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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事

    去年夏天,孙嘉柔受邀去姨母家的庄子上游玩。庄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湖泊,种满了莲花,女孩子们没事便聚在旁边的八角亭里斗诗说笑。那日不知是谁起的头,抓着一个即将定亲的表姐调侃。女孩子脸皮薄,性子又泼辣,嚷嚷着要撕了她们的嘴,姐妹几个便打闹起来。追逐中,孙嘉柔脚下一滑,不慎跌入莲池,被人救起后便病了好几日,吓坏了姨母一家,同行的表姐妹都被叫去训斥了一顿,阖府上下更是将她视为重点保护对象,不敢再让她随意出门走动。

    一日,贴身丫鬟突然告诉孙嘉柔,有个自称是她救命恩人的年轻公子求见。

    孙嘉柔听姨母家的表姐妹们提起过,将她从莲池里救起来的是一个借住在庄子上的书生,她想着到底欠人家一个人情,于是便见了。

    那书生名叫余修源,是孙家姨母府上的门客,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温儒,又颇有几分文采,年纪轻轻便得到了主家的赏识,与府上的公子同窗共读,大有前途。

    孙嘉柔久居闺阁,鲜少接触外男,偶然见到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又有着救命的恩情,难免心动。

    余修源救人时因为太过慌乱,并未记住孙嘉柔的容貌,只记得是个身形柔弱的女子。那日见了正在养病的孙嘉柔,只觉得她柔弱中又带着几分娇媚和憨态,顿生怜爱,恨不能时刻将她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

    此后,余修源更是时常借故前来探望。

    一来二去,两人不知不觉便互生情愫,一头扎进了这场注定悲伤的情爱之中。

    孙嘉柔刚满十五岁,正是人比花娇的好年纪。孙家倒也不急着要把她嫁出去,只是在物色女婿人选。而那余修源血气方刚,又志向高远,他在信中请求孙嘉柔给他三年时间,届时他一定会金榜题名,挣个一官半职便来迎娶她。

    俗话说,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孙嘉柔情窦初开,又少不更事,听到这样的海誓山盟自然是心中欢喜如小鹿乱撞,只盼着这三年早早过去,余修源榜上有名,骑着高头大马,抬着八抬花轿来娶她。

    二人互许终身,凭着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书信传达相思之情,满心满眼里都是对未来的计划和期待,浑然不知他们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被长辈们看出了端倪。

    孙家礼教森严,孙励文不相信平日里温顺乖巧的女儿会做出有损家族颜面和官声的事情来,笃定是余修源背后教唆。于是派人去查了余修源的底细。方知余家祖上不过是猎户出生,后来改行做药材生意才有了微薄的家底。余修源上过几年学堂,又凭着自己的努力中了秀才,得到监察史的举荐,到了孙家姨母府上做了门客,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即便有朝一日余修源奋发图强受到主家的重用和举荐,有个一官半职,改变了卑微的出身,家里也清贫得很。而孙家虽然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也世代为官,算得上书香门第,在京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此门不当户不对,孙家家长自然不同意孙嘉柔继续与余修源来往。

    孙嘉柔年轻不懂世故迂回,铁了心要嫁给余修源,见家里人逼得紧了,便让贴身侍女帮忙传递书信,暗中与余修源约好一起私奔。

    岂料他们的小把戏早就被阅人无数的孙励文看在眼里,人还没出京城,就被双双抓了个正着。随后,孙嘉柔的贴身婢女因隐瞒实情和私相授受而被孙家活活打死,她自己虽未受皮肉之苦,却被锁在家里数月,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幽禁期间,孙嘉柔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她曾绝食反抗,装病逃跑,甚至以死相逼,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都被及时救了回来。

    支撑着她活下来的大概便是情郎的许诺。

    在她的多番以死威胁后,孙励文终于失去耐心,他告诫孙嘉柔,如果她继续闹下去,他就只当自己没生过这么个女儿,立刻去官府状告余修源诱拐官家少女,到时候不仅余修源现有的功名保不住,还可能被发配边疆做奴役,届时他们将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孙嘉柔渐渐才明白,即便她不再寻死觅活,她跟余修源此生也是无缘了。但余修源不一样,他出生低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如果父亲真的把余修源的前程断了,那她就是彻底害了他,所以慢慢就安分了,只是成日郁郁寡欢,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刘夫人是个保守且要脸面的人。她虽对女儿的种种行为颇为不耻,但毕竟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看到女儿日渐消瘦,她心疼不已,所以才带了孙嘉柔来这佛门净地住一阵,希望她能够早日悔悟,重新开始。

    回忆是一座小小的城,困住了孙嘉柔以及她梦中了的那个人,她走不出、忘不掉、好不了,便只能在相思的渡口,守望一枕残梦,任誓言在脑海中痴缠,着上忧伤的颜色,爬满少女年轻的面容。

    听完孙嘉柔的叙述,夏侯纾尽管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也颇为惋惜。她尚未经历情爱之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孙嘉柔,更不清楚是该劝孙嘉柔就此妥协,与余修源相忘于江湖;还是鼓励她继续反抗到底,或许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结局。她甚至假设如果有一天自己面临跟孙嘉柔一样的困境,又会怎么做。毕竟前有钟绿芙,后有孙嘉柔这两个鲜活的例子摆在眼前,她也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婚事能不能自己做主。如果他有了相爱的人,父母却横加阻拦,她想自己可能会跟孙嘉柔一样反抗、控诉、逃跑,甚至以死相逼,只要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在拼命争取。

    想到这里,夏侯纾才发现,她光听孙嘉柔在说了,那么余修源呢?

    那个让孙嘉柔心心念念甚至以命相搏的翩翩少年郎,他是早就认命,屈服于不匹配的门庭之下,还是跟孙嘉柔一样思念成疾,守望相助,打定主意抗争到底?

    如果余修源屈服了,那么孙嘉柔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感动了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但如果余修源还在坚守,那么她也支持孙嘉柔为自己再搏一搏。谁知道后面会是什么结果呢。

    她问:“他呢?他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和想法吗?”

    孙嘉柔愣了愣,随后苦涩地点点头,幽幽道:“他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

    夏侯纾顿时明白了孙嘉柔为何这般惆怅而坚韧。但鼓励的话却不能从她这个仅仅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嘴里直白的说出来,因为那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两旁都是亭亭玉立的翠竹,有风从竹林间吹过,吹得竹叶沙沙直响。

    孙嘉柔看着沿着山体延绵而上的石阶,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夏侯姐姐,我们还要往上走吗?”

    私心里,夏侯纾是希望继续往上走的,毕竟她还有着其他的目的。可是看着一身薄汗、满脸通红的孙嘉柔,她又不知道该不该劝她继续往上爬,便模棱两可地说:“上山的路确实很难走,也会很累,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山上究竟有什么。可能是片芳草地,百花竞放、蝴蝶纷飞。也可能依然只是一片竹林,平淡无奇,与这里别无二致。不过我们都已经爬到半山腰了,要不要继续往上走,这得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孙嘉柔定定地看着夏侯纾,似乎明白她话里有话。她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上山的石阶,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她说:“我愿意。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愿意试一试。”然后看向夏侯纾道,“夏侯姐姐,谢谢你!”

    芸枝和桂枝闻言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面露尴尬,却也不敢插话。

    其实后山并不高,比起从迦南山脚爬到护国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不过大家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稍微活动一下就会觉得吃力。

    夏侯纾心里装着事,早就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伤痛,领着孙嘉柔一口气从山腰爬到了山顶。

    眼看就要到昨天的打斗地点了,夏侯纾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孙嘉柔,询问道:“我看我们差不多登顶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夏侯纾看似在征求孙嘉柔的意见,但其实也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忽悠着孙嘉柔来登山,主要是想看看前一日的打斗地点,并不希望孙嘉柔看到什么。毕竟孙嘉柔刚经历过一桩丢魂失魄的伤心事,万一看到那么多尸体惊吓过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她可没法向双方长辈交代。

    孙嘉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文官千金,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此刻夏侯纾的提议正好合了她的心意。她闻言直点头,然后扶住旁边的一根竹子歇脚。

    芸枝和桂枝如蒙大恩,赶紧扶着孙嘉柔问她是否有哪里不适。

    孙嘉柔心情格外高兴,对芸枝和桂枝的态度也缓和了些,笑嘻嘻地说自己好久没觉得浑身这么通畅了。

    看到孙嘉柔开心得像个孩子,夏侯纾也打心底替她高兴,更加不忍心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她向一旁的云溪使了个眼色,才对孙嘉柔主仆三人说:“你们就地休息一下,我去前面探探路。”

    云溪会意,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夏侯纾拉着云溪向前走了不到二百米,便到了前一晚的打斗地点。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干干净净,除了满地的竹子和落叶,便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株杂草和露在外面的竹根,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

    夏侯纾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心都漏跳了半拍。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了半晌才开始仔细辨认。折断的竹子上整齐光滑的刀痕和被践踏过的杂草显示这里就是前晚的打斗地点,可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死过十几个人。

    虽说这两天的雨下得很大,可能冲掉了一些痕迹,但也不至于让十几具尸体不翼而飞。

    除非事后有人将这里彻底清理过。

    然而以护国寺目前的路况,能在短短一天内疚无声无息把十几具尸体运走,并且把现场收拾如此干净,绝非一般人能做到!

    能够不声不响就完成这些的,除了护国寺,便只有当事的两名男子。

    然而护国寺是皇家寺庙,一般人肯定指使不动。那么就只有可能是那两名男子了。所以那两名男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什么他们在护国寺就如入无人之境?

    “姑娘,怎么了?”云溪看出了夏侯纾的不对劲,不免有些担忧,再联想起她莫名其妙受的伤,赶紧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夏侯纾摆摆手表示自己还好。

    她现在的心情很奇怪,就好像是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但是又压上了另一块巨石,沉重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但她不敢想得太多,也不愿意去联想这件事如果闹大了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是否会影响到夏侯氏,只是隐隐预感将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就像山洪暴发一样,她无处可逃。

    山上的风很清凉,若有似无的缱绻而来,吹面不寒。

    夏侯纾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走。

    看到天真单纯的孙嘉柔,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装作很遗憾的告诉对方前面依然还是一片竹林,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先回去。

    孙嘉柔许久没有出来活动,着实有些累了,又听到前面没什么特别的景色,脸上飘过一丝失望,但马上又换上浅浅的笑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便由两名婢女搀扶着往山下走。

    寺院里依旧晨钟暮鼓、香火鼎盛,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一个寻常日子没什么区别。没有人注意她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手臂上的伤提醒,夏侯纾大概也会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