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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的平原

    ¤我的平原

    关于平原,说是我的,有些矫情了。

    其实,那不是我的。说是我的,那不过是一个心理上的称谓,或者说是写作上的根基所在,有这么一块属于我常年使用的地方而已。

    因为,在文字中,它是虚拟的。我常常把我虚构的人物、故事放在这里;也常常把这里人的生活方式移植到别的地方去。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连我自己都弄不清了。

    但在现实生活中,平原,它又是确实存在着的。这是一块真实的地域,豫中平原,地理位置应该是北纬34°3,东经113°48,方圆有一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大约四五个县的范围吧。

    说起平原,是我每年都要去走一走的地方。去,也不是执意要采访什么,只是接一接地气,或者说闻一闻那日子,看一看人的脸,烫一烫在书斋里坐麻木了的神经。那里是生我的地方,是我早年的出生地;是我当过知青,当过生产队长,而后又挂职当过副县长的地方……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人情世故、地理位置。比如那里的空气、植物,那里的方言,那里的房舍建筑河流,都是我所熟悉的。五十年,一个地域的五十年,半个世纪,斗转星移,在时间中它发生着变化。所以,我年年都要去看一看,住上一段。有时住的长些,有时短些。看看那里的人,看看那里的房舍、田园。是啊,人老的老了,小的又长起来了。有的房舍在五十年里,已翻盖了三次……看着那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又从有到无,一个一个的,就像是生命的河流。

    每一个作家都有一个写作的“领地”,平原就是我的领地。我的四百多万字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这块土地上浸泡出来的。

    近年来,我常到下边走,感触颇多。时代变了,社会生活由一元而多元,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的生活富裕了,却有了更多徘徊和迷惘:在单一的年代里,人们渴望丰富;如今社会生活多元了,人们又向往纯粹;可单一了,必然纯粹,又容易导致极端;多元了,必然丰富,可又容易走向混乱。怎么才好呢?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作家面临的课题。

    比如,去年我又回到当过知青的乡下。发现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如今再也不说那句见了面常说的话了:吃了吗?这是久远的信号,也是一个烙印。那是战乱和饥饿年代里留下来的。现在的人见了面会笑一笑,说:哎,爷们儿,给介绍个项目呗。再不就是,能不能贷点款?给你好处。而同时,那一望无际的苇荡,不见了;据说是有着锅盖大老鳖的南北潭,干了。

    比如,夜里,九点钟以后,在一个三千口人的大村里,你很难在路上见到人了。一个村子都静着……没有人再蹲在土堆上吃饭了,也没有人端着饭碗到处串门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年老的,都在家看电视呢。在静了的夜里,会听到麻将声。

    比如,在朝霞中,你会吃惊地发现,一个在田野里点种玉米的小伙子,一边种着玉米一边在打着手机,那像是在谈一桩生意。十分钟后,来一年轻女人,那大约是他的媳妇。两人很快就吵起来了,争论的是一个月“三十一天”和“三十天”的差异——那是妯娌间赡养老人的较真。

    比如,在一个村子里,一个村主任带着我走,他见了村里人,一点傲意也没有,见人就点头,见人就微笑,而且很热乎地跟一个个村人打招呼,不时还逗一逗人家的孩子……这是很让我惊讶的。村干部一向是要尊严和脸面的,这又是怎么了?后来才知道,村里马上要换届了。纵然是形式,还是要投票的。

    比如,一个人常年告状,告了差不多三十年的状。他把自己从一个年轻人告成了老人,因为成分,因为房子……三十年前,他常常作为“坏分子”被人用绳子捆回来……现在他把自己告进了镇上的养老院。逢年过节的时候,乡镇干部们还要特意给他送些礼,去看看他,生怕他再出去告。可他已经没什么可告了,原来没收他的房子已破烂不堪,他要退,也早已退给他了,他要修,也早已给他修过了;他的成分(也是最大愿望)要求重新划定,可现在已不讲成分了。三十年前,他的房子是小瓦房,是当时最好的;现在到处都是两层小楼,他的房子成了最差的……他在镇上的养老院里坐着,还想告,每天愣愣的,竟不知道自己要告什么……等等,等等。

    据此,我们的时代需要方向,需要精神上的滋养。那么,如何扣住这个时代的脉搏,给时代的精神生活点明方向,我认为,作家是离不开时代生活的。尤其是在如此丰富复杂的时代生活面前,作家更应该深入生活。只有真正深入到生活当中,才能全方位地认识我们这个时代,写出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来。

    由此,我更深切地认识到,平原,就是滋养我的大地。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