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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新婚

    永定已经十八岁了,应征了文艺兵,到青岛。红霞初中时因为家里缺钱而放弃了上学,嫁了个街上做馒头的男人。永成也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只是下半身还是老样子。他很羡慕永定能去青岛,并且憧憬着外面世界的样子,青岛很青吗?永杰觉得哥哥愚昧的有点可笑,青岛是一个地名,正如桃溪村一样,桃溪村从没有结过桃子,连一棵桃树也没有见过。

    全村人都在为守财家的永定和守文家的海涛去当兵而新奇着,并且一直把他们送到南桥,一辆汽车接走了他们。这是第一辆到村子里的汽车,人们开始对汽车津津乐道,说汽车屁股后冒出的烟味很好闻,一边说一边做出又闻一遍的享受感觉。夏天的第一场雨来临的时候,家里收到了永定的第一封信。守财一边抽着烟,一边给身旁好奇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读信。永定在信中说军训很累,幸运的是海涛和自己一个寝室,彼此之间照应着,一切安好,希望父母不要担心。后来每一个月像是一种责任,永定都要往家里写封信,交待着自己从军之行的新事。有一次花凤琴在回信中说,永新要结婚了。当时两个在外面的年轻人还不信,说永新还不到十五岁,怎么可能结婚呢!

    几年前国家已经禁止私窑,所以盖新房子都需要到集市上找砖车,谈好价钱让别人往家里拉。守财为三儿子盖了一处让全村里人意料之外的房子,不只是因为房子是全村第一个平房,而且位置孤立地向南桥靠拢。村里人一直坚守着泥土墙,木材梁,突然冒来了一个纯水泥土和钢筋的铁房子-村子里人这样称呼平房-让人看着不顺眼。那个时候村里所有的屋子都是靠北面,方便种地,而且利于串门。几千年的耕作习性,人们首先考虑的一直是为怎样利于种地。这也注定了永新能成为村子里第一个生意人。操心的人们担心永新结婚后家里会太冷清,独门独户的不安全。守财面对人们的质疑说道:“以后咱们村的房子都会盖在这边的。甚至要盖到桥南面去,”六年后,时代快速前进的步伐,才向恍然大悟的村民证明守财的决定是划时代的,充满了先知般的出人意料。人们开始拔掉坚固的地基,带着老房子里陈旧的家具,坚信不疑地将新房的地基向南面靠拢。三十年后北面的土墙黑瓦在岁月的雨水和劲风中土崩瓦解,终于归于平地。

    不管怎么说,永新的房子成了人们八卦的一件事,然而更让人们茶余饭后交谈的是永新的年龄。永新刚满十五岁,而新娘也仅是十六岁。按照家里的规则,第一个结婚的不应该是最小的永新的,这个种地还没有学会的男孩!

    守财的战友有一次来找他,带来了自己做的六条板凳和两瓶白酒。花凤琴知道这个老哥,退伍之后凭借着一手精湛的木匠手艺,顺风顺水,很多学校和结婚的新人都找他买桌子板凳,家里比较富裕。军人多数豪爽耿直,做什么事又实实在在。而且,这位战友平时有三大爱好,喝酒,抽烟和下象棋。下象棋倒是无所谓,只是前两个爱好在多年以后给他的老年生活带来了不幸!

    几乎每年这位老朋友都要来一趟,两个人直喝到酩酊大醉,掏心窝子说话为止。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从军时的问题。客人道:“守财哥,我的左腿是瘸了,但命是你给的,这辈子我都记你的恩情。”守财拍着比自己大两岁的老战友大笑着说:“老弟,记得刚当兵时被人老兵欺负时,是你一句,他是我老乡,以后谁也不能欺负他。我才在新兵中好过的,我才最应该记你的恩。”花凤琴在一边笑了,“你们又喝多了,兄不兄,弟不弟了都。”

    他们不管,继续喝着,催杯换盏地尽着兴,花凤琴进厨房又炒了两个菜。将进酒,杯莫停的相劝直到夜阑人静还不罢休。在两人酒意正浓时,永新进去过一次,是帮母亲送菜。永新十四岁,沉默寡言,但行为举止很大方,方头大耳,讨人喜欢。也就是这一次的匆匆相逢,注定了永新今后的灵魂伴侣。老战友决定把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嫁过来,保持两家通好。守财一开始很为难,毕竟大儿子还未成家,夫妻两个人商量了半个多月还是花凤琴做了决定,娶!

    不管怎样,总算有个儿子成家了,永成这样的条件很难找个媳妇,永定一定是不愁娶的,当兵是大事,结婚可以以后再说。于是第二年,房子已经盖好,等待婚期。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穿着喜庆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笑容。做饭的是村里的陶爱华,三十多岁年纪,曾到AH学过厨艺,做得一手好菜,十里八村的喜事几乎都找他。孩子们在酒席开始之前无法满足嘴馋,就站在几个泥糊的灶台前看陶爱华炒菜。陶爱华手腕一抖,锅里的肉就飞上了天,又一丝不漏地落进大铁锅里,而后锅里突然冒出一阵火来,吓了孩子们一跳。只见铲子勺子在他手里转来转去,油盐酱醋在空中飞舞,火焰时不时从锅里冒出,不到十分钟三口锅就出来了一桌子菜,令在场者叹服。看惯了母亲在厨房里小打小闹地做饭,这样的大开大合确实让小孩子们开了眼界。陶运营算是村子里有学问的人,他见到陶爱华的技艺后惊叹地赞道:”金勺子”。

    自此陶爱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金勺子。

    喜事总避免不了声色犬马,礼仪和面子。雇了几辆大篷车,风风火火地拉着拉嫁妆的男劳力和新郎去了。男方这边的亲戚好友都坐在棚下的凳子上等着新娘,等着开饭。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窗棂上插着柏树枝,求大喜百子之意。红霞和丈夫拉着一筐白面馒头,欢欢喜喜的为弟弟贺喜。花凤琴忙着接待女家眷,屁股都没有粘凳子的跑来跑去。春秀比较娇小,带着女儿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前来,花凤琴见没有春秀的大儿子宋远,问大姐才知道暑假补课。春兰是早早到了,两个儿子正和守勤的二儿子玩得正兴,春兰帮着招待自家人。秋菊最晚来,只有大女儿和小儿子来,丈夫没有跟来,生意上走不开。守财三兄弟则是忙着接待男眷和整理财物,见人都要散盒装的纸烟,结婚兴这个。

    终于花车来了,人们簇拥着新人走进新房,闹着拜天地收份子钱。拜天地是整个事件的高潮,人们聚在一起,肩挨肩,脚踩脚,闹哄哄地怂恿着磕头……

    永成远离了这个激动人心,沸腾了整个村子的舞台。他在弟弟的婚礼上是最孤独的,一个人坐在破旧的车轮上不知道该帮忙干些什么,而别人都在走来走去的干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注意他。他像是一个废人。对这个残疾陌生的人总是朝着他指指点点,然后又吃吃暗笑几声。甚至有窃窃私语传进他耳朵里:“这个人是新郎的大哥啊,还是个瘸子,看来是娶不到媳妇了,怪不得他弟弟先结婚……”永成不想听,可是越是不想在意,越是感觉每个人都在说他,看着他。

    或许每一个身有残疾的人都会有自卑感吧,令人心疼的自卑!

    他要逃离这样的场合,于是,用强有力的双手摇着轮子坚决地走了,在人们不经意间回家了。

    花凤琴在婚宴的后半部分赶回了家,并为可怜的儿子下了碗面条。永成委屈地哭了,手里的碗也抖抖起来。母亲抚摸着受伤的儿子,彼此无言。

    永新结婚后买了一辆大篷车,他开始了拉砖的生意。因为精通相砖的知识,他决定加入这个自己有些基础的买卖。嬉春虽然是十六岁的人,但人小鬼大,从小就是孩子头,男孩女孩每天跟着她跑。勇敢果断,且聪明善于心算,很快就成了永新身边的贤内助。永新前几年的生意经几乎都是嬉春教授的,他们夫妻二人在浮沉的生意场上开始崛起。

    生活是一盘菜,而婚后的恋爱则是调菜必不可少的那一捻白盐。

    当嬉春来第一次月经时,她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似乎就莫明其妙奇妙地打开了。女人往往比男人成熟的早,尤其是当月经来临时,女人就注定被命运赋予了特别的责任。他们并没有在结婚当天洞房,或者说并没有真正的看见彼此。直道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

    这个夜晚见证了嬉春从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过程。这一夜,女人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到了八岁时屋后的洋槐树,两只黑狗在树下追逐。春天的槐花散落在沙地上。恍惚间她又像坐在一叶扁舟上,水波荡漾,两旁开满了莲花,河底游着红色的鲤鱼。突然一条鱼蹦上船头,船儿似乎经不起鱼的摆动,开在水中荡漾开来,几下之后鱼消失了,船儿也消失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安静,世界末日之后的安静。

    此后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生活,两个人如胶似漆,任何没有旁人的空闲时间都会成为他们享受鱼水之欢的绝好天时。随着彼此的了解,女人和男人心有灵犀。夜晚的寒冷让两个人紧紧相拥,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刻,仿佛天荒地老也不会分开。

    她这辈子也不能和他分开了,她的身上盛开的最美的地方有了他的位置。

    有时候两个人也会吵架,毕竟年少气盛,血气方刚。有些事是因为在生意上意见不合,在外面没有发作,等到回家后,怨恨积攒的太多,就会把脸一抹,沸沸扬扬地大吵起来。有时是因为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两个人先是小声嘀咕,往往是心直口快的女人先出声,男人装作听不见。可男人越是这样,女人越觉得火大,“话都懒得给我说,就那么不待见我吗?”心里委屈,嘴上的骂声就随心所至了。如果男人和自己吵起来,她又觉得理都在自己这边,男人是没有理由反驳自己的,所以会更加不依不饶。反正吵架这个事是女人的专长,因为理都会一直站在女人这里。男人开始讨厌起女人来,两个人暗中较着劲,谁也不服输。

    女人在结婚后拥有了两个家,这是一件很让她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她受够了一个家之后,就会回到另一个家栖息,找母亲聊聊,或者默默抚摸伤口,过个一两天又会想起男人的好来。男人是好面子的,他要守着这个家,直到女人回来。花凤琴在他们吵架时一般很少劝架,或者劝上几句,然后自顾自地叹上几口气,摇摇头,撒手不管了。她懂得如何做一个好婆婆!吵架之后是一定要管的,男人需要台阶下,其实第二天他就后悔了,面对燕去楼空的大房子,开始想着女人的温暖来,可又不能唐突前去认错,他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台阶。于是母亲的劝解和怨骂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台阶。是母亲让她把媳妇接回来,自己不得已,但也要去啊。开着砖车在做完一趟生意以后假装路过把嬉春接走了。

    “你不是不来嘛,你来我也不回去,在这里挺好的.”嘴上这样拒绝着,心里已经高兴坏了。

    “回去吧,你看我都为你开专车而来。”男人幽默着,终于女人笑了,甩着她乌黑的长发辫子回屋收拾衣物,坐上车回家了。

    小别胜新婚,他们又是甜蜜的一个人一样,完全忘记几天前吵架时的极恶如仇,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男人说今天夜里要好好庆祝女人的回来,女人撅着嘴,用手轻轻地摁了一下男人的鼻子。夜晚时分有时是可怕的,房子前后无依,风声穿过庭堂,月光明亮爬上朱户,他们的呼吸准确无误地充斥着大大的空房子的每个角落。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就像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偷吃禁果的那个夜晚,面对空旷的世界,心中充满着恐惧。

    生个孩子吧,房子就不会这么空荡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