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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九日谈

    第一日,齐山明发现,这里的时间,是以老怪物树洞里那块萤石的明灭来计算的,亮则昼,暗则夜。机械循环。

    萤石变暗的瞬间,将他钉穿在岩壁上的根须骤然发力,硬生生将他拉出了光幕。触目一片漆黑,而他往下看去,几乎以为自己的下方是银河。

    那是一具绵延不可望尽、枝桠虬结枯死的树干,几乎被蚀空的树皮下游弋着不计其数的微光,光点们或散或聚,时而散落如悬臂星云,时而逶迤如远古金龙,千奇百状,不可胜数。

    老树怪低沉的声音传来:“这里也没地方养星星,我用自己的躯壳当培养皿,顺便,拿边角料刻了一个你。不过现在嘛……我就要死了。”

    它扭转躯干,一直背对齐山明的一面缓缓浮上:其上枝叶尽毁,夹缠这无数漆黑漩涡,旋涡与旋涡之间正激烈地吞并与厮杀,一切都没有声音。那些旋涡沉默着,侵蚀着这头老怪物的躯壳。

    “这身体里头大大小小,也有几十万颗了。”老树怪的脸扬起来,牵扯着他的枝蔓不怀好意地将他拖近:“多你一颗不多。”

    “你要把我放进树皮下面?”齐山明不置可否,“我们都是同样的材料,对你都不致死的东西,只怕对我也一样。”

    “不。”老树怪的笑容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我要种下你。”

    枝桠将他压向那些漆黑旋涡,离得近了,在脚下的星河映照下,他骤然发现那旋涡转动的不是气流,是……不计其数的人脸!

    他倒吸一口气,剧烈挣动着被按了进去。

    老树怪在虚空中飘移的速度似乎快了些,一些类似风的东西与他擦肩而过。而后,接触到那些人面的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过了强电,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暗物质和物质会湮没成光子……他模模糊糊地想,但是自己好像也没有成为光。

    “紫金丘的正物质普遍比暗物质多数个电子,而且电子与原子的形态也并非轨迹云,而更类似晶胞。”老树怪不知怎的,竟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在一胖慢悠悠地开口,“这种结构下,你直接和暗物质接触,并不会湮没。”

    “那些暗物质就像虫子一样,会揪着你的每一道褶皱往里钻,它们撕裂不了正物质,但会胶着不放,你的骨骼脉络都会像是进了几千万只蚂蚁。”它笑得阴森,“你会觉得痒,非常的痒。”

    齐山明瞪着眼睛,一寸寸扭过面孔,他几乎要觉得血液要从眼睛里涌出来,然而什么也没发生,他瞪着眼睛,瞪着这片疯狂的虚无。

    那些旋涡似乎萦绕着这老树的每一段枝桠,甚至树干都有被腐蚀的缺口,随着老树怪的快速移动,飘荡着不散的迷雾。

    “你说你快要死了……那你还要去哪里?”他看了一会,突然发问。

    “落叶归根。”老树怪叹了口气,“回紫金丘。”

    “紫金丘不是早就联络不上了吗?”

    “下层文明的联络入口基本都还在,只是都被树瘤占掉了。”

    齐山明蓦地惨叫起来。

    第二日,他整个人都埋进了那些旋涡之中,不论怎么转身,都看不到那道星河。

    那些旋涡其实是无数的尘埃,随着齐山明的挣扎,那些人面穿透他的皮层直达脊髓血脉,钻进神经突触,齐山明就像是误食了毒菌一般,眼前出现不可胜数的异象:劳燕飞分小儿女,兵临城下大王旗……转瞬即逝,千生百世,不绝流光。

    他扯着嗓子喊老树怪:“怎么回事,尘埃里怎么会有人的记忆?”

    “业火烧成的灰,总有些魂魄没烧干净。”树怪答得理所当然,“这里又灵力充盈,自然容易显形。”

    “业火……”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荻跟他们的那通谈天说地,“这些灰……曾经都是文明?是无数活生生的人?”

    “是灰。”老树怪冷笑一声,“什么文明、什么兴衰?横竖不过一捧白灰。”

    他静了静,惊疑不定,不可置信,“这里,这里可是靠近归墟?怎么会有焚烧文明的烈火?”

    “归墟远得很。”老怪摇摇头,“不过是那颗瘤子从别处偷得,归墟底下一星半点火种。说到底……哪还有什么归不归墟,九重天早就纲纪废弛,处处盗匪盛行,劫星者、天狼……哪怕那颗瘤子,左右不都是偷上界的尸骸,吃下界的人血。哪重天又有什么差别?”

    齐山明默然,他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四肢已经完全变形,看不出半点人样,密密麻麻都是黑团一样的尘埃,他甚至觉得血管内部都开始积压铁锈。

    瘤子、瘤子……

    第三日夜,老树怪熄灭了萤石,突然阴森地抬起眼,望向自己枯损的枝桠。

    它踹醒齐山明:“你见过,十万颗太阳同时爆炸是什么样的吗?”

    “……”齐山明迷瞪了一会,骤然瞪大眼睛,“!”

    “这会是我葬礼上,最盛大的烟花。”老树怪乐呵呵地看着他,“当然,如果赶巧的话,你会是其中一部分。”

    “你要袭击树瘤?”齐山明转过弯来,“这些能摧毁那颗瘤子?”

    “不能。”老树怪摇摇头,“那颗瘤子可是时空交汇点,能容纳恒河沙数的宇宙,你无法想象的存在。但是,炸一个能直通紫金丘的孔洞,我想问题还是不大。”

    它故作矜持地叹了口气:“我啊,最后能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土地,也知足了。”

    “就没有其他的方法能毁掉它吗?”齐山明问。

    “怎么?你还没放弃啊?”老树怪嘎嘎地笑。

    它把齐山明踹回了旋涡里。

    第五日。

    齐山明感觉到行驶在加快,他看见这树怪蛇一样飘转在裂缝之间。那些未成形的,残缺的旋涡飘到他跟前,蠢蠢欲动。

    那些尘埃现在成了他遍布全身的感官和意识,他几乎是同时地感应到旋涡之间数千次不同程度的撕扯,意识提醒着他,如果他在这样的撕扯中败北,自己的意识也会受损,甚至不复存在。

    飘过来的黑暗旋涡越来越拥挤,他别无选择,对着离自己最近的尘埃张开獠牙。

    像是人吃人。

    撕扯那些黑灰的瞬间,灰中跳动的,人类不曾死亡的惊惶的脸也进入了他的意识。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背部’一阵剧痛,那些绞缠的灰团盯上了他,一拥而上,打算分尸。

    他发狂地撕开着面前那团人脸的咽喉,向前跌出一步急速转身俯低,扬起双‘肘’,恶狠狠地砸了上去。

    剧烈变动的尘埃开始聚合,他的意识也开始错乱。太多人的记忆充斥在他的脑海中。须知他生而为齐山明的记忆不过二十余年,而迎面而来的多数是一个王朝一个文明的末日,如此多人的生命,百年欢喜百年孤独,一股脑地往他的木躯壳里钻。

    他仰头,独狼一般咆哮。

    他是齐山明?他不是齐山明?有什么所谓呢,他要活下去。

    从这没有尽头的末日中活下去。

    第九日,他从层云中杀出,一拳打折了树怪枯死的枝桠。

    那些枝桠瞬间化作柔软的藤蔓,绞定了他。

    老树怪惋惜地叹了口气:“终于疯了吗?”

    他大笑,“老怪物,你能不能在我手下活到终点,还是未知数呢!”

    树怪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怎么,你还是齐山明?”

    齐山明从藤蔓里挣开,神色平静:“你怎么会觉得,一个孤身在星际生存十年的人,会败在这种事上?”

    “倒是一点,那些灰从哪来的?”他的眼神冰冷无谓:“你和那瘤子,手上原来沾了那么多人的血……”

    “哈、哈哈哈哈哈……”树怪骤然回身,死死地盯住齐山明:“你以为,你不会变得和我一样?”

    “那颗瘤子,从我被逐出紫金丘的那一天起,就是我想除掉的对象。”树怪眯起眼睛,“到今天,也十万年了……十万年!结果呢?我杀生过度,有违天道,成了这副必死的模样!”

    “我越是要获得抗衡它的力量,我的力量来源,就和它越像……甚至,半年前,我发现,杀了它,紫金丘会死,我也会死!”

    “你怎么不去问问这贼老天,为何恶人无报!它杀的人分明比我更多,代价呢?是老天无眼!你以为你坚持下去,不会变成和我一样,杀孽缠身、死无归藏?”

    他笔直地与它对视,眼神无波无澜:“天意如刀,不驭则毁。何必问?我的天,我自己杀出路来。”

    老树怪冷笑,“你怎么确定,你握得住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