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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禅院

    禅院花木成荫,静谧幽深,禅房里有灯火如豆。

    夏侯纾仔细地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舒缓,然后才轻轻推开禅房的门。刚跨进去就看到钟玉卿坐在靠右边的矮几前翻看经书,面色并不好看。她脚下顿了顿,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尽可能地挡住母亲的视线。

    好在她今天穿的是红色的衣裳,即使沾上了血污,在昏暗的烛光下也不是很显眼。

    但她半点不敢放松。

    钟玉卿见过智空大师之后似乎并没有解开心结,手中的经书也看得心不在焉,盯着一个地方半晌没动。

    夏侯纾走近了才试探着叫了声“母亲”。

    钟玉卿闻声缓缓回过神来,轻柔中带着些许迷茫的目光从经书上移到女儿身上,却并未留意到夏侯纾身上的异常,只是对她的行为举止略有不满,遂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你这孩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让你先回禅房歇息,不许到处乱跑,你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踪影,斋饭也不曾回来吃,活脱脱一匹脱缰的野马。老实交代,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夏侯纾琢磨着母亲这话的意思,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去向,再偷瞄了一眼旁边正神态自若在斟茶的云溪,便知道没什么大事。她献宝似的地向钟玉卿扬了扬手中的经书,装作喜滋滋地说:“我第一次来护国寺,很是新鲜,一时好奇就出去逛了逛,恰好碰到几个小师父在讨论经书,觉得有趣就多待了一会儿,不料竟这么晚了,让母亲担心了。”

    知女莫若母,夏侯纾是个什么脾性,有什么喜好,作为母亲的钟玉卿再清楚不过。她目光凌厉地望着女儿,疑惑道:“你何时对这些经书感兴趣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夏侯纾故意装出一副被揭穿后的窘相,继续不慌不忙解释道,“下午我听寺里的小师父说放生池里的鱼和龟因为争食打起架来了,我就去瞧了瞧。哪知那乌龟行动迟缓,鱼儿又灵活,久久不能消停,所以……”

    “住口!”钟玉卿气得捂了捂胸口,露出一脸嫌弃。可是能怎么办?自己亲生的女儿,再怎么胡闹她都不能不管。遂缓了口气,才望着夏侯纾厉声斥责道:“真是没个长进!一只乌龟跟鱼争食相斗关你什么事?值得你去看一个下午?”

    “母亲我错了。”夏侯纾赶紧耷拉着脑袋作反思状。

    钟玉卿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夏侯纾,见她认错态度端正,面色稍缓。大概觉得女儿去看那些无聊的鱼龟打架总比到处惹是生非得强,又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身为母亲,钟玉卿对夏侯纾的性情在清楚不过,也为她感到担忧。夏侯纾虽然是个女儿身,却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并不比养男孩省心。没被抓住她的把柄也就罢了,一旦被抓个正着,她认错速度比谁都快,态度比谁都好,但下次还是会继续犯,只不过会更精明一些罢了。身为一家主母,她平时要操劳越国公府上的大小事务,管着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已是心力交瘁。长子的离世更是成了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巨石,让她久久不能释怀,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所以只要夏侯纾的行端举止不过分,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夏侯纾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要不是一个月前夏侯纾跟钟绿芙吵那一架,她都快忘了,夏侯纾早已过了及笄,该是议亲的时候了。可是权贵遍地的京城,谁又能成为真心爱护和陪伴女儿后半生的那个人呢?

    夏侯纾察觉到母亲并不打算与她计较,只是一时生气骂她两句罢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她身上有伤,钟玉卿人在这里,多少还是有败露的危险。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暗自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委婉地请母亲离开。正琢磨着,她突然想起下午求的那支无字签,便借机转移话题,问道:“母亲,您下午去见了智空大师,大师他可还好?”

    钟玉卿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智空大师年事已高,身体状况自然是不及从前了。”

    见母亲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夏侯纾连忙趁热打铁,继续说:“智空大师乃得道高僧,想来定有佛祖庇佑,必会福寿延绵。之前常听母亲提起智空大师,说他聪慧过人,深谙佛法,不知大师是否已经解出那支无字签来了?”

    钟玉卿听到“无字签”三个字后突然脸色大变,声音沉闷地说:“纾儿,你就当不曾求过什么签,日后也不要再问了。”

    “这是为何?”见母亲如此大的反应,夏侯纾不禁心生好奇,“是寓意不好吗?”

    她倒不是在乎那支无字签代表什么意思,毕竟是好是坏全凭别人胡诌,而是想知道母亲这般惆怅的原因。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失分寸,她忙又宽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求神拜佛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如果寓意好,的确能鼓舞人心,令人感到慰藉;若是不好,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反正我是不信的,母亲也不必介怀。”

    “纾儿!”钟玉卿突然叫住了她,“我说了不许再提!”

    “女儿知道了。”夏侯纾压下满心的疑惑不再继续追问。心想既然母亲这样说,那么,那支无字签必定没有什么好寓意,否则她也不会如此讳谟至深。所幸她本不迷信,对这事也看得开。

    钟玉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妥当,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对那支无字签的担忧与恐惧,心情甚是烦躁。

    下午她去见了智空大师,照例是研讨了一番佛经要义,也诉说了一些对夏侯翖的挂念。在智空大师的开导下,她慢慢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还说起了夏侯纾下午求的那支无字的姻缘签。未曾想智空大师却一笑了之,告诉她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则生万变。天命如斯,可为,可不为,倒不如按解签的老和尚所言,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钟玉卿明白智空大师用心良苦,是想劝她放下一些执念,不要活得那么累。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夏侯纾又是她差点以命相抵才生下来的女儿,也是她此生唯一的女儿,她怎能听天由命?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女儿幼时她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本分,现在绝对不能对女儿的婚事放任自流。

    当然,这些做母亲的担忧,她也不方便告诉夏侯纾。待她稍微平复情绪后,方说:“纾儿,今日我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你也早些安置吧。”说完又特别叮嘱云溪,“这禅院里人多嘴杂,你可得跟好了姑娘,别让她到处乱窜胡言乱语惹人闲话。”

    钟玉卿这话正合夏侯纾的心思,她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一边送母亲回她的禅房。

    眼看着母亲进入房间并关上门之后,她赶紧拉着云溪回到自己住的禅房,又伸着脑袋四下观察了一遍,没发现其他人,才让云溪把门闩上,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坐下。

    云溪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转身却发现夏侯纾掏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放在桌面上,龇牙咧嘴的,压低了声音朝她发号施令:“赶紧过来帮帮忙!”

    “姑娘……你受伤了!”云溪惊得捂住了嘴,看着夏侯纾左手臂上殷红一片,急得不得了,“不是说出去走走吗?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告诉郡主?”

    “先别管那么多,我都快疼死了!”夏侯纾咬着牙利落地脱下外裳,再将里面的中衣褪下一边,露出了玉腕上狰狞可怖的口子。那伤口其实并未伤到骨头,且经过简单处理,血已经凝住了。

    夏侯纾看了云溪一眼,知道什么都不说是搪塞不过去的,便说:“刚才在竹林里遇到了歹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到处乱说,尤其不能让母亲知道!”

    “这里可是护国寺,怎么会遇到歹人?”云溪非常吃惊。

    “谁知道呢。”夏侯纾不以为意道,“都说这里是佛门净地,谁知道是不是藏污纳垢,窝藏奸邪。”

    “那伤了你的歹人呢?他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云溪无比担忧。

    护国寺就这么大,想要找个人并不难。

    夏侯纾笑了笑,说:“你看我是那种吃闷亏的人吗?放心吧,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云溪隐隐约约知道夏侯纾“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麻烦”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只是担心道:“可是你都伤成这样了,天天在郡主眼皮子底下,她能不发现吗?与其哪天被她发现了,还不如主动坦白呢。”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夏侯纾怀疑地看着云溪,“我刚刚解了禁足,母亲就让我来求什么姻缘签,若是让母亲知道我私自跑出去还受了伤,那我以后还有自由吗?”

    云溪自知触到了夏侯纾的逆鳞,只好不再坚持,然后拿起小瓷瓶打开放到鼻尖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别人送的,听说是金创药。”夏侯纾解释说。

    云溪立马捕捉到了重点,追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还有人知道你受伤了?”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我。”夏侯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随后撇撇嘴,又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给我涂上。”

    “可是……”云溪有些犹豫,做丫鬟的,她不仅知道话不能乱说,药也不能乱用。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药。

    夏侯纾见她没有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道:“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上药啊。难不成你想眼睁睁看着我这伤口感染化脓吗?”

    云溪辩不过她,心一横,就着夏侯纾的伤口上抹了一层药粉。夏侯纾咬紧牙关,一面忍受着敷药后带来的刺痛,一面安慰云溪:“你别担心了,毒不死我。母亲那里我会留心的,这事儿只要你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了,方才不是也没露出破绽吗?”

    云溪一边红着眼眶为夏侯纾上药,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小声责备,涂完药后又将药瓶和带血的衣物收拾干净,最后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才熄了灯就寝。

    晚上伤口疼得厉害,房间里也异常闷热,夏侯纾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后山的情状。无缘无故被卷进一场血雨腥风里,她怎么可能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夏侯纾仔细琢磨了一番后,便觉得这件事处处都是蹊跷。

    护国寺地势险峻,上山只有一条车道,由寺里的僧人日夜把守着,而且近期还因为暴雨的原因坍塌了,目前正在抢修。即便紫衣男子和青衣男子可以借着烧香礼佛的名义从石阶小路上山,可那十来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杀手又是如何混进来而不被其他人察觉?

    还有那两名男子当时的着装和仪态,一看便知绝非泛泛之辈,但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尤其是那名傲慢无礼且不通人情的青衣男子,心气跟武艺不相上下,绝非一般人能驱使的。然而他对紫衣男子的维护却拼尽了全力……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被那么多人追杀?

    护国寺究竟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些问题都成了一个个疑团,巨石一般压在夏侯纾的心里,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同样辗转难眠的还有云溪,她是夏侯纾的贴身侍女,也是夏侯纾最信任的人,可是这次夏侯纾不告诉她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也只能干着急,还担心万一被钟玉卿看出什么端倪来。

    二更时分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卷走了空气中的闷热,伤口也疼得有些麻木了,夏侯纾才渐渐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