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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风波

    迎面一艘木船往我们这边游来,我看见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站在船头甩虾笼,一边甩一边擦汗,船舱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戴着一顶箬笠,帽子上面有一条湿毛巾,她时不时说两句话,那个男人好像认识我爸:“老高,有虾么?我这里一只都没有哦,全部都是螺蛳。败瘟神哦。”他带着奇怪的腔调。

    “也是一样的。全是水草。”我爸应声道。

    “那个是你女儿啊。”他似笑非笑地停下了手中的虾笼,似乎在等着我爸爸的回答。

    我觉得这种问题很莫名其妙,大多数人,即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湖面上,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虚构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找不尽的话题。我没再看他,继续清理活水舱的杂草。

    “是的,我屋里的老大。”爸爸说道。

    “多大了,嫁人了没?嫁到我强山来啊。”他又说道。

    爸爸只是笑了笑:“还小哦。”然后再也没搭话。

    “嫁哪都不会嫁到强山,一群强盗。以为卖女儿啊。”我妈突然小声嘀咕。

    我有点吃惊,她脸上出现一种愤怒感,但随即被丝巾掩遮,可我还是观察到这种情绪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默许了我的存在。

    妈妈蹲在船舱整理虾笼,不得不说,妈妈摆的虾笼还是很整齐的,能把1200多个虾笼摆到整齐划一,还不易倒塌的也是不多了,我就曾看见喜秀大妈放虾笼的时候,因摆放的虾笼倒塌,绳子搞得乱七八糟,差点把自己套下了水。其实,开船作业放虾笼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要跟上船的速度,还要顾忌虾笼放入水里的虾食不易漏出,最重要的是有一些因破需要补的虾笼会单独放出来,所以放虾笼的时候如果不注意不专心,很容易被绳子锁到手或被套下水。

    过了一会,我看见他的船往南边去了,大抵是收完了这一段虾笼,他那条船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湖的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漂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那顽固的机子发出嘶哑的蒸汽声,像牙痛一样令人心烦。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宛如大火球一样慢慢地逼近我们;西边一群鸟儿无奈地偷吃田湖人渔网里面的鱼,才赶得东边的云,又向西边来吃;太阳底下航船标的时不时像幽灵似的消失在湖面上,来无踪去无影的身段仿佛在告诉人们,湖面上的方向变幻莫测。

    近处,驶来一艘熟悉的木船,它忽大忽小,慢慢地升到浪涛的顶端,又一下子跌落在浪谷里。幸亏是这些熟练的渔民,彭蠡泽长大的,他们开的木船又快又稳。小船活象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鱼。驶起来,就象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木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船靠近了我们。

    爸爸忙放下手中的虾笼,用船头上放置木绳的棍子固定了虾笼的绳子,接过了梦珍舅妈的船绳,就这样,两只船并靠在了一起。

    “你这会开船过来有事?”爸爸问道。

    “你也真是木,那边打的不可开交。”关景舅舅赶忙走到船头。

    “怎么了?”

    “田湖人偷了杨普吉的虾笼,跑去评理,被人拿酒瓶打了。你没看到屋里人摇洗把?”

    “也是叫天。”妈妈突然插话进来。

    “我是说嘞,人坏哦。收了我们的虾笼,还打人。”梦珍舅妈也带着类似的语气说道。

    我听着他们在说话,但思绪实际已经飘到关景舅舅船舱里了,我没看到他,想着他是不是搭船回县城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我差点开口问了,但这时,我看见他拿了半个西瓜往我这边走来,我下意识地撇开了自己的眼神,故作镇定的清理船沿。

    “姑姑,给。”他声音很沉重。

    “天哪,你留着自己吃呗。就一个西瓜还分我们一半。”妈妈略带笑意。

    “我们吃一半就够了。姑姑,你拿着吧。”他把西瓜直接放到了我面前。

    我看了他一眼,想到昨晚问的愚蠢问题,这时又责怪起了自己。

    “我们得赶过去,不然,得出岔子。”关景舅舅把两艘船后面也绑住绳子。

    “好。”爸爸赶忙把虾笼解开了,重新绑上了记号旗。往水里一扔,那记号旗在水中洗了澡又重新浮了上来。

    他们摇响了机子,加大了油门踏板,正往西边去。我看到他们脸上异常的庄重与别样。

    人有种奇怪的特能,不管前一天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都能重新建立起联系。哪怕是一场梦,他们都想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来刺激神经的生命,延长活着的乐趣。我知道,总之,我整天期待着黑夜,我从来不喜欢被逮个措手不及。这就是为什么到最后,我只在黑夜睡一晚,我从不喜欢在白天睡觉,我耐心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如果有什么事要降临到我头上,我更喜欢清醒地存在于现场。船飞快向前行驶,船的两边溅起了朵朵水花。用来遮太阳的黑帆被风吹得饱鼓鼓的。船好像飞起来了。我看着前方,蜈蚣山右下角有几艘大沙船慢悠悠行驶着,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船很大,相比较下来,他们就是一艘巨轮,而我们只是白驹下回眸一笑的记号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沉了呢。

    “逢春啊,你为什么要拿刀砍杨俗?”梦珍舅妈坐在两条船沿之间洗着自己的雨靴。突然的问话让我不知所措。

    我把视线移至远方,我不擅长撒谎。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意识保持了沉默。

    “鬼晓得。她现在翅膀硬了,主张大了,管不了她。”妈妈突然换了一副脸。我感觉到她异常的烦躁。

    “还小嘞。比我屋里的那几个孩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呢!”梦珍舅妈摆摆手说,她在安慰我妈。

    “比不上你家的几个孩子,简约几听话咯,现在嫁人了不知道过得多好。”妈妈显然很羡慕,从她的语气中我听出了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我不敢继续深入这个想法,因为这很让我痛苦。

    妈妈四下望了望,“简瑞,你还没去学校啊?”我突然发现她的声音特别疲惫,她继续说:“大学生活怎么样?”

    “大学生活还好,还有个十几天就要走了。”他擦了擦因出汗发亮的脸。

    紧接着,她们又聊到了我,辍学的消息以及迷茫的未来,她们讨论的声音很小,伴着机子声,我有意无意地听着。但从他不解的神情中,我确信他听到了全部,他就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而言之,我看见倒映在湖面的他眼睛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

    我看见活水舱船沿前散落了许多螺蛳,它们一动不动被射进来的太阳照着,所有这些螺蛳都渗透着痛苦,我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它们,心中都充满着忧虑。但我心底知道,它们当中最痛苦的是这些晦暗的螺蛳中我看见一张颓废的面容浮现出来,而这张面容,就是我自己所要求的。我下意识地移动了几步,蹲在了船沿前,我用U形盛水的塑料壶把他们一个一个捡了起来,然后把他们倒进了水桶里,最后随着朵朵水花沉入湖底。

    当天空泛出色泽,蛇山悄悄钻进出现在我们面前,蛇山脚下,一大片船停留着,眼看着就快到了,好像我一直等待着,就是这几分钟,就是这样一个太阳发涨的白天,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暑假中,一股昏暗的气息穿越向我扑来,这股气息一路袭来,像风暴一样席卷着我。

    我们都盯着前方看,说实话,我有点激动,我是说我看着这些来往的船只已经好多年了,我对它们,我对世上任何东西以及任何人都要熟悉。也许,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寻找过一张脸,那张脸有着月亮的颜色和孤独的欲望:那是杨简瑞的面容。但我总是白费力气,因为我从来没找到过。现在,貌似都结束了。从这些熙熙攘攘的船只中,我看不到任何面容。

    秀珍舅妈嘱咐我们坐进船舱,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因为现在,我感觉血液在我身体里异常地循环流动。我坐在船舱里,打开了透气窗,爸爸和关景舅舅赶忙停了机子,跳到其他船上,我听见很吵闹的声音,声音中掺杂着都昌人、田湖人、棠阴人、强山人,他们乱作一团,几个女人在哭泣,我看见一个胖胖的长头发女人一把拽住一个低个子女人的头发死命的往后拉像是拉一个即将掉下悬崖的人一样拼了命的向后拽着,然而这样付出的代价却是一个手肘落到了低个子女人的胸前,她并没有多少的疼痛之色,只是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拗住低个子女人的胳膊,低个子女人一咬牙咬住了她的胳膊,就这样,她疼到倒了下来,然而她要面对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瘦瘦的男人在喊:“一群吃了屎的。”随后,她被两个男人扯着头发拖到船沿前,她的头撞到船身发出“砰砰”响。然后,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发出呻吟声。一半男人在相互制衡着,人手握着木棍、酒瓶、洗把、摇手。金龙一个跨步,来到了冲在最前面棠阴人的左边,棠阴人一把抓住他左手的钢管,用力一拧,发出咔嚓一声,肩关节已经脱臼,“哇呀”金龙的惨叫声这才响起。

    杨普吉从船尾拖过一张沉甸甸的大理石,生锈的木棍刮得船板吱吱响。随后他可能意识到,石头的作用不大,然后他冲进船舱拿出了明晃晃的刀,对着大喊了一声:“金龙的,兄弟,你先开船去县里治疗手。”

    “不要紧,我还有一只手。”

    我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我看见金龙白色上衣沾着血迹,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血迹不是刚有的。从血迹湿干的程度,可以分辨出血迹沾在身上已经很久了。他手中握着新的铁摇手,他随时能给别人一摇手。他嘴里念着,“一群畜生呢,你都来咯。狗娘生的!”他吐了一口口水。

    人群中有田湖人在喊:“下山人拿的刀。”“神仙来了也没用!今天不打死一两个,我跟他们姓。”一个细腻圆浑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耳边。