷们们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的这几个男人整天吃过饭就知道打扑克,推牌九……要不,我去问问守云二婶子有没有空,以前她老去坟上看,知道路。”女人说着就往外走,“叔,爷爷你先在家里等一下”。

    女人走了,永明他们三个静静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座已经被桃溪村淘汰了的平房样式的屋子。或许这座房子也是和运营在儿子建成结婚时给儿子盖房时一起建造的,平方四周的白色瓷片已经掉落的所剩无几,红色碎裂的红砖细缝里长出发育不良的桐树枝杈,仰头向天争取阳光。屋檐下的燕子窝经过每年来时的燕子的加固,变得长且宽阔。

    最后,女人带过来了一个穿着黑衣服,黑色头箍束着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运营和她简单的寒暄后,老太太得知他们这次来是为了让这两个小孩子看看祖坟的样子,到坟前拜拜。

    老太太在永明发自内心夸她年轻时,抿着嘴笑了,“哎,都七十五的老太婆了,平时也就下下围棋打发时间,没有什么用了。”

    车上他们几个老人一起感叹着拉扯那么多孩子的艰难,还有人老之后就容易得病的心酸。终于在找错了几条路之后,由一位陶氏的老人带着他们找到了曾经唱对台戏的祖坟。

    “嗨,我记得这条路呢,就是以前都骑自行车走小路,这坐车走大路还真找不了了。”守云婶子摇着头表达着愧疚。

    他们几个人站在草蔓丛生,杨树叶密布的坟堆前,认出了祖坟。永明站在坟前认真辨认着石碑上模糊不清的旧体字,可是这些纤细的犹如电光的密麻文字在各种天气的侵袭下已经很难辨识。只有横联几个“陶氏先茔”四个大字还能看清。

    当时雨已经停了,守云婶子也摘下了头上白色塑料雨衣的帽子,到石碑后面看了看先祖巨大的坟堆。运营向着两个孙子说道:“见到先祖了,咱们给磕个头吧。”

    说着就腿一弯,双膝跪在了松软潮湿的灰色杨树叶上。

    当永明和乐乐这两个孩子想再磕两个头时,运营阻止了他们,并小声告诉他们:“磕三个头是行大礼,要烧纸放鞭炮的,咱们今天什么都没有带,只能磕一个。”

    在把守云婶子她俩送回家时,她们还一再邀请运营他们回家坐坐,吃顿饭再回去。运营还是拒绝了。

    “哎,没想到看祖坟能让两个女的带着去。”说完,运营干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