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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白花落地

    冬天总是漫长的,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杨粟突然神色慌张登门,他跑得气喘吁吁,累到说不出话。我和镇长从梦中惊醒,吓到心提到嗓子眼。那么久以来,我是第二次领悟到“害怕”二字的含义,那比伪军拿枪爆头、落魄街头、被人追赶还要来的强烈。而杨粟脸上挂的“恐慌”远超过了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他冒着大雪而来,几分钟后又匆匆一去,然而片刻之后,他所掀开的那道帷幕,让我们彻底失去了抵抗。

    风雪大到让人睁不开眼,大门被急巴巴的雪敲的山响,镇长裹紧外套奔出房间往屋外张望。刚看见杨粟的脸乌云密布,又没穿大衣,浑身湿透,鞋子沾满了雪,白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他大声地哭着,撕心裂肺的暗光在他的小眼睛里跳荡,不过那暗光叫人看了发凉。

    镇长俯身点亮了蜡烛,抓住杨粟冰冷的湿手:“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他嘶着压低嗓门:“人没了!人没了!爱娇…爱娇她没了!”

    “喂哟…”镇长发出痛苦的呜咽,瘫痪在大堂里,地上的青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永远都忘不了镇长疲惫、凄楚的面孔。

    泪水冷不防夺眶而出,滚滚而下。朱贵娇愣愣地站着看他,一如见到了血海深仇的仇人又如受了委屈的孩子。朱爱娇也倒了下去,她喉头哽咽:“爸爸。”叫的让人听了,心疼得肝肠寸断。

    屋子笼罩在冬天的晚霞之中,静悄悄的,到处有一层阴森森穿不透的迷雾,鬼鬼祟祟,将我们围住。这迷雾比朱爱娇的死还难受,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快要消失的时候,大难临头的预感却缠着我们不放,彷佛有个戴镣铐的狰狞怪物寒森森看着我们,又彷佛身处沼泽地,随时将我们吞没。邻居四舍都去慰问家属了,孩子们仍在屋前那颗桃树下玩着泥巴。镇长病倒了躺在床上,眼下他既虚弱又痛苦,天昏地暗。他明白自己病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几乎吃不下饭,邻下的人轮流着劝,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朱贵娇。

    朱贵娇不敢进自己的房间,她每晚都在做噩梦。自己姐姐死了,但大家都不肯把实情告诉她。她朦胧地知道姐姐是自杀的,但她始终不敢想真实原因,她说,她现在连呼吸一口气,肋骨都疼的作凉,浑身上下,就像恶魔拿着火钳子拧她,锋利的刀子在割她,就连在梦里还不放过她。折磨得她一丝力气都不剩。还没从悲痛中缓过身来,父亲突然病倒的剧痛再一次袭来。

    杨貌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就像是有人用柳叶刀刮了他似的,我只记得在黑洞洞的房间门口他把她抱起来的面孔,煞白煞白,写满恐怖,沙哑地嗓门狂喊着她的名字。随后,模糊的记得他被搀扶着进了房间,接下来是一片空白。我过去处理事情的时候,每次都看见婚房的门大敞大开,他坐在床上,正巴巴地守着过道对面的棺材。屋内凌乱不堪,丢满烟头和一盘盘纹丝不动的饭菜。床上也乱七八糟,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抽着烟,满嘴胡渣,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他从不开口讲话,只是他母亲经过的时候流着眼泪喊:“我的儿啊!”或“我可怜的儿啊。我宁愿死的是我啊。”

    可他充耳不闻,沉浸在悲伤自虐的世界里。

    我自己又累又困,几乎神经麻木,朱爱娇的离去带走了我内心唯一的美好与慰藉,这个世界突然变得肮脏了。不知为何,见到杨貌那副样子,我怎么都提不起同情,我觉得他不值得人们同情,是他没有照顾好她。他就应该被罚进地狱,等待上帝的宣判。

    天开始亮了,洁净的蓝天上,一抹罗纱般的玫瑰色慢慢地伸展开去。青蓝色的曙光静悄悄地透过了各处险峻的山口,它穿过树丛、湖面,甚至滑到掉下来的树叶下面,好像寻找昨天遗忘在这里的什么东西,它盛装的来临显得无足轻重。它平放在那边,一只木制的匣子,没有花圈,没有鲜花。村子里的人们也成群结队地赶来参观这一隆重而体面的丧仪。人群哭泣中,长清姑姑在她脸上浓浓涂了一层胭脂,在她长发上抹上了一道朱砂。她一身洁白的衣服躺在那窄窄的匣子里,仿佛是月亮的另一面,如初次见面一样,她一动不动的高贵气质依然犹在。

    拿着“哀”字白纸帖的人们,身上是白大布的长褂,腰间系着白布的腰带,鞋子上缝补着麻布,在寒冷的冬天底来来回回穿梭,又拿起锣鼓,吹起丧曲,一片喧哗声里使人嗅不出悲哀的气息。

    镇长勉强能下床走路,他梦里一直嘀咕着要去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被搀扶到棺材前,他捡起棺材外摆放的黑布鞋,平静地向爱娇做了最后的告别,暗暗地抹去了两滴泪水,开始紧盯着棺材。

    入殓的仪式总是残忍的,一来要按照当时的风俗,二来还要当着亲人的面盖棺,眼睁睁看着她们把一个铜币塞进她的嘴里,以便充作渡过波浪汹涌奈何桥钱。那种对安逸的欲望扼杀了灵魂的激情,而它还在葬礼上咧嘴大笑。

    不管吊唁来者何人,镇长都没搭理过,因为我们不喜,说话并不能宣泄悲痛,得到慰藉又有何用呢,永远像雨水单调地拍溅着地面,始终如一,永无尽止。

    “躲钉!”

    “我看今天谁敢盖棺!”镇长凶巴巴地直嚷嚷,他就像疯了一样,不肯盖棺。

    “让她去吧。你这样,她会难过的。”长清姑姑扯住了镇长。其他人也涌了过来。

    “我这孩子怕黑,坟墓里黑得厉害。”

    他这句话,说完就像鬼魂似的打在周围人身边走了,他急得心乱扑腾,他开始恳求他们不要盖棺,他老眼昏花的眼睛念着不甘心,惨恸的老脸皱得如老猿,下颌每天线条都明晃晃地刻着无力。

    “时间到了。”人群中传来冷冷的一句话。

    我没有去阻止,想冲破那堵无形高墙,是不可能的。眼见着四个熟悉的身影上前袭击着悲痛的曲子大张旗鼓地盖了棺,钉子一声一声烙印在了我们心里,镇长惊呼一声“我的儿啊!”垂下脑袋双手捧住,随着那钉子入棺的声音,心里支撑他的弦突然绷断,他只觉得浑身疲软,心力交瘁,那时,他敷着身子里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他的心好比作法道士烧掉的黄符,随着灰盆化为了灰烬。

    沉闷之中,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死亡本身就是为了在短暂的一段时间内维持那些转瞬即逝又痛苦不堪的个体,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利用刺痛来减轻自己痛苦,是苦于总没机会这么做,还是有时茫然地像一片海,而根深蒂固地表象一旦拖延,便越发难以收拾。

    朱贵娇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棺材,她一身丧服,从脚上那双男人穿的大鞋到头上的丝巾,一身白,那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全身上下都透着悲伤,彷佛周围没有其他东西,她的眼睛正一步一步爬进棺材里,她借着葬品里的书看到了她满身的傲气与纯粹。

    夜晚,异常的冰冷,屋子里的火盆也被寒冷感染似的,乱腾腾的火似有力地挣扎的,我起身想加点火柴,却七上八下的,因为经过房间,想到见到镇长就有发怵,想到去劝一个心碎发狂的男人就浑身发凉,想到踏进那间烛光闪闪的屋子,想到昔日活蹦乱跳的姑娘已化作一具尸体下葬,我就心如刀绞。好像说什么都不能减轻他的悲痛,他也不想清醒过来,一时间,我也觉得自己胸口涨满悲伤却不肯喷涌而出,恍惚间,那场景似曾相识,她的那句“人间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久久回荡在我耳边,正是那般又冷又暗,偷偷渗透全身,四下打量着,感觉越发的明显,可怕却熟悉,我头一回,如同动物察觉危险,杨貌如阴魂般出现在湿漉漉静悄悄的大堂,就连他的脚步声也悄声无息,他的脸就像雾中的森林,朦胧地要命。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镇长瘫在木椅上,满满一瓶酒还没开瓶,饭菜只动了一点点,他清醒地抬头,那目光竟把杨貌定在门口,使他彻底成为了罪人。

    “你滚出去!”

    “爹。要打要骂随您。”杨貌沉重地说,“是我对不起您。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对不起?”他面无表情地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平平静静,好似没有了感情,没有了畏惧,没有了希望。

    一听这话,他手抓得更紧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声音又硬又哑,他语无伦次地把头埋在地上,两手扯着镇长的衣服,他在忏悔,在折磨自己,措辞激烈难听。说的有些事情讳莫如深,那些脏话听来无比讽刺。

    “我不想看到他。把他扯出去。”

    我本想牵起杨貌,可他身体偏偏软塌塌的,就像条黄鳝似的,怎么都握不住,最后他发出痛苦的呜咽,朱贵娇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男人泪流满面,她一直认为孩子哭闹已经是最糟糕的事情,不曾想到糟糕与年纪无关。她本应该在他猛一抬头时,用布满血丝的的眼睛瞪着他,把他的手用力甩开。可她轻轻地抚摸他一头黑发,劝慰道:“好啦!你不要再惹爸爸生气了。时间虽然不是解救,但抚平伤疤,需要时间。”

    他狂乱的目光与她相撞,突然一愣,嘴巴张的老大。彷佛才明白是在跟谁说话,她面色苍白紧张,目光依然柔和坚定,盛满同情与对话的怀疑。她那双从不说谎的眼睛那么安静、干净,他好像迎面挨了一个耳光,顿时悲戚大消,自责涌上心头,他再次低头躲开她的注视,嘟哝了几声,眼皮直眨,努力想恢复理智。

    “我对不起朱家,对不起你们。我没脸再见你了。”他顿时把头埋进膝盖里,头发疲倦地落在她手臂上。

    “你不要再说了”,她不愿听他一味狂乱地讲下去,“姐姐想要的东西,我向来嗤之以鼻。”她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手,彷佛那是不解的源头。

    “别管他。”我努力扯开朱贵娇。

    说实话,我无法原谅他,也做不到同情二字。而朱贵娇的情绪很复杂,她语气明显夹杂着异常的情感,她被情锁住了,就跟牢犯被铁链子锁住一样。

    “那怎么办?”她又失望又痛苦,嗓音都变了,“总不能任由他坐在这里发疯吧。”

    “他没有资格值得我们去同情,他凭什么舔着脸把这份痛苦发泄出来向对我们说对不起?”我说话刻薄且毒辣,并发自内心。

    “我没同情他。”她辩解道,“我们应该放过自己,正视死亡这件事情。”她猛然站直,响尾蛇似的准备进攻。

    我悄然看了她一眼,那淡然眼睛的掺杂了许多佐料,有偏激、安慰、悲痛以及欺骗。她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安然无恙,至少现实的轰炸不会影响到她,她自认为时间能平息一切伤痛。

    然而,自从杨粟半夜敲门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活在了恐惧当中,那种恐惧比战争时的炮弹横飞更可怕,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杨粟的降临,彷佛一把撕开了我们眼前认为的短暂快乐,迫使我们认清现实发生的瘆人事,迫使我们在梦中挨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